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現代沂蒙及其精神譜系溯源并賦形

內容提要：楊文學以文學方式對現代沂蒙及其精神譜系的持續書寫與宣揚而為業界所熟知。近年來，他又因創作出“沂蒙精神三部曲”和《百年沂蒙》四部長篇報告文學作品而引人關注。其中，對“紅哥”群像的命名及其非凡故事的講述，對老沂蒙文化的審視及其所孕育人格的解剖，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與書寫，以及對新時期以來各行業英模人物及其事跡的速寫，構成了楊文學及其報告文學創作最突出的實踐向度。他的文學創作自始至終都在貫徹對現代沂蒙精神的溯源、建構與宣傳。他對推動報告文學這種外來文體的“中國化”進程，確證其文體獨立性和藝術品格，也做出了很好的示范。楊文學弘揚主旋律的沂蒙敘事，以及以文學方式宣揚沂蒙精神的實踐，也再次給我們深入思考文學如何反映、重構、宣揚沂蒙精神的當代品格提供了新契機、新經驗。

關鍵詞：楊文學" 沂蒙精神" 沂蒙文學" 報告文學" “紅哥”

生于斯，長于斯，愛于斯，夢于斯，寫于斯，歸于斯，“斯”是八百里沂蒙，“斯”是沂蒙籍作家楊文學生活、工作和精神棲息的家園。這位19歲師范畢業后先后當過小學教師、電視臺記者、文學期刊編輯、專業作家的沂蒙之子，在其近40年的人生歷程中，以文學方式重繪沂蒙人文地理，書寫沂蒙歷史，溯源沂蒙精神，從而因在題材、內容、主題上始終不渝地聚焦“沂蒙”和“沂蒙精神”而在當代文壇上占有重要而特殊的地位。之所以說“重要”，不僅在于他在劉玉堂、趙德發、李存葆、苗長水、夏立君等以小說或散文名世的作家之外，以長篇報告文學創作而成為新時期以來沂蒙文學史上的又一“重鎮”，還在于他以其對家國敘事和民族精神（沂蒙精神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持續書寫，而在事實上為鏈接沂蒙文學與“十七年”文學的關系，特別是繼承、探索、發揚主旋律敘事傳統，都做出了不可漠視的重要貢獻；之所以說“特殊”，不僅在于他從日常生活、基本心態到審美趣味，無不被“沂蒙”和“沂蒙精神”這種帶有突出地域性的文化符碼所統攝、形塑，還在于他的創作從題材、內容、主題到方法也因主述現代沂蒙的發生、發展，以及因不間斷為革命戰爭年代的英雄和新時期以來各行業英模作傳，而在同代作家中擁有了辨識度極高的身份指向和清晰的實踐向度，乃至在官修志書中直接作如此認定：“楊文學是改革開放后，傳承沂蒙精神弘揚挖掘沂蒙文化重要的作家”a。總之，分期上，從“新時期”和“新時代”；內容上，從“沂蒙”到“沂蒙精神”；主題上，從“革命”到“后革命”；文體上，從小說、散文到報告文學；身份上，從教師、記者、編輯到作家……楊文學及其文學之路，無論作為文學批評的對象，還是文學研究的命題，都值得業界予以關注、闡釋。

最能代表楊文學創作成就的是被稱為“沂蒙精神三部曲”的《沂蒙長風》《沂蒙山小調》（上、下）《使命——時代楷模趙志全》和與楊牧源合著的《百年沂蒙》（上、下）b。這四部被標注為“紀實文學”“報告文學”或“傳記文學”的長篇敘事文學作品，不僅對于百年現代沂蒙歷史作了全景式掃描，特別是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沂蒙人民從事軍事斗爭、根據地建設、民工支前、改造大自然、投身市場經濟改革等改天換地的舉動作了細致描寫，還對“紅嫂”“紅哥”“庫區移民”等帶有典型地域文化色彩的人物群像作了全面發掘和深描。從整體上來看，以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沂蒙紅色革命史以及以此為中心形成的紅色文化為主述線索和內容，并在此基礎上對在沂蒙大地上生成各股勢力及其錯綜復雜的交互關系予以考察、書寫，構成了《沂蒙長風》《沂蒙山小調》和《百年沂蒙》（上）的總主題、總基調。由此一來，沂蒙紅色革命主題及其敘事，以及從中以此反映或建構沂蒙精神的主體內涵，就首先成了楊文學在這三部長篇中所最引人矚目的創作愿景和修辭向度。在此以前，以劉玉堂、李存葆、苗長水、管虎、趙冬苓為代表的一大批著名作家或影視編劇都在此領域內做出了重大藝術成就。從《鄉村溫柔》《高山下的花環》《通腿兒》等小說經典到《斗牛》《沂蒙》等影視劇名作，有關“沂蒙”和“沂蒙精神”的敘事早已深入人心，名聞于世。那么，與之相比，楊文學的沂蒙紅色革命敘事又有何特質？對當代沂蒙文學和沂蒙精神作出了哪些獨有貢獻？

其一，對沂蒙“紅哥”群像的命名和闡釋尤其引人矚目。我們知道，“紅嫂”是最能彰顯現代沂蒙文學和沂蒙精神獨有形象、內涵和氣質的地域文化符號。如今，無論歷史和現實中實然存在的眾多“紅嫂”c，還是文學藝術中建構出來的“紅嫂”d，有關其人格形象、歷史內涵、文化意蘊的闡釋與總結都已不再局限于地方或地域，而更多展現出在國家與民族層面上展開深入闡釋與建構的態勢。楊文學在《沂蒙長風》和《百年沂蒙》中也都專設單章集中講述她們在戰爭和建設時期的典型故事，對人物形象和故事的發掘、表現也足夠感人。但相比于此，更能凸顯他對沂蒙文學及其蒙精神譜系建構之力、之功的是他對“紅哥”群體的命名并持續發掘、全面闡釋和充分書寫。無論《紅哥，被淡忘的團隊》（《沂蒙長風》第三章）講述李德、徐皆光、武善同、劉洪秀等沂蒙民間草根英雄們抗日殺敵、救助傷員、養育八路軍子女、傳遞情報的傳奇故事，還是《紅哥群雕》（《百年沂蒙》第十二章）分別講述民工“三瘋子”、打魚人“徐傻子”、村支書李德、紅色貨郎靳玉翰、老擔架隊隊員王立法在抗戰和解放戰爭中的典型事跡，都在表明，楊文學在以報告文學方式為當代沂蒙文學開創一個新領地，為沂蒙精神尋找和增添新內容、新形式。其實，不論在戰爭年代的沂蒙根據地，還是在和平建設時期的各條戰線上，名不見經傳但事跡感人至深的“紅哥”還有很多。這都迫切需要像楊文學這種“有心人”特別是名家學者們去發現、推介、書寫。當前，作為沂蒙文化、沂蒙精神獨有標志的“紅嫂”品牌早已家喻戶曉，但“紅哥”因為被命名時間太短和宣傳不到位之故而并未為國人所熟知。隨著沂蒙“紅哥”被持續發現并逐一以文學方式推出，筆者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它必將與“紅嫂”形象一樣不但被國人所熟知，也會被以同樣方式寫進文學史和沂蒙精神譜系中來。從這個角度來說，楊文學對沂蒙“紅哥”的發掘與書寫具有重大歷史價值和文學意義。即，這些被命名為“紅哥”的沂蒙英雄群像，應是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獨一無二的符號指稱；以此而論，這也是楊文學和沂蒙文學對中國當代文學所做出的獨有貢獻。

其二，對老沂蒙文化的審視及其所孕育人格的解剖，催人深省。齊魯文化對老沂蒙的影響可謂至深至巨，儒家文化所有優長及短板在此幾乎都被繼承，又加之該地在20世紀前半期曾長期自閉、極度物乏、欠開化，從而使得老沂蒙及其文化很容易趨向極化發展態勢。這種文化環境孕育出來的人和人格也往往趨向兩極發展，一邊是大美之人、大善之舉動層出不窮，一邊又是大丑之人、大惡之事屢屢上演。就后者而言，作為此種癥候之一的沂蒙悍匪及其嚴重背逆現代文明的野蠻行徑，尤能引發今人關于文化劣根性的諸多反思。《沂蒙山小調》和《百年沂蒙》中的土匪敘事尤讓人入心、入腦。作者對趙嬤嬤、劉黑七等沂蒙巨匪形象以及由其所引發的民間殺戮作了濃墨重彩的描繪，無論主述其殘忍、血腥，還是旁述其治下民眾的愚昧、困厄，都給人以巨大的警示。《百年沂蒙》開篇便是“土匪血洗八里巷”，《沂蒙山小調》對魯南悍匪劉黑七及其勢力也多有詳細敘述，雖然作者對匪患成因也作了多角度闡釋（軍閥混戰、國家失序、人禍疊加、物質貧乏），但它還是不得不讓我們從文化角度深入反思，即沂蒙文化誠然有其沉穩與開放的雙重特質，在此環境中，極易孕育出剛毅、大善之人格自不必說e，但其根深蒂固一面又往往因深扎于封建沉渣中而不斷生出“惡魔”。大惡之人如劉黑七、趙嬤嬤，就是古老而悠久的沂蒙文化在其劣根處“懷”下的“怪胎”。中國共產黨和八路軍進駐沂蒙山區，所帶來的不僅僅是看得見的軍事、器物、制度上的質變，更是在理念和文化上賦予沂蒙以脫胎換骨的巨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黑七等悍匪最終被八路軍除掉，“黃沙會”等反動道門組織被遏制、打壓，以及“溜山梆”從機構、人員、劇目、唱詞、唱腔被改造為適合抗戰文化需要的文藝組織，也都不僅僅是順民心、合民意、服務全民抗戰之舉，更是清除文化劣根、祛除惰性或痼疾、復興現代文明的重大舉措之一。

其三，人與自然的關系一直就是楊文學著重思考和書寫的重要主題向度。人與人（自我、他人）、人與社會、人與大自然是文學所要書寫或表達的三種關系范式。其中，中國當代文學對前兩種關系的關注、思考、書寫一直在持續進行中，而對后者則是斷斷續續，表現極為孱弱。人與自然的關系曾是中國古典文學最重要、最豐富的書寫對象和主題向度，而且它在事實上也是現代人所賴以生存、思考、表達的三大領域之一，然而，當前，當代作家聚焦這一關系并生成佳作者并不多見。人與自然關系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缺席或嚴重衰敗，是一種極不正常的現象。從這個角度來說，楊文學創作了大量反映沂蒙人民“戰天斗地”、改造家園的優秀中長篇報告文學作品，就具有了非同尋常的文學意義。我們知道，與戰爭、匪患給沂蒙人民帶來深重災難一樣，新中國成立后屢屢發生于沂蒙地區的水災、旱災、病災，以及因山區閉塞、道路不暢、物產貧乏而導致的生存困境，同樣也給沂蒙人民帶來巨大創傷。在這種背景下，向大自然宣戰，以大無畏精神改造大自然，也就成為沂蒙人民“再革命”的不二選擇。作者對在此過程中涌現出來的典型人物投入了極大熱情：《旗幟，永遠的風景》（《沂蒙長風》第五章）分別講述孫士元、劉嘉坤、李鳳德等沂蒙農村帶頭人帶領村民整治荒山、開辦企業、走脫貧致富道路的故事；《百年沂蒙》（下部）中的《篳路藍縷》《庫區移民》《信任資本》分別為莒南縣厲家寨、沂水縣跋山水庫建設者、寧家溝村黨支部書記孫士元等鄉村建設者們立傳，講述他們在“戰天斗地”、改善農村生存環境過程中所做出的感人故事；《綠水青山》（《百年沂蒙》第二十章）講述“野人孫”（護林員孫少海）堅守崗位、矢志不移地看護林場和植樹造林的不平凡事跡。《千年惡癘》（《百年沂蒙》第十六章）既主述麻風病治療專家黃義為甄別和治療麻風病人所做出的巨大貢獻，也講述麻風病和麻風病人給沂蒙人民帶來的恐怖記憶。他們原本大都是平凡的農民或基層工作者，但都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偉績。開荒山，修水庫，戰病魔，男女老少齊上陣，然而，這背后長年累月的離家別舍、肉體傷痛、物損人衰，對于那些不堪承受生命之重、之痛的個體而言，那就意味著永無休止的災難。作為作家的楊文學在面對這種書寫對象時，其情感和心態也是復雜而莫可名狀的：

“記得是冬天，剛下過小雪，早起的人發現了他，人從土壩上滾了下去，落進藕汪里，發現時，早跟汪里的泥水凍在一塊兒了。”

“薛玉虎因冰水揚名，因冰水而遭罪，最終又死在冰水里。也許，這就是他的宿命？”

“薛玉虎的墳在林子邊上，早已荒蕪了。老人活著時，一直住在村頭，沒想到死了也是如此，住在林邊上。莫非陰間的那些靈魂也不愿意看到他的兩條爛腿？”

——《一個勞模的命運》f

“于是移民中就出現了‘一鞭趕’的現象，數以萬計的移民幾乎上空身外遷。用現在的流行語說，就是‘凈身出戶’。他們獻出了土地、房屋、家產……我想，當我們心安理得地喝著干凈水的時候，是否還記得當年的庫區移民呢？”

——《無法繞開的話題》g

“我無法安慰這顆流血的心靈，不愿再勾起他深埋的傷感，不忍心看到他受傷的心靈再次流血，只好選擇逃避。可是一想到東墁子，我剛剛釋重的心又變得沉重起來。”

——《消失了的哭嫁歌》h

為庫區建設者們立傳，自然要講述他們的業績，但力數他們因工傷而落下的傷痛、因移民而導致的貧窮或因惡劣的自然條件而引發的孤苦遭際，卻成為最觸痛人心的書寫向度。無論因在經期遭遇冷水侵襲而落下不孕不育癥的女民兵排長，還是因冰水長期浸泡而致使血管糜爛并導致終生爛腿的勞模薛玉虎，其在集體與個體、奉獻與創痛之間的生命際遇讓人感佩，也讓人噓唏不已。作者將這樣以一個個建設者中的勞模人物從歷史長河中打撈出來，以此昭示出“奉獻”之于時代的巨大示范和召喚意義，然而當摘掉那些特定年代的榮譽光環，作為一個一生都要遭受身心之痛并在被冷漠和孤獨中離世的結局，卻也讓人五味雜陳、緘口難言。在筆者看來，這類作品最具藝術穿透力，它始于頌歌，但指向悲憫。作家、文本、人物、讀者四位一體所凝聚而成的“共鳴”，與這些作品本身所含蘊著的情感力量息息相關。這也是報告文學這種文體所理應包孕和彰顯出的文學魅力。

其四，關注并為新時期以來引領沂蒙實現跨越發展的各行業模范人物作傳，且以此作為再次認知和建構沂蒙精神發展譜系的新起點，也構成了其文學創作中的重要一維、一脈。改革開放40多年來，臨沂地區涌現出了九間棚、沈泉莊、臨沂商城、蘭陵代村、沂南竹泉村、魯南制藥等很多引領全國改革之風，展現沂蒙精神的集體，涌現出了很多時代英模人物。作為沂蒙各行業精英，他們在時代大潮中的智者、勇者或先覺者形象及其偉業都值得深入發掘。他們是新時代沂蒙精神最直接的傳承者、締造者，文學理應對之予以充分觀照和書寫，但長此以來沂蒙文學在這方面的表現并不好。向以報告文學著稱的楊文學對這些典型予以及時跟進、采訪，創作出了一批頗受好評的反映市場改革大潮中企業家創業歷程的作品。比如，《江河無形》（《百年沂蒙》第二十二章）書寫一個農民的傳奇——羅莊區王廷江帶領沈泉莊村民辦企業、闖市場，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翻天覆地》（《百年沂蒙》第二十四章）講述王士嶺、陳文彪帶領臨沂商貿物流城一路走向輝煌的歷程。長篇報告文學《使命》專為“時代楷模”趙志全立傳，不僅記述他自新時期以來如何將一家破產企業發展至百億規模企業的發展歷程，還深入發掘其勇于擔當、敢為人先、改革創新、公而忘私的企業家精神，從而使作品成為21世紀第二個十年間沂蒙報告文學少見的為企業家立傳并獲得很大影響的力作之一。王廷江、陳文彪是“新時期”沂蒙企業家的模范代表，趙志全是“新時代”的“時代楷模”，沂蒙精神又一次在這些企業家創業歷程中得到淋漓盡致地彰顯。

作為沂蒙最具現代性特質的紅色革命歷史及其文化使命，以及以改造“窮山惡水”和發展經濟為中心的“再革命”運動及其達成的卓著成就，正是在過去一百年間中國革命和建設的旨歸所在。在此宏大背景下，從革命戰爭到和平建設時期，沂蒙人民拋頭顱，灑熱血，戰天斗地，以不懼任何犧牲為代價，跟隨、支持中國共產黨在沂蒙從事土改、軍事斗爭、改造大自然等一系列載入史冊的宏大歷史運動，其動力之源何在？作家在面對這一宏大命題時所作出的思考顯然不同于政治、經濟、軍事、歷史等領域內知識精英們的察究，而總是在對作為個體的人之生活史和心靈史的勘察、深描基礎上，繼而以介入和建構的力量完成對于時代或歷史宏大命題的回答。具體到楊文學，他以文學方式“叩問沂蒙”，從革命戰爭年代一直通達“新時代”，其主體意圖或訴求顯然不是聚焦“小我”式的私人敘事，而是承載了有關現代沂蒙歷史、文化與精神的溯源之問和形塑之責。在此，以總體性視野觀照現代沂蒙百年歷史進程及其現代性內涵，特別是對內在于其中的紅色革命歷史和文化再作考察，就具有了非同尋常的時代價值和歷史意義。筆者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這種長年累月在沂蒙老區尋訪革命歷史遺跡、證人或以田野考察方式復歸歷史現場的文學活動，顯然亦因其更切近歷史本源而具有察史、證史和存史之意義。i”如今看來，正是以李存葆、楊文學為代表的作家以文學之筆將那些冰冷的數字、沉睡的檔案、正史中的歷史記載演繹為一個個感人的形象或引人入勝的故事，或者將那些雖然有功于中國革命但因身份、學識而不能或無力“發聲”的歷史參與者們的形象及其革命之路予以文學再現，才使得現代沂蒙歷史及其文化有了更加可觸、可感、可流傳久遠的新形式。

到目前為止，《沂蒙山小調》應是楊文學最重要的代表作。這部以其近70萬字篇幅對沂蒙抗戰壯舉的歷史展現、以“在地性”姿態和方法對沂蒙精神創生之源和歷史實態的全景追溯，以及以跨學科（歷史與文學）、跨文體（小說與報告文學）方式對“史詩品格”和“中國化”敘事藝術的探索與實踐，而在新時代沂蒙文學創作歷程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首先，這部長篇對共產黨及其領導的八路軍、國民黨及其軍隊、日偽軍、土匪、民團、反動道門等各派勢力犬牙交錯、此消彼長的關系予以全面而充分地展現。不同于歷史記述的簡單、干癟、枯索，它以豐盈的細節、生活化的場景和個性化的對話，盡最大化地原生態再現歷史應有風貌，因此，完全可以將之作為一部微型文學版的沂蒙抗戰史來閱讀。所以有學者就認為，“作家以精妙的現實主義手法再現了宏闊而逼真的歷史原景，作品中龍騰虎躍的英雄皆從真實的人物和事件中萃取而來，無論宏大敘事還是微觀描述都力求按照歷史的本來面貌呈現，在還原復雜多維社會空間的基礎上深刻闡明了沂蒙精神的現實邏輯和必然性。”j這種聚焦“歷史原景”和“沂蒙精神的現實邏輯和必然性”的書寫充分顯示了這部長篇在格局和文本品格上的大氣象。其次，它塑造了一群性格各異、命運遭際不同，但又各自包孕著豐富生命內涵的典型形象。八路軍費北縣大隊副大隊長王保山、溜山幫大掌柜漁鼓李、溜山幫“臺柱子”畫眉、蒙山前大地主管子厚、留洋歸國的管樂（管子厚的兒子）、沂蒙女孩宋鴿子、八路軍文工團團長李麗、黃沙會頭目白神頭、鹽幫幫主九爪龍、獵人唐一槍、“活電臺”小光子、日軍煙田大佐、漢奸邱林、土匪劉黑七、老媒婆歪嘴皇……各階層、各派別、各行業的人物悉數登場，各種關系、各種沖突、各種結局次第生成，發生于現代沂蒙百年進程中的大事件一一上演。這部長篇以王保山、畫眉、九爪龍等貫穿于全篇的主人翁為中心，以次第出現的次要人物為輔助，繼而建構人與人、人與歷史的關系網絡，并最終以此反映現代沂蒙宏大歷史演進過程。再次，它集中筆力凸顯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八路軍在沂蒙根據地建設和軍事斗爭中所起到的中流砥柱作用。現代沂蒙所走過的百年歷史，與中華民族自晚清以來所漸趨發生和發展的現代性征程，彼此間始終存在一種淵源相承、相向而行的關系。盡管沂蒙的現代性發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總是如同蝸牛爬行一樣難有進展，但誰也無可否認的是，1938年后伴隨八路軍進駐沂蒙并著手創建沂蒙抗日根據地開始，這一地區因之而在短短十多年間快速由“前現代”時期的“暗夜”蛻變為“現代”的“紅日初升”。中國共產黨對舊沂蒙的改造、引領，重新將之納入國家與民族現代化進程中，其對沂蒙人民最深刻的影響即在于，除了中國共產黨，從來還沒有哪一個黨派或哪一股力量——北洋軍閥、國民黨、日本侵略者、沂蒙土匪、民間各式道門組織，都曾在此稱霸一方，但他們帶來的不過是封建沉渣、野蠻殺戮、反現代的沒落及愚昧。——讓他們認識到自己就是新歷史的見證者、創造者、現代沂蒙的真正主人。所以，我們看到，正是在共產黨的指引和教導下，王保山、畫眉、唐一槍等沂蒙青年才由個人主義者逐漸成長為懂大局、識大體、有能力帶領沂蒙百姓從事抗日的英雄或領導骨干。最后，這部長篇具有濃郁的文學氣息。姑且不說各種有意味的人物對話和場景描寫、各種富含深刻意蘊的生死故事、各類極具個性的人物形象、各種沂蒙地方風俗風物，單就作者所采用的鋪墊、懸念、對比、映襯、偶遇、并置、特寫、意境等手法聚焦講故事的實踐，以及由此而生成的文學性而言，這部長篇也足以展現出自身獨特的文本品格。這是為普羅大眾所熟悉和易于理解、接受的“文學性”。很顯然，作者對中國古典小說、戲曲藝術多有借鑒。作為小說三要素之一的“故事”，以及作為傳統敘述方式的全知講述語式，被作者作了創造性轉換并運用于這部長篇的文學建構中。其中尤值一提的是，由樂曲“沂蒙山小調”所生成的總體意境，以及由此所折射出的革命主題、鄉戀鄉愁、生命意識等多種意蘊，作為一種情感基調或主題指向，恰似一種俯瞰歷史和文本的超拔形象，總時時、處處給人以咂摸不盡的韻味。總之，《沂蒙山小調》是一部思想性和藝術性俱佳、新鮮故事和典型人物水乳交融的長篇紀實文學力作，是新時代沂蒙文學的重要收獲。

楊文學主要以報告文學創作為業界所熟知，報告文學自然是其最擅長的一種文體，但耐人尋味的是，他這四部長篇在標注文體歸屬時并不一致：除《沂蒙長風》和《百年沂蒙》標注“報告文學”外，《使命——時代楷模趙志全》歸入“傳記文學”，《沂蒙山小調》屬于“紀實文學”。那么，怎么看待這四部長篇的文體屬性？我們知道，時效性（新聞性）、真實性、文學性是報告文學的三大特征，真實性和文學性是傳記文學的基本屬性，二者區別就在于前者更強調時效性，而后者則沒有這個限制。紀實文學與報告文學區別就在于前者允許必要的虛構，后者則不能或者允許虛構的限制條件較為苛刻。由此看，出版社給予這四部長篇的文體分類還是相對準確可行的。事實上，楊文學的文學創作一直表現出跨文體寫作傾向，即他以報告文學為陣地，但又不斷跳脫文體邊界，將小說和傳記文學的筆法引入寫作中，從而在文體上展現出多體雜糅現象。比如，《沂蒙山小調》主要以人物對話推進故事情節發展，并輔助于人物形象建構，這是典型的古典小說的寫法。《使命——時代楷模趙志全》用散體文記述主人翁的人生歷程、創業經過，并在這種“記述”中建構其完整的形象，這是傳記文學的常見作法。倒是《百年沂蒙》和《沂蒙長風》類似，都是以單章記人或述事，且嚴格遵守真實性的底線，在形制（中長篇合集）和風格上當然是報告文學的常見樣態。文體雜糅是現代文學文類發展大勢。報告文學這種外來文體的“中國化”進程自始至終即伴隨這種頻繁“越界”與“雜糅”趨向。楊文學的報告文學在文體上較多吸納中國古典小說、戲曲的講述藝術——比如，對人物對話、言行、故事、情節的格外看中；對順序、倒敘、插敘等講述方式的靈活運用——并更多表現為向外拓展，聚焦人物行動，建構人物關系，尤其擅長以場景化、故事化方式營造出類似影視劇才有的畫面感。但不管哪種形式，真實性是其必須堅守的生命線，文學性是其不可缺少的基本屬性，二者缺一不可，然而，如何“真實”，怎樣“文學”，卻始終是一個無法也不能等同化一的文藝學命題。對楊文學而言，對采訪對象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熟稔及共情，對沂蒙精神內化于心的深刻感知和踐行，對各種一手素材所做的藝術加工、轉化，以及對講述語式、篇章結構、故事、語言等文本要素所做的藝術整合，都使得他的報告文學創作在技術和藝術上都經得起閱讀考驗。在報告文學屢屢被貶低為“二手文學”“邊角料”的處境下，楊文學的這些探索與實踐，對于扶正其文體獨立性、重審其藝術品格，都作出了很好的示范。而且，他也為賡續中國二十世紀報告文學傳統，探索和實踐合乎“中國化”的當代報告文學創作路徑或經驗，又一次提供了最具典范性的作家樣本。總之，以通過查檔、口述、采訪、實際調查得來的一手素材為依托，以文學筆法對現代沂蒙歷史進程中的人、事、物及其關系再作全景式考察并重構關于現代沂蒙歷史的存在圖景，也就初步奠定了其在當代沂蒙文學史和中國當代報告文學史上的應有地位。

沂蒙精神是現代沂蒙、現代中國孕育并發展的一種意識形態。它既是地方的，也是國家的、民族的。這種創生于20世紀30、40年代、升華于50、60年代、正式命名并持續發展于80、90年代，并在新世紀特別是“新時代”正式進駐中華民族精神譜系的地域意識形態，對包括“沂蒙文學”在內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構成了極其內在而深遠的影響。沂蒙精神之于楊文學尤其如此：他及其文學創作本身就是沂蒙精神在新時期和新時代的典型注腳；反之，他之于沂蒙精神亦然：他為弘揚沂蒙精神特別是為其溯源、賦形作出了重要貢獻。在具體實踐層面，他以作家身份重走沂蒙，以文學方式重述沂蒙，特別是獨立發掘并為沂蒙“紅哥”逐一立傳，以及為“紅嫂”、“草根英雄”、庫區勞模、商界精英畫像，都在為弘揚沂蒙精神或為之增加新質、新貌，取得了扎實而豐厚的成就。有報道說，他在以文學形式為沂蒙寫史記，此言不虛。確切地說，他不僅在為沂蒙“紅嫂”、“紅哥”、英模、勞模等沂蒙之子們立傳，也為小鎮、庫區、廠礦、村莊、河流、山川等人文地理寫史，而旨歸在于為百年現代沂蒙歷史和沂蒙精神溯源并賦形。由“沂蒙精神三部曲”及《百年沂蒙》所呈現出的這種藍圖已經初步彰顯為一種大氣象，但他在當代沂蒙的行走、體悟、寫作仍在進行中，故他與沂蒙精神的互源、互構也就存在諸多可能。總之，楊文學文學創作深扎于沂蒙大地上。這塊土地孕育出的現代沂蒙精神滋養了他的生活與心靈，并激發起了其持續展開創作的熱情和動力。反過來，他也以文學方式為沂蒙精神注入新內容、新形式。發生于當代沂蒙作家與沂蒙精神之間的這種互源、互構模式及其豐碩成果，再一次表征了文學在宣揚或建構沂蒙精神過程中所展現出的巨大能量、作用。

楊文學弘揚主旋律的沂蒙敘事，以及以文學方式宣揚沂蒙精神的實踐，也再次給我們深入思考文學如何反映、建構、宣揚當代沂蒙精神提供了契機。在筆者看來，如何推進沂蒙精神的文學表達，既是一個基礎性的理論問題，又是一個頗具前沿性、開放性的實踐問題。就前者而言，文學與歷史如何關聯，以什么方式、方法生成新意，又以什么藝術形式承載并發散意蘊；作家、文本、讀者、世界等“四要素”如何互動，其中，主旋律敘事和民間敘事的互動機制及其修辭效果如何；如何推進已有文學形象的經典化，以及如何助力新形象、新內涵的生成；如何處理不同年代、不同代際、不同領域、不同層次的作家對于沂蒙精神內涵、外延及其表現形式的理解差異；現代媒體藝術特別是新媒體語言對沂蒙精神的表達有何可能，等等，都需要展開持續探討。就后者而言，由于作家是以對歷史和現實中一個個具體而鮮活的人為審視對象，并以此為中心建構關系，以展開對沂蒙精神的形象表達，又由于作家都是一個個在秉性、氣質、學養、趣味、愿景等方面各個不同的精神主體，因此，他們對于沂蒙精神的理解、把握與表達也就必然難求當然也不能求取一統，而總是呈現為豐富而多元的建構傾向。無論劉知俠、苗得雨、李存葆、苗長水、楊文學、魏然森、高軍等作家的主旋律敘事，劉玉堂、趙德發、王兆軍、管虎、夏立君等作家帶有啟蒙色彩的民間敘事，還是江非、軒轅軾軻、老四、喬洪濤、武慶麗等新生代作家的日常敘事，沂蒙精神作為一種文本格調或作家品格都以不同藝術形式內化于具體實踐中，并分別在“十七年”時期、新時期、新時代生成了超越傳統與時代的新內容。只要稍稍回顧經由以劉知俠的《紅嫂》、劉玉堂的《鄉村溫柔》、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苗長水的《非凡的大姨》、趙德發的《通腿兒》、趙冬苓的《沂蒙》、管虎的《斗牛》、江非的《母親》為代表的一大批書寫現代沂蒙革命史、建構沂蒙人典型形象、表達現代沂蒙精神的精品力作，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對沂蒙精神當代品格的宣揚與建構，當代沂蒙作家和沂蒙文學立下了汗馬功勞。這就涉及到了如何理解沂蒙精神本體義、沂蒙精神與沂蒙文學的關系、沂蒙精神與作家的互動等若干重要命題。在筆者看來，“沂蒙精神是沂蒙文學表達的總主題，從方法論和主題表達向度上來說，不會存在多少爭議；實然存在的沂蒙精神與被概念化的沂蒙精神顯然是一種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前者是后者的背景、依據或基礎，后者是對前者的提純、概括或衍生。因此，‘沂蒙精神’就是不斷被提純和概括的時間沉淀物或歷史衍生品。這就決定了作家們對沂蒙精神的理解與文本實踐并非囿于一點或一隅，而總是以聯系的發展的辯證思維不斷對之進行審視或建構，從而繼承并豐富其本體內涵。”k因此，從長遠看，沂蒙精神的再建構、再宣揚，特別是能促使其在更廣領域、更大范圍、更長時期內俘獲人心，繼而成為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助力地域經濟社會發展的軟實力，依然離不開類似李存葆、楊文學這類書寫“沂蒙”和“沂蒙精神”為志業的著名作家的參與和支持。

注釋：

a中共山東省黨史研究院、中共臨沂市委黨史研究院編：《沂蒙精神志》（卷四），山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84頁。

b本文參閱版本分別是：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泰山出版社2018年版、泰山出版社2018年版、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

c據臨沂史志部門統計，單有名有姓、事跡突出者就至少有108位。見臨沂市地方史志辦公室編：《沂蒙革命根據地志》（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0—21頁。

d比如《紅嫂》（劉知俠）中的“紅嫂”形象，《高山下的花環》（李存葆）中的梁大娘、韓玉秀，《沂蒙》（趙冬苓）中的于寶珍，《非凡的大姨》（苗長水）中的李長芳，等等。

e關于沂蒙文化內涵、特征以及對沂蒙作家的影響，筆者亦有詳論。此不贅述。可參閱拙文：《綻放在沂蒙大地上的民族之花——沂蒙文學與沂蒙精神互源互構發展史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1期。

f楊文學：《沂蒙長風》，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頁。

g楊文學：《沂蒙長風》，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9—30頁。

h楊文學：《百年沂蒙》（下），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19頁。

i張元珂：《綻放在沂蒙大地上的民族之花——沂蒙文學與沂蒙精神互源互構發展史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1期。

j邢斌：《“英雄史”和“敘事詩”的交響》，《沂蒙文化》2021年第4期。

k張元珂：《論沂蒙文學的“當代性”——兼及沂蒙精神與沂蒙文學互源、互塑關系考察》，《中國文化論衡》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