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艷,尤雨新
(海陵區人民檢察院,江蘇 泰州 225300)
企業刑事合規,主要是指檢察機關在辦理涉企刑事案件過程中,針對企業涉嫌具體犯罪,督促涉案企業作出合規承諾并積極整改落實,促進企業合規守法經營,減少和預防企業犯罪的制度。企業合規的驗收結果,將成為檢察機關對企業或者企業負責人、管理人、關鍵技術人員等依法作出不批準逮捕、不起訴決定或者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出輕緩量刑建議等的重要依據。因企業刑事合規作出不批準逮捕決定或者起訴后輕緩量刑,因不涉及相關單位或者個人最終是否被判處刑罰的問題,對其從寬處理以具有酌定從輕處罰情節就能進行說明。因企業刑事合規作出不起訴處理,將直接涉及案件是否移送法院、單位或者個人將來是否具有前科的問題,對其正當性更需要論證說明。本文重點對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從理論銜接、制度銜接、實踐探索三方面進行研究。
國外企業合規旨在“放過企業,嚴懲個人”,故其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中的不起訴對象是企業,而非單位的經營者、管理者等自然人。我國在企業刑事合規的試點中,經常出現對單位以及經營者、管理者等自然人“雙不起訴”的現象,因而企業合規制度究竟是減免的企業本身的罪責還是企業經營者、管理者等自然人的罪責,為何能夠減免罪責,存在疑問。如果犯罪是一種惡,那么刑罰就是另一種惡,這種以“惡”治“惡”的正當性不在于報復,而在于預防。刑罰預防分為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未涉及犯罪的企業合規更側重一般預防,而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更多考慮的是特殊預防,即通對涉罪企業自身結構的糾偏,達到抑制企業再犯罪的可能。在一般刑事案件中,對自然人犯罪的特殊預防,是通過刑罰懲罰使得自然人不敢犯罪,通過矯治(如有期徒刑服刑期間的管教)使得自然人得以感化,不愿再犯罪。企業合規治理是企業刑事合規制度中最重要的環節,反映了實踐中認可企業自身結構的不合理是誘發犯罪的一大原因。換言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本身的設置,肯定了單位犯罪中單位和自然人處罰初衷的不一致。
現有司法實踐主要從單位意志、單位名義、單位所得等角度區分單位犯罪和自然人犯罪。這其實是將企業代表或機關成員及高級管理人員意志和行為看成企業自身的意志和行為,并成為追究企業自身刑事責任的根據,即“同一視原理”[1]。但如果將企業經營、管理人員等自然人的意志與企業的意志相混同,便難以說明為什么企業刑事合規制度下,企業和單位經營人員、管理人員能夠區別對待。更重要的是,“同一視原理”忽略了單位固有的違法性,即當單位內部治理機構、管理模式本身存在重大問題時,員工即便是按照相關規定行事,單位及員工依舊可能觸及犯罪的紅線。從企業合規制度反觀我國刑法單位犯罪的適用,采用組織體刑事責任論更具有合理性。其一,組織體刑事責任論,更側重企業系因其自身責任而受到刑法處罰,而非代員工受過。該點與我國《刑法》第30條規定的單位犯罪相契合[1]。其二,單位內部治理結構、經營方式、企業文化氛圍對企業相關犯罪的發生有一定的影響力。例如現下熱議的外賣平臺規則,由于外賣平臺對于外賣小哥的送貨時間有嚴格的考核設定,有的外賣小哥不得不通過闖紅燈等方式來達到考核要求,進而容易導致交通肇事、危險駕駛等刑事案件的發生。基于“組織體刑事責任論”,通過單位內部治理結構和經營方式的審視進行合規治理,成為預防企業再犯罪的必由之路,為企業合規不起訴提供理論依據。其三,對單位犯罪量刑時,將單位自然人的罪責和單位罪責之間進行適當分配,而非一味地使單位罰金刑和單位自然人量刑成正向比。
在明確了單位犯罪處罰理論基礎之后,再審視我國企業刑事合規試點中的“雙不起訴”現象,應確定企業合規制度“單位本身刑罰減免為主,自然人刑罰減免為輔”的原則,嚴格限制民企負責人等自然人合規減免刑罰。
國外企業合規大多針對的是上市大公司,這類企業有雄厚的資金、獨立的管理團隊和相對成文的管理制度。而我國不少企業,尤其是小微企業,企業的發展和企業負責人密不可分。一方面,嚴懲企業負責人、管理人,企業也可能連帶倒閉;另一方面,小微企業人員分工不明確,甚至有的只有幾個人,所謂企業作合規建設,其實就是企業負責人、管理人在落實,如果不對企業負責人、管理人進行從寬處理,企業合規難以順利推進。然而如上所述,追究單位犯罪和追究個人犯罪的理論基礎并不相同,在企業進行合規建設后對企業做不起訴處理,系通過企業合規建設減少企業再犯罪風險以達到特殊預防效果(取代傳統通過刑罰達到特殊預防效果);在企業進行合規建設后對自然人也作不起訴處理,只有在對企業合規后,其自身特殊預防必要性也減弱的情況下,才具有正當性。若只是考慮維護企業發展,就對企業負責人、管理人等人一并作不起訴處理或者起訴后從輕量刑,是一種“功效論”,有倒因為果之嫌,因此要進行嚴格限制:其一,企業負責人及高管等人所犯罪行必須是涉經營類犯罪,即為了企業而犯罪。如果考慮企業的發展,無論企業負責人犯什么類型的罪,都一味不訴,那么企業就成為企業家犯罪的保護傘,不符合企業刑事合規的初衷。其二,原則上對企業負責人通過企業合規后起訴從寬[2],只有考察發現一旦企業負責人被判刑,對企業發展影響巨大的情況下,方能考慮對企業負責人作不起訴處理。
在探索合規不起訴制度過程中,我國多數檢察機關嘗試采用“附條件不起訴模式”,但是,我國現行法律并沒有確立針對企業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同樣能否使用法定不起訴和存疑不起訴亦沒有定論,需進一步明確。本文認為:其一,企業刑事合規不以企業必然構罪為前提。從理論上來說,未經審判就不能認定為企業或者相關自然人構成犯罪。換言之,如果以企業必然構罪為前提,則即便到審查起訴階段也不能開啟企業刑事合規,那么真正留給企業刑事合規的空間就只有附條件不起訴的階段。但無論是從理論層面還是實踐層面,企業進行刑事合規后的結果存在從寬起訴和不起訴兩種情況,故不宜限制過嚴。其二,企業刑事合規以刑事案件基本查清,企業自愿進行合規建設為前提。企業以及相關自然人是否構成犯罪的終局性處理從大方面來說可分為兩種,一是法院審判,二是檢察機關作不起訴處理。在最終案件處理結果為法定不起訴、存疑不起訴的場合,審查過程中,案件事實能否認定往往是有爭議的,企業合規應在案情基本查清的情況下啟動,更具有針對性,也更符合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設計初衷。其三,從理論上來說,企業合規不僅應該應用于輕微犯罪案件中,重罪中也存在企業合規適用的可能。輕微犯罪案件原本就可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對不起訴制度體現合規“紅利”,通過企業型事合規制度對涉重罪的企業或者自然人作相對不起訴處理,更能體現該制度設立的必要性和特有價值。現有相對不起訴制度對重罪無法適用。若選擇作不起訴處理,最好的方式是通過立法另行設置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機制。在尚未立法的情況下,可考慮在企業通過合規建設驗收后,檢察機關對企業或企業負責人等作相對不起訴處理時,適當放寬作相對不起訴的要求。
有觀點認為,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僅適用于法條明文規定的單位犯罪,因為只有單位涉及犯罪,才能通過企業合規體現對單位犯罪的特殊預防,進而對單位負責人、管理人等自然人亦從輕處罰[3]。但,我國現行刑法中設置單位犯罪的罪名僅占全部罪名約30%,覆蓋范圍相對較窄,不足以適應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應用,應進一步擴大企業刑事合規制度適用的罪名范圍:其一,通過刑法修正案形式,考慮新增單位犯罪的罪名,使之與社會發展更相適應,為哪些單位犯罪應納入企業刑事合規處理的范圍提供實體法依據。其二,考察自然人與單位之間的關聯,對適用罪名范圍進行實質化擴大理解。在立法未新增罪名的情況下,對一些非單位犯罪也適用企業刑事合規。例如單位集體討論后,為了公司盈利進行偷換電表竊電的案件,雖然盜竊罪沒有單位犯罪,僅能對單位負責人和直接責任人以自然人犯罪追究其盜竊罪的刑事責任。但此類案件中,公司負責人、直接責任人實施的是與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犯罪,其犯罪與公司制度、文化的缺陷密不可分。對此類企業進行合規處理,根據組織體刑事責任論,亦能降低對公司人員進行特殊預防所需要的程度。同時,此舉也有利于促進企業的健康發展,不違背責任主義,符合企業刑事合規制度設立的初衷。
在企業刑事合規的實踐探索過程中,以下矛盾日益凸顯:從對象看,小微企業合規動力不足;從程序看,合規企業制度的推進和刑事辦案期限的矛盾、缺乏完備的監管評估機制等。對此,本文結合實踐提出以下建議:
一方面,從涉案罪名進行橫向分類。從我國開展企刑事合規試點實踐來看,大量的犯罪集中在稅務、銷售偽劣產品、假冒商標、重大責任事故、污染環境、行受賄類等幾大類。相同類型的犯罪,投射到具體企業治理中,存在相似的漏洞,可采用類案分析,挖掘共通處,打造類型化的合規模板,提高合規整改效率。另一方面,從涉案企業規模進行縱向分類,對大型企業和小微企業的合規整改區別適用。2018年國資委出臺了《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對加強中央企業的合規管理體系作出具體要求;2018年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的《合規管理體系指南》以及不少地區、部分監管部門相繼出臺的合規監管規定,也為大型企業合規監管流程提供了指引。檢察機關可參考、借鑒上述已經出臺的規定、指南,結合本地情況,對大型企業制定合規模板。對于小微企業的合規建設,可在第三方監管委員會中專設小微企業監管小組,由小組對企業進行調查、評估,設置必要考量模板,再由檢察院以《檢察建議》的形式,設置個性化的合規標準,下發企業進行整改。
有學者認為,企業刑事合規某種程度上是企業刑事責任的替代,具有“類似懲罰”的“準刑罰”性質。因此必須在查清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才能啟動,否則司法機關有插手經濟糾紛、增加企業負擔的嫌疑[4]。本文認為,不同于域外準刑罰性質,我國企業合規與認罪認罰制度更具親緣性,都體現了犯罪嫌疑人(企業)回歸法秩序的自我意愿。將企業合規的適用前移到偵查階段,有諸多好處:第一,對于涉嫌刑事犯罪的企業,偵查機關往往會在較長時間內開展專門性調查活動,對涉案企業的人員和經營活動進行干預,對相關人員采取強制措施。如果在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時才開展企業刑事合規,那么漫長的羈押期已對涉案企業造成致命的打擊,也會大大損害在后一程序中企業進行合規整改的積極性。《指導意見》第14條第1款規定合規考察報告可以作為審查逮捕依據,也正是處于這方面的考量。第二,偵查階段啟動企業刑事合規有利于涉案企業的財產權益保障。在經濟犯罪中,公安機關大多會對企業財產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等強制措施,對企業生產、投資、研發、銷售等經營活動有不同程度的影響。企業合規的財產監管或可成為查封、扣押、凍結的替代措施。第三,合規是對企業內部結構的糾偏,為保證整改效果,需要設置一定的考驗期。而根據刑事訴訟法以及檢察機關對“案-件比”的嚴格控制,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的期限一般只有一個半月,這對于評估和監督涉案企業是否有效開展合規管理而言顯然過于倉促。在偵查階段啟動合規整改,若合規工作成效較為明顯,檢察機關可提前給出量刑預估建議,實現移送起訴后快速審查、快速具結、快速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