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御覽》《事物紀原》中的造物藝術史觀

摘要：我國先秦時期的造物藝術史觀，在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古代書籍，即類書上有著一定的呈現。宋代官修類書《太平御覽》及私修類書《事物紀原》中便收錄了大量有關先秦造物的內容，尤其對器物的創造者有著詳盡的探討。本文通過分析兩部宋代類書中的藝術史料，佐證了中國古典藝術理論對“史意”的挖掘在類書范疇里同樣適用，并試圖總結出宋代及宋代以前人們對造物藝術活動的相關認識。

關鍵詞：《太平御覽》《事物紀原》類書造物史觀藝術史料

初成于北宋年間的官修類書《太平御覽》[1]以及私修類書《事物紀原》[2]，均記載了我國古代器物設計源流的相關內容，可作為挖掘古典藝術理論的重要研究對象。其中，《太平御覽》作為奉皇帝旨意編纂的官修類書，不僅廣征博引，還重史論“道”，收錄的文獻不僅有關乎服飾、器物等領域的，而且有涉及諸多思想文化的，由于由官方組織編纂，得到了國家的扶持，因而更能代表宋代社會的主流思想?！妒挛锛o原》初成于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5），雖是由開封人高承所編撰的私修類書，但作為一部專門探討事物源起的事始類類書，收錄了大量有關器物創作活動的記載，為研究宋代及宋代以前的藝術造物觀念提供了民間視角。該書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從宋代到明代幾經文人增補、刪改，正如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提到《事物紀原》時云：“今檢此本所載凡一千七百六十五事，較振孫所見更倍之……非復宋本之舊。”可見其條目增補眾多，歷代文人對該書都有著閱覽、傳承的熱情。此外，《事物紀原》的影響力還遠至日本，日本的長澤規矩也在其編的《和刻本類書集成》第二輯中就收錄了《事物紀原·小學紺珠》[3]，以作為博物類書籍的代表。

從古代文獻中發掘藝術相關的內容，已經成為藝術史學界開展研究的重點工作，但相較于眾多紀傳體史書、語錄文集等“有論有述”的史學著作而言，“述而不論”的工具性質的類書在這一領域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其實，類書不僅涵蓋廣博、文事兼備，還匯編了許多已佚的珍貴史料，如《事物紀原》所引條目中就包含《纂文》《續晉陽秋》《西河記》《湘州記》等未流傳至今的文獻內容。類書還憑借著歷朝各異的體例設置、材料取舍等成書要素，呈現出當時社會對藝術創造的主流思考，而這些內容對我們研究古典藝術理論有著切實的幫助。以下筆者將結合《太平御覽》《事物紀原》中有關造物藝術的記載具體來談。

一、“器由天授”的造物史觀

我國古代文獻中所記載的有關器物創制的起點，多是以華夏諸神作為上古時代的造物者開始的。他們的造物靈感、器用規制體現著“上天”的旨意。有文獻記載的最早的創世神，是第一位造物者，這使得造物活動一開始便帶有神性。

《事物紀原》中也的確充斥著如女媧、伏羲、羲和、西王母等神話人物作為造物者的記載，且這些“觀象于天”、“觀法于地”、順應天意而創造的“器物”都是為了滿足當時統治者的訴求。如此書在論及有關“華蓋”的創造時講道：“黃帝與蚩尤戰，常有五色云氣、金枝玉葉，止于帝上，有花葩之象，故作華蓋?！币蕴旖诞愊蟮脑O定為造物活動增添神話色彩。又如書中認為“鼓”是“帝與蚩尤戰，玄女為帝制”。至于服飾的來源說也大多與“神”相關，如《事物紀原》云：“帝伐蚩尤未克，夢西王母遣道人披玄狐之裘，以符授帝。然則彼時已有裘之名?！逼渲斜闾岬綍r了“裘”?？梢婎悤粎捚錈┑貜娬{帝王與“神”在造物活動中的聯系。結合編年體史書，如《左傳·宣公三年》載：“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庇纱丝芍?，自先秦始，統治者便樂于且善于利用器物來強調自身統治的權威性，青銅時代以鑄“九鼎”作為帝王權力的象征。類書中記載的帶有神性的造物過程與統治者權威相結合，更加凸顯了器物的政治屬性。

與“神”造物相對應的是人創造出來的器物。結合類書記載，這類器物不僅限于傳統的玉石、青銅禮器，還涉及建筑、服飾等。比如《太平御覽》服部載“簾”，引《洞冥記》日：“漢武元鼎元年，甘泉宮起招仙靈閣，編翠羽麟毫以為簾。”又引漢書《西京雜記》日：“漢諸陵寢皆以竹為簾，簾皆為水文及龍鳳象?！笨梢?，無論是建筑還是簾上“龍鳳”等意象的設定，目的均是希望建立人與神的聯系，而這也的確是漢代器物創作反映古代人神靈崇拜的又一文獻佐證。

在類書的記載中，以實用性為主的器物的制造活動直接反映出年代越早“由天授”的情況越明顯，先秦及以前的造物活動往往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但不難發現，類書中提及的這些與造物相關的“神”的面貌均是以人為原型，而借助這些“神”之手造物的目的仍在于改造自然以服務人類社會。

二、“圣人制器”的造物者評判

除上古時期的華夏諸神外，《太平御覽》《事物紀原》所記載的造物者還包含帝王首領及士大夫階層等，且書中與他們相關的器物數量占比極大。如《事物紀原》提及顓頊、炎帝、蚩尤、堯、舜、禹、帝嚳等上古時代的氏族或部落首領以及夏代君主姒少康及其子，夏代最后一位君主桀，商朝君主商湯、商高宗、商紂王，西周開國國君武王姬發，還有蘇成公、暴辛公、楚文王、魯昭公、趙武靈王、勾踐等都從事過造物的活動。當然，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是否親自參與器物的創造很難考證，但至少說明在宋代人及前人的觀念中，器物的誕生多與這些帝王首領等相關。后來的考古發現也證實了這一點，如1994年12月，陜西省寶雞市扶風縣法門寺出土了西周早期大型盂——王盂的殘底。該器物上有銘文“王作旁京中寢浸盂”八字，指明制器者是周王。但據考古學家羅西章先生介紹，該盂圈足直徑達44.6厘米，重17千克，有如此巨大之盂底，估計全器可重達100千克左右。［4］可知王盂的制作非一人之力可完成，因此銘文中的“作”并非簡單地指制作，而是點明器物所屬。

在《事物紀原》《太平御覽》中對于這些身份尊貴的造物者有著另一種稱呼，即“圣人”。如其中收錄《禮記·樂記》的內容道：“圣人作為鞉、鼓、椌、褐、壎、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逼鋵崳谙惹氐囊恍┨峒霸煳锘顒拥奈墨I典籍中都可以發現“圣人”這個稱呼，較為典型的有《周禮·考工記》言：“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庇钟小吨芤住は缔o上》言：“備物致用，立功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笨梢娺@種視造物者為“圣人”的觀念于先秦社會尤其在儒家學派中是一種較為普遍的認知，且這種認知被宋代官私類書的編纂者認可。

而要論“圣人”這個稱呼的具體含義，除指代《禮記·大傳》所言“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即古人對帝王的尊稱外，也代指品德高尚、智慧高超的人，如《尚書》中就指明“睿作圣”“人之彥圣，其心好之”。從后者出發，類書中出現的“樂官伶倫”、“巧匠倕”、夏朝造車工匠奚仲、春秋末期工匠公輸般、戰國時期巧匠偃師等人均被歸入“圣人”的行列。

當然，類書作為由文人士大夫階級編纂的“百科全書”，較難注意到民間匠人群體，因此忽略了民間匠人的造物活動。但通過宋代類書中有關匠作之人的部分記載，其實足以看出文人階層對民間匠人的工藝技法和創造思想是持肯定態度的。

三、“子孫永享”的造物愿景

《太平御覽》《事物紀原》中對造物活動的記載從時間上來看是以先秦時期為主的。這一時期禮器作為重要的藝術形式，其制作除考慮實用性之外，還要滿足禮儀祭祀的需求。兩部類書中對器物的祭祀功能均有相關表達，如《太平御覽·器物部》收錄了眾多青銅禮器的詞條，且對部分器物上的銘文進行了表述，其中有一則載衛國大夫孔悝的鼎上刻有的銘文先記述了祖先建功立業的主要事件，然后贊揚其品德，并以“對揚以辟之，勤大命”做結語，直接表達了在贊揚先祖美德之余要承擔使家族興旺的責任。通過書中對銘文的記載，可以解讀出氏族觀念對造物產生的影響。

結合現代出土的眾多殷周時期的青銅器來看，其銘文記載了各種名姓以標示器物的歸屬以及創造情況。如1991年11月，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北郭鄉樊村農民在村北取土時發現了一件商代晚期的銅斝，上面刻有銘文“亞（弋卩）其”，據考證“（弋卩）其”所代表的是商代帝辛時期的貴族，而這個名字也正是該銅斝的作者名。[5]此外，還有西周時期的“楊姑壺”，蓋口外壁和壺頸內壁鑄有“楊姑作羞醴壺永寶用”的銘文；春秋時期的“萊伯武君鬲”的銘文中有“萊伯武君肇造丁寶鬲，子孫永用享”的字樣；春秋晚期的“王孫誥編鐘”，銘文上有“唯正月初吉丁亥，王孫誥擇其吉金，自作穌鐘”的內容。由此可以發現，這些銘文內容大多涉及器物沿用至后代的美好愿景。據《近出殷周金文集錄》統計，在目前所發掘的青銅器中，凡有具體造物者名姓的青銅銘文，大多以殷周金文為主。該書緒論部分將先秦金文的內容分為七類，分別是“記族名”“祭奠父祖”“銘功記賞”“要盟約劑”“媵女陪嫁”“祈介祝嘏”“物勒工名”[6]，除最后一項屬于社會制度的要求外，其余幾項均與氏族觀念有關。

夏或先商時期，原始公社逐漸崩潰。從新石器時代逐漸步入青銅器時代的這一過程，也是由父系氏族公社邁向奴隸社會的過程。[7]而作為商代最為核心的思想體系，莫過于以祖先崇拜為核心的祭祀文化。商人有著濃厚的祖先崇拜思想并頻繁祭拜祖先?！对娊洝ど添灐分杏写罅績热菔怯涗涀嫦鹊呢S功偉績的，如“嗟嗟烈祖”“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日商是常”等。發展到周代，這種對祖先的祭祀有著更為嚴密煩瑣的禮儀規制。類書中收錄的《儀記》中的內容，如“既夕禮”“士虞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等都是對祭祀祖宗做出的種種規定。祭祀者的衣著、動作、所用器物、敬獻物品的種類，甚至對乘坐馬車的馬匹都做出了具體的規定。[8]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作為禮器存在的青銅器就成為時人將自我與祖先聯系起來的一座橋梁。

無論是純粹的私人創作，還是記錄祖先的豐功偉績，將造物者的名姓或個人事跡刻于器身，本身就帶有了私有化的特性。就如同書法繪畫藝術的落款、鈴印一般，刻有造物者名字的金文本身就是對器物歸屬問題的一種明確解答，并且在當時以禮器為文化內核的青銅器上留名，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征，強化了器物制作者或者說器物擁有者的身份認同感。但是這種私有化的表達放置在以氏族理念至上、祭祀文化為主導的商周時期，又成為以家族為單位、以血緣為紐帶的器物私有化或者說器物族屬意識的表達，甚而出現像是“復合氏名共同作器”[9]的現象。足以見得，先秦三代造物思想與族權意識間有著緊密的聯系。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種聯系也在逐漸增強，就像金文字數的增加和名字的具體化所體現的那樣，器物創造的發起者、執行者由最早的“創世神”發展到名姓可考的具體個人，不得不說這是三代時期族屬意識占據當時社會主流思想的映射。

四、結語

中國古代藝術思想往往是具有經驗性的，甚至是感性的。章學誠在史學理論中就強調了對“史意”的挖掘，認為在強調與繪畫、音樂、書法等相同的審美要求之外，應更注重實用性和生產效能的器物創造活動。類書反饋了古人對帶有神話色彩的原始造物的認識。這可以說是在浪漫主義加持下形成的古代造物觀念，恰好契合了中國古典藝術理論中有關“天道”和“人道”合一的重要闡釋。至于類書多將天、地列為條目之首，再涉及“人文禮俗事類，以此啟蒙人之認識”［10］后才論及藝術造物等社會活動。這樣的順序完全符合古代藝術觀緣起的核心要義，因而我們可以認為宋代類書也是中國古典藝術理論的一大載體。

此外，古代造物藝術史無疑是豐富且多樣化的，一方面體現在對造物者身份的認識上，而另一方面則體現在其背后多種認識觀的影響上。無論是“由天授”的造物觀念，還是“圣人制器”“工有巧”的造物者評判，抑或是族權意識下對“子孫永享”器物的造物愿景，都是古人“格物”精神之呈現。這種呈現也體現在造物的過程中，從“觀物取象”的造物本源開始，到工匠所造器物達到可與“圣人”制器比肩的鬼斧神工般境界，與其說是超脫客觀自然而存在的審美追求，不如說是古人對器物的認識，以及將其象征意義表達出來的一個過程。

本文意圖對宋代類書中有關造物藝術史觀進行挖掘，但通過初步梳理，筆者發現其絕不僅限于器物，書中還有關于畫論、樂論、服飾等諸多藝術條目的相關收錄。這是一筆龐大而極具價值的文獻資料，還有待繼續發現和整理。

注釋：

［1］李昉，李穆，徐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高承.事物紀原［M］.北京：中華書局，1989.

［3］長澤規矩也.事物紀原·小學紺珠［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劉雨，盧巖.近出殷周金文集錄（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2：6.

［5］同［4］。

［6］同［4］，第2頁。

［7］王玉哲.中國上古史綱［M］.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54.

［8］張常勇.商周青銅藝術身份認同功能研究［D］.復旦大學，2008.

［9］嚴志斌.商周復合氏名探析［M］.北京：中華書局，2008：188.

［10］夏燕靖.發生與延傳：中國古典藝術理論的生成觀［J］.中外藝術研究，2020（3）：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