

韓裴(1972—2022),保加利亞漢學家、翻譯家,譯有《紅樓夢》《七俠五義》《三十六計》《圍爐夜話》《吾國與吾民》《生死疲勞》等多部中國經典與名家名作,榮獲第十一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青年成就獎,其譯作《紅樓夢》榮獲2015年度保加利亞“赫里斯托·格·達諾夫”文學獎。
在離開廣東石門實驗學校之前,我的一個全新嘗試,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這一切都源于《紅樓夢》——我開始從事將這部巨著從中文譯成保加利亞語的工作。
2011年深秋,我與大學時教我的教授索菲亞·卡特洛娃再次取得了聯系,她曾教我中國文言文和翻譯課程。在她的幫助下,我開始大量收集中國經典小說和其他著作,為未來十年的翻譯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更重要的是,在老師的支持和鼓勵下,我下定決心,開始了一項偉大的工程——翻譯曹雪芹的《紅樓夢》。
不過還是先不說這些了,讓我們一起回到過去,講講我是如何與《紅樓夢》結下不解之緣的。
我第一次接觸這部作品是在1987年的文學年鑒《圖書大世界》中,其中用了一小段特別介紹《紅樓夢》,說它是“中國人耳熟能詳、倒背如流”的大作。我還了解到《紅樓夢》是全中國乃至全世界唯一一部對它的研究能成為一個專門學科的作品,即“紅學”,不僅如此,中國還專門成立了紅學研究院,旨在對小說的人物、家族譜系及其對中國文學的影響等作出系統的研究。
《紅樓夢》最初翻譯成保加利亞語的書名讓我喜歡上了曹雪芹的這部小說。就這樣,我成了《紅樓夢》忠實的擁躉。
翻開第一章,我就被它無法超越的華麗辭藻折服了——每一個漢字都似精心打磨般雋美,讓我對其愛不釋手。
早在1992年,我就跟我的中國老師劉廣徽教授說過,我的夢想是將《紅樓夢》翻譯成保加利亞語,當時的我只是一個學習中文的大二學生。20年后,我的夢想終于成了現實。不過,要不是有老師卡特洛娃的鼓勵,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她曾對我說:“我相信你,如果說保加利亞有人有能力翻譯《紅樓夢》,這個人非你莫屬。”
到了2015年,我翻譯的保加利亞語版《紅樓夢》第一卷正式出版問世。2017年和2018年,我又完成了《紅樓夢》第二卷及第三卷的翻譯工作。沒有出版商和我的老師的支持,沒有保加利亞文學界及讀者的熱情,翻譯《紅樓夢》的想法只能是兒時一個無法實現的遙遠夢想。我翻譯的《紅樓夢》問世后,得到了中保兩國讀者和文學人士的廣泛認可和歡迎。
剛剛譯完《紅樓夢》,我就又迫不及待地繼續翻譯《詩經》和《四書》。除此之外,我還開始了兩部字典的編纂,一部是《古漢語常用字漢保字典》,另一部是以《現代漢語詞典》為基礎、增加了我的一些翻譯實例和其他注釋的《漢保大辭典》,我認為這兩部詞典對于保加利亞人學習漢語將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翻譯藝術就像跨越一條河流,河兩邊的堤岸分別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文化。
有人問過我說:保加利亞語是怎樣的一種語言?它能夠準確詮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使用的華麗語言和寶貴文化嗎?
保加利亞語無論從靈活性、句法結構還是風格上來講,都是非常純熟的語言,可塑性很強,在再現中國流行小說或白話小說方面可謂游刃有余,能做到表達自然而真切。我覺得,將中文翻譯成保加利亞語,要比譯成英語自然流暢得多。因為中國人說話總是自然平順、鏗鏘有力,所以比起英語或是俄語,保加利亞語更適合再現其精髓。
我的母語沿襲了保加利亞的城鎮和鄉村語言,豐富而生動、自然而熱情,釋放著對生命的熱愛——或許正是保加利亞語的這些特色才讓它與中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話雖如此,保加利亞語在翻譯《紅樓夢》中描寫的“貴族”內容時還是遇到了巨大困難。在帝王統治的“以大特爾諾沃為都城之保加利亞”時代終結沒多久,保加利亞就失去了貴族階層,失去了文人,也失去了這方面的語言。也就是說,在翻譯《紅樓夢》時,我遇到的最大困難就在于保加利亞語已經喪失了它中世紀的印記,遺失了那個時代特有的莊嚴、詩意、高貴和韻味。自從保加利亞陷入奧斯曼帝國的統治后,文學性濃厚的保加利亞語便不復存在。后來從保加利亞文藝復興開始直至今日,我們的語言又受到土耳其、希臘、俄羅斯及來自西方各種語言的影響,導致我們喪失了更多的文學、文化傳統。
每次當我嘗試著將《紅樓夢》中的古典語言翻譯成保加利亞語時,我都要求助于保加利亞古文的寶庫。教會斯拉夫語(教會的禮拜儀式語言)的寶貴語言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古典文化的莊嚴華麗。《紅樓夢》的文言文風格只有用保加利亞古語才能將其華美展現一二。
2016年8月22日,“2016年中外文學出版翻譯國際專家座談會”在北京舉辦,我有幸受邀并分享了我所認為的中保文化關系的重要性:
……兩國文化最初的傳播者就是兩國的文人,感謝他們付出的心血和幾代人的努力,我們終于在兩國之間建立起了精神的紐帶,傳遞了各具特色的藝術瑰寶。
保加利亞與中國之間的文化交往開始得并不算早,但這絕不會影響它在兩國之間交往的寶貴價值。我想,我們兩國關系之所以有點復雜,是因為我們之間的交往總是要依靠其他媒介:最初翻譯成中文的保加利亞文學并非譯自保加利亞語,而是譯自某個中介語:俄語、英語、德語……中國第一位翻譯和出版保加利亞經典文學的人是魯迅。1927年,他將保加利亞文學之父伊萬·瓦佐夫的一部短篇小說從世界語翻譯成中文。同樣地,早在20世紀40年代,優秀的保加利亞翻譯家涅夫亞娜·洛塞瓦就已經將林語堂的《京華煙云》從英語譯成了保加利亞語。10年后,又有人將《水滸傳》從俄語翻譯成了保加利亞語。被譽為保加利亞首位漢學家的列寧·迪米特洛夫是第一位將《道德經》翻譯成保加利亞語的作家,并著有《中國古代文化史》一書。
兩國交往的時間尚短,且在某些領域的合作才剛剛開始,想追溯中保文化和文學的交流史,可謂任務艱巨。幾乎所有引進保加利亞的中國文學作品都譯自其他語言,也就是說,它們都是二次翻譯的結果。比方說,莫言的第一部保加利亞語譯著就譯自法語。
……保加利亞的出版社更愿意引進迎合大眾品位的作品,但這些作品在很多方面都存在問題:無法做到翻譯的準確呈現、無法真實地詮釋中國文化,更談不上引經據典、治學嚴謹了。共性的問題是它們都忽略了最純正的中國文化。翻譯這些作品的人對中國文化就算不是一無所知,也是知之甚少。中國文學囊括了文化的各個方面,因此最能反映這個國家的文化精髓,但它在保加利亞所占有的市場卻少得可憐,其中尤以中國古典文學最為嚴重,古詩更是鳳毛麟角。中國的偉大在其文化中得到了最好的呈現——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化就是中國多年來抵御歷史變遷和外來影響而煉就的金丹——其重要作用不容置疑:“經典文學所呈現的語言與文化,像一雙張開的臂膀,能夠帶著一個民族跨越任何一個時代直沖云霄。”
(摘自中譯出版社《歸宿:愛中國,愛保加利亞》)
(圖注:韓裴與他翻譯的保加利亞語版《紅樓夢》;在《生死疲勞》保加利亞語版發布會上,譯者韓裴與作者莫言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