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松尾芭蕉的俳句:“狐貍變作公子身,燈夜樂游春?!笨傆X得其中的故事奇詭、神秘,又歡樂、浪漫:在遙遠的古代,花燈迢迢的元宵夜,避世的狐貍忍不住化身翩翩公子,走進人群,樂游春夜,看盡花燈。
那個燈夜燃著的,必定不是如今常見的紅燈罩、黃穗兒式的圓燈籠。那時的花燈,應是年歲里最明亮的光景。
在中國,很多地方的花燈都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極高的美學價值,紛紛被納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那些形態豐富的花燈,大多以竹、木做骨,紙、絹帛做燈面,工筆、彩繪、刺繡、剪紙做紋飾,經編扎、裱糊、繃張、裝飾等工序手工制成,是極具中國特色的傳統手工藝品。
幾張紙、幾片絹紗,就是花燈上包容萬千景象的天地。山水亭閣、神仙志怪、松柏花草……工筆細細畫,刺針細細繡,花燈上有生動的人間。
在遙遠的西漢,有了紙,自然而然便有了花燈。花燈,讓暗夜開始流光溢彩,紙透出燭火,光影搖曳朦朧,似星子映水,最合元夕夜的滿月光輝。自此,漢代的元宵節開始燃燈。
到了唐代,賞燈活動更加興盛?;粼谠澗Y滿長街,仿佛要將一個個空寂的長夜彌補。那燈夜有多綺麗,我們可以循著詩詞遙想。唐朝詩人盧照鄰寫“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千千萬萬盞花燈高懸起來,光耀數里,遙遙望去,璀璨如星河墜落。
到了不宵禁的宋朝,賞燈一事更隆重。正月十四到正月十七這三天稱為“燈節”,是人們盡情游賞的日子。長街處處掛燈,明亮燦爛,才有了“花市燈如晝”這樣的詩句;花燈繁密,堆疊起燈樹,才有“東風夜放花千樹”的輝煌。
熱鬧繁麗,是能照暖人心的燈火,花燈燃得盡興時,人也更熱烈勇敢。炙熱朦朧的情衷,在這一夜被妥帖保護著,像燈面護著燭火。至于燈夜里的怦然,便由那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寫個通透。
花燈萬盞,年年歲歲,總有良宵。良宵燈夜如此美好,不止因為節日里的輕松歡樂氛圍,更因那藝術活動中的情趣與心意。
我想,古時那些做花燈的人,也許并未認識到何謂美學、何謂藝術,只是憑著對生活和人心的洞察,將情趣自然抒發,而藝術便在情趣中誕生。
是因有人匠心獨運,才有了走馬燈的神乎其技。燭火搖曳間空氣流動,使得燈軸旋轉,燈面畫著的人物策馬如飛。不知身處熱鬧燈夜的游人,是否由此想起了金戈鐵馬。
是因有人別出心裁,才有了無骨花燈的絕妙精巧。燈身無一根骨架,全由紙折疊拼接而成,繁復花紋由上萬個手刺針孔組成。柔韌有度,光影闌珊,這是一種力量與虛實相結合的美。
也因有人心意誠摯,才有了花燈祈福的盛事。
在黃山市黟縣宏村,當圓月投影在月沼湖心,會有十幾人扛舉著一盞光彩耀目的魚燈,穿行在白墻黛瓦的古村夜色里。另有些游人分別提著小小的魚燈、花燈,一路歡聲跟隨。那耀著光的大紅鯉上下起伏,神氣十足;一盞盞小魚燈燦若星漢,靈動可愛。
由此我遐想,“一夜魚龍舞”該有多好看。舞一盞魚燈,把“年年有余”“魚躍龍門”的愿望直白舉起,說與良宵。
兒時,我得到過一盞荷花燈。綠葉粉花,延伸著兩枝小荷苞,荷瓣間閃閃爍爍的光,映出小小的我對美的歡喜。我小心翼翼地提著那一盞荷花燈,像秉持著一份古典的、脆弱的愛,生怕被風吹滅了。
如今,亮如白晝的商場,與“花市燈如晝”的意境大不同。電燈穩當當的光亮不像燭火易滅,但總少了點古典綽約。
盛大的元宵花燈夜留在了歷史里,但值此良宵去看燈的心懷與情趣,卻歷久彌新。
漫長的人生里,有無數個暗夜。若身在暗夜,不如好好做一盞花燈,以待良宵。若逢人生的良宵,不如盡興看燈去,燈夜樂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