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行各業都難免會有砸攤子的事發生,而砸得最理直氣壯且民間較“認可”的絕對要數古玩行當里的“賭斗”。賭斗,是古董行當圍繞辨別古玩真偽而進行的一種對賭游戲:賭斗人手持一件“古玩”到古玩店登門挑戰,讓店里的鑒寶師斷代、辨真偽、釋傳承。
辨識真假本來就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因此古玩店不愿輕易被人砸了招牌,往往大多會選擇接斗。可是一旦接斗后輸了,就要按之前約定好的賭注滿足對方的條件,輸飯、輸古玩、被摘招牌甚至跪下拜師都不能皺眉頭。同樣,賭斗人如果輸了也要接受店家的懲罰。雖然賭斗看上去“公平合理”,可是一旦有一方脫離了切磋技藝的初衷,惡意抬高賭注并纏斗、逼斗,不惜逼對方置死地,游戲也就變成了吞財噬命的惡魔……
風云起,不速之客燒的是哪炷香
上午十點,楊凱準時來到慶云古玩市場。這家古玩市場創建于2006年,面積3000余平方米,東西縱向排列的商鋪過道中間有100多個攤位,周末的文物市場是最活躍的,許多資深藏家都會到古玩城來淘金。
“悅來古玩店”位于市場的中段,有著很大的鋪面,門口站立著雕刻精美的石鼓。大門兩側的木刻鎏金對聯,無不彰顯著店家的實力不凡。
走進店里,馬上就有一位店員主動問楊凱:“請問,您想買貨還是割愛呀?”
楊凱悶不作聲,在店內四下瞅了瞅,看到店的正中靠北墻的位置有個供著財神的神龕,神龕上的香爐里插著一炷長細香,便大步走到神龕前,從身上掏出一炷粗香,點燃后插進了香爐里,向財神爺拜了拜后,便將香爐里原來的那炷香拔了出來,轉身走到店鋪外面,將香插進了門口地磚的縫隙里。
這套動作下來,讓店里的兩位年輕員工看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以,只有最年長的那位看到眼前的情景后,皺起了眉頭。
他已經六十出頭,對早先的規矩頗為熟悉:香火代表著古玩店鋪的傳承和財運,外來的香敢將店家的香換掉,這不正是賭斗中的挑釁式開局——“外香奪富貴”嗎?為此,他快步走出店來問:“請問,這位先生這是要賭斗嗎?”
楊凱點點頭,說道:“正是!”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老店員略一思考,便將插在門外的香拔了出來,熄滅了,又進去將香爐里的那炷香拔出來,也熄滅了,這才對楊凱說:“我們封香接斗。”店家封香接斗后,等誰斗贏了,他的香才有權利繼續燃起來。看他說話辦事絲毫不拖泥帶水,楊凱在心里暗暗點頭。
突然出現的挑戰者竟然要和最大的古玩店賭斗,很快市場的許多店主便前來圍觀,大家議論紛紛,有很多人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面,感到無比好奇。在眾人面前,老店員神情傲然地說:“那就請斗家先要彩頭!”
彩頭,就是賭注,也是斗贏后的戰利品。楊凱指著神龕說:“如果我贏了,我要將這尊財神請走。”此話一出,眾人嘩然,搬走財神這不是要斷人財路嗎?!大家猜測,這人一來就這么大的氣勢,肯定對古玩店知根知底,不然也不會這么大的口氣,這么橫!
老店員聽了楊凱的話,臉上的肌肉直抽搐:那尊財神是明末的彩瓷,也是本店的鎮店之寶。既然斗家要的彩頭如此大,店家肯定不能善罷甘休,他陰著臉說:“年輕人,你初來乍到,我還是說清楚,我必須提醒你,我們要的彩頭會比較痛苦,到時請講規矩,不許賴賬!”
楊凱點點頭說:“這是自然。”見他毫不膽怯,老店員說:“我看你剛才是用右手拔香的,因此,我們贏了,你要將右手在神龕的一條腿下壓上一天一夜,到時,是傷是殘,自己負責!”
雖然很吃驚,但圍觀者表示理解地點點頭,與遭受的羞辱相比,店家的要求倒也情有可原,那是想警告挑戰者,手不能亂摸老虎的屁股,而且也是為了一個緩沖的時間,考驗挑戰者是不是真的想來賭斗。其目的,也是嚇唬挑戰者。
沒想到,楊凱看上去很平靜,并沒有被店家的陣勢嚇倒,而是咧著嘴笑了笑說:“沒問題!但是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彩頭商議完畢,老店員不再磨蹭,讓人搬了一張桌子出來,桌面上鋪上了白色軟絨布,對楊凱說:“那就請上寶吧。”
楊凱說了聲:“好!”接著,他貼身掏出一個盒子放到桌上,當里面的寶物呈現眼前時,現場一片躁動:原來這是一對景泰藍葫蘆瓶。景泰藍又稱銅胎掐絲琺瑯,這對葫蘆瓶十多公分長,一左一右成天然一對,器形端莊秀美,施彩青碧鮮艷,花絲鑲嵌繁復精美,精致細膩間透出寶氣陣陣,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玩意兒。
楊凱高聲說:“這是一對清三代的景泰藍葫蘆對瓶,賭斗的東西當然不一定真。因此,還煩請您老說出其中的道道,我們大家也好洗耳恭聽!”
掃了一眼瓶子,老店員狐疑地皺了皺眉,他戴上手套,拿著放大鏡像探雷般一點一點仔細觀察,那簡直是像在雞蛋里挑骨頭,一毫一厘也不放過,可他看了半天也沒發現任何名堂。
于是他不得不改變方法,一會兒摳一下邊角的銹跡,一會兒又聞聞瓶身的味道,一會兒又拿軟毛刷子刷一下包漿……明明外面的陽光較強,但他還是不放心地打開了強光手電,伸進瓶去照看半天。
最后,他竟然不顧形象地伸出舌頭去舔,想感受出古玩與仿品之間存在的細微舌感差異。一系列方法鑒定下來,時間已近半小時,鑒定結果沒聽到,卻看見老店員的眉頭越皺越緊,幾乎皺成了一個疙瘩,并且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看他慌亂無措的樣子,眾人目瞪口呆。
封盤豪賭,賭的是身家性命
經過一番思想掙扎,無計可施的老店員將對瓶放下,抬頭對楊凱說:“抱歉,我技不如人,確實看不出門道,可否申請封盤?”
封盤,就是暫時中止賭斗,相當于體育賽場上的暫停比賽,這樣有利于比分落后的一方重新調整戰術或隊員。
“想封多久?”楊凱問。老店員伸出一個指頭:“就一天。”“好吧!”楊凱回道。得到了肯定的答復,老店員馬上讓人去搬來財神像,雙方留好聯系方式,約定好次日的賭斗時間后,楊凱便將財神像帶走了。
因為是封盤,悅來古玩的財神像還不算輸掉,楊凱只是暫時保管。如果第二天悅來古玩店斗贏了,財神像不但會要回去,楊凱還要接受更嚴厲的懲罰。可是如果斗不贏,悅來古玩店不僅會徹底失去財神像,還要再搭上一件昂貴的寶物。因此對雙方來說,封盤后的賭斗會更加兇險。
次日上午十點,楊凱再次來到古玩市場時,發現悅來古玩店的門外早已圍滿了人,而且這次的觀眾比之前的還要多,看樣子這件事已經在古玩市場出了名了!大家都想來看看這精彩的場面。圍觀的人看到楊凱來,現場漸漸開始躁動起來,有好事者馬上向店里通報:“挑戰者來了,張總,今天就靠你的法眼了啊!”
進得店來,楊凱看到有個西裝革履的胖子坐在椅子上,正目光矍鑠地打量著自己。而老店員站在椅子邊上,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看來在今天的賭斗中,悅來古玩店是要派出張總這個撒手锏了。
楊凱沖張總微笑著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將財神像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見神像并無損壞,張總神情淡然卻語氣較真地先問了句:“小伙子,來賭斗是因為悅來古玩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楊凱隨意地回道:“沒有,只是為了好玩。”只是為了好玩就如此挑釁,張總臉色一凜:“既然如此,那我們今天加點彩頭如何?”楊凱點點頭:“正合我意。”張總喊聲:“好!”便站了起來,“今天我們贏了,我要你留下!以后不論看店護院、當牛做馬都由不得你,沒有意見吧?”
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乖乖,這是要賭人了!就在大家為楊凱捏一把汗時,想不到楊凱朗聲道:“全憑張總安排,那我的彩頭也要加大,摘招牌、關店門!”
圍觀者幾乎炸了:這樣的彩頭已經賭到了極致!
張總不再廢話,亮出了自己的鑒寶神器:一根細頭針、一柄小木槌和一盒細膩的滑石粉。眾人以為面對大咖,楊凱會換一件器物,想不到他仍然將葫蘆對瓶拿了出來。于是,全場鴉雀無聲,無不神情期待地盯向張總。
看過瓶子,張總先拿起細頭針仔細地剔著瓶體縫隙里面的銹跡。一般來說,仿品表面的銹容易做舊,但縫隙里的卻很難,即便做了的往往也輕佻上浮,只要能用針剔出來,那就證明是仿品。可是,十多分鐘后,他幾乎將兩個瓶子找了幾圈,眼前也沒出現一點顆粒。
張總眉頭緊鎖,再拿起木槌對瓶身輕輕敲擊,耳朵幾乎要豎起來,仔細辨聽著聲音。
這是因為景泰藍制作的工序是鍍金,且用金量大,而偽品要么用了其他金屬,要么用金較少,這其中會有細微的聲音差別。可是,他聽了半晌,仍沒聽出個所以然。
兩招失靈,張總的呼吸變得急促,臉色變紅,身體也似乎有些抖動,他定了定神,用雙指捏了一點滑石粉,將粉涂在了瓶子的表面。
老貨景泰藍,由于釉料提純工藝不夠,致使燒出的器物表面會有很多細小的砂眼,但是仿品的砂眼幾乎沒有,即使故意做出的砂眼,也達不到老貨那樣均勻自然。
因此,砂眼幾乎成了仿品難以逾越的天塹,用粉鑒識砂眼,如同關閉了美女們的美顏相機,再細小的紕漏都無處遁形。
可是,張總用粉將兩個瓶子涂了個遍,又是對著陽光上下左右地查看,又是拿著強光手電筒一點點地瞅,過了好一陣子后,他才緩慢地放下了對瓶,喃喃地說了句:“唉,我實在是瞧不出來了。”說完,他便像被抽去了脊椎般癱坐在椅子上。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
既然又贏了,楊凱也不客氣,轉頭對老店員說:“那我可要摘招牌、關店門了。”
老店員異常緊張,急忙說了聲:“請稍等”,馬上轉身進店里打電話請示,等電話打完,他再次走出來,吩咐人摘下招牌,遞給楊凱說:“悅來古玩店愿斗服輸,請您拿好彩頭。”然后,他親手鎖好店門,又對楊凱說:“但是我們公司的老總也說了,兩份彩頭都請您暫時保管好,我們申請再封盤一天,到時一定把彩頭贏回來!”
現場爆發出一片掌聲,大家紛紛為悅來古玩店如此講規矩叫好,可是,大家更加疑惑:如果再斗,悅來古玩店會派出什么樣的神秘人物呢?
原物奉還,冤家宜解不宜結
僅僅過了半天,老店員就打來電話,告知楊凱:“賭斗地點改在藍海酒店的一個房間里,時間改為當晚八點。”
楊凱對這樣的安排毫無異議,當晚準時赴約。老店員將他領進房間,指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介紹:“這是我們公司的負責人王總。”又指著一位身穿唐裝的老者介紹,“這是老王總。”
沒等楊凱打招呼,老王總就微微點了點頭說:“小伙子,聽說你手里的東西不錯,能否讓我開開眼呀?”
楊凱一怔,旋即回過神來:“古來賭斗中申請封盤的一方,在重新開盤時,要亮出足夠的彩頭,若彩頭不夠,對方可以隨時撤斗,一走了之。今天,你們不亮彩頭就想讓我亮寶,不太合規矩吧?”
聽了這話,那位姑娘頓時秀眉冷對:“我們安分守己地和氣經營,從來沒有招惹過誰,你卻一再逼人太甚,到頭來卻和我們講起規矩來了?!”
面對責問,楊凱也不氣惱,笑吟吟地說:“無仇無怨,并不影響賭斗呀。”說著他又看向老者,“當年,老王總憑著過人的本領,賭遍山東無敵手,贏了一大批價值不菲的古玩,從此‘古董王’的名號讓無數店家膽寒,也沒聽說他和那些店鋪有仇怨呀。”
古董王早在八年前,便將生意交給女兒打理,想不到隱居多年后又聽人講起自己昔日的輝煌,他下意識地自謙了句:“老皇歷翻不得了!”但很快便意識到對方對自己已知根知底,暗自思忖道:“看來這場賭斗是免不掉了。”于是微皺眉頭問:“那你今天想要什么彩頭呀?”
“悅來古玩店已經摘招牌、關店門,沒什么有價值的好彩頭了,如果一定讓我要,我倒是對這位王總挺感興趣。”說著,楊凱指向姑娘。
此話一出,姑娘氣得說不出話,古董王臉上更是和藹不再,無比陰冷:“你敢要這么重的彩頭,不知你又能亮出什么彩頭呢?”楊凱鄭重地說:“我如果輸了,是死是活,全憑你一句話!”古董王聽了,心里一股火往上躥,他拍了一下桌子:“好!接斗,亮寶吧!”楊凱仍然將對瓶拿了出來,說:“請掌眼。”
古董王抓起一只瓶子,在眼前不住地轉動著,他瞇起雙眼,像是很隨意地打量著瓶子的外形、色澤、包漿,片刻后,他便將瓶子放回盒子,輕嘆口氣說:“不得不說,瓶子的器形、材質、紋飾、釉彩、包漿,乃至手眼感官,幾乎完美無瑕,連我都挑不出它的毛病,認為它是真品。”
說著他看向楊凱:“可是,我斷定你不敢拿一件真品來賭,因為一旦騙斗,等于直接認輸,要無條件接受任何懲罰。”對他的判斷,楊凱立即點頭:“古董王不愧是齊魯最有名的贗品制作高手,我當然不會傻到拿真品來騙斗。”
古董王哼了一聲:“如果我沒說錯,造這對瓶子的人應該是花了很多年時間,完全按古方、古料、古藝,又進行了極復雜的做舊,才做出這樣真假難辨的極品。”說著他話鋒一轉,“為了證明它只是一件高仿,制作者一定在它身上留好了證明。我已經觀察過了,瓶內沒有絲毫劃痕,瓶外也沒有任何破綻,因此,我猜這證明應該在一個神仙都難想到的地方,那就是銅胎之上、釉彩之下。”說著,他盯著楊凱的臉想得到答案。
楊凱不置可否,故意激他:“既然你如此肯定,那就別再玩嘴皮子,干脆來一個摔寶見真章多好!”
古董王略微有些顫抖:他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兒,如果把心頭肉押上去博一個真假,他還真沒有這么大的勇氣。半晌后,他緩和了一下情緒,緩緩地說:“楊先生,我今天認栽,申請撤斗。”
見他終于認輸,楊凱也長出一口氣,爽快地說:“好說!”
古董王認真地端詳起楊凱:“我家在德州開著十多家店鋪,你卻挑了一家縣城的店下手,一步步將我們父女逼到臺前,我猜你此行的目的絕不是為了我女兒,也不僅僅是讓我們受一下羞辱,應該還別有所求。聽出你對我非常了解,我猜肯定是在之前的年輕孟浪,有所得罪,因此,我在這里先道個歉!”
曾經叱咤風云的古董王如此低頭,楊凱有些慌,忙將招牌和財神像都推過來:“原物奉還,這樣悅來古玩店的面子便不受影響,可以繼續廣招財源……”
雖然驚訝而感激,但古董王急于知道真相:“楊先生,有事請直接說吧,但凡我能做到的全都答應。”
楊凱這才說:“26年前,您四處賭斗,曾贏了沂南古玩楊家的兩件傳家寶,一件是明末的宣德爐,一件是海獸葡萄鏡。這兩件寶貝我爺爺臨死前仍非常惦念,為此,我苦練雜項制作技藝,發誓要幫爺爺完成這一心愿……”
古董王有些尷尬:多年前,在古玩市場剛紅火時,年輕氣盛的自己憑著過人的造假本領,曾揪住很多店家的人性弱點,頻頻纏斗、逼斗,因此也結結實實地撈足了第一桶金。
可是,在自己想遠離是非、守成安樂時,便有后輩以自己當年的方法給自己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他咬咬牙說:“我記得這兩件寶貝,只是東西早就賣了。但是你放心,我就是找到天邊,也一定要尋回來。”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古董王不由得感慨:步入歧途的古玩,玩的便不再是古,而是玩人。當他處心積慮地靠賭斗給別人挖坑時,也就早早給自己挖好了坑。
編"輯/征"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