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舞姬》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豐太郎

⊙楊麗英［凱里學院，貴州 凱里 556011］

《舞姬》這部短篇小說于明治二十三年（1890）1 月23 日發表在《國民之友》第六十九號的新年附錄《藻鹽草》欄上，該作品是森鷗外德國留學青春小說三部曲——《舞姬》《泡沫記》《信使》中最著名的一篇。《舞姬》以其濃郁的自傳性色彩和浪漫主義氣息贏得了許多中外讀者的青睞，同時也引來了無數學者對《舞姬》層出不窮的研究。

《舞姬》以第一人稱倒敘的手法，講述了明治維新初期的青年才俊太田豐太郎，身負振興國家、家族及實現自身仕途抱負的使命，被當時的明治政府以官費的形式派遣到德國留學。留學前三年，豐太郎對于長官和母親所說的話言聽計從，帶著他們賦予的使命勤奮學習、刻苦鉆研，不敢有半點懈怠和違逆。然而，豐太郎在留學第三年的某天黃昏，在教堂門前，與美麗的德國舞女愛麗絲偶然相遇，豐太郎出手救助了為辦父親喪禮而發愁的愛麗絲，此后兩人之間的交往日益密切起來。在豐太郎母親去世，他又被免職的情況下，愛麗絲說服母親，讓一無所有的豐太郎住進了自己家里，靠愛麗絲的微薄收入和豐太郎寫稿子的稿費，兩人開始了清貧且快樂的同居生活。但這種快樂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好友的到訪打破了，后來豐太郎在好友相澤謙吉的引薦下，陪同日本天方大臣到歐洲去訪問，其間豐太郎顯現出來的才能，受到天方大臣的欣賞，天方大臣邀請他一同回國發展，豐太郎為了抓住這個恢復名譽和重返仕途的唯一機會，絕情地拋棄了懷有自己孩子的愛麗絲，隨同天方大臣一行坐輪船踏上了歸國的功名之路，這個浪漫凄美的愛情故事，最終以豐太郎的絕情背叛而落下了慘淡的帷幕。

從《舞姬》發表至今，中日兩國的學者對《舞姬》的研究從未間斷。在導致這個愛情悲劇產生的根源上，日本學者大都認為是當時明治維新初期的社會形勢和豐太郎的自我覺醒不夠徹底所致。因為在明治維新初期，日本處于半封建半文明開化的資本主義初期，封建思想殘留嚴重并且還具有一定的統治地位，鈴木貞美氏認為據當時的“大政官布告”第一〇三號（1873 年3 月14 日公布），“日本的政府官員與西洋女性結婚必須取得政府的認可”，作為明治政府官員的豐太郎，為了仕途坦蕩，當然就不得不拋棄愛麗絲。佐藤春夫氏則說是礙于身份等級的不對稱，作為身份高貴的明治官員，怎能娶一個身份卑微、受人歧視的舞女為妻？森鷗外的妹妹小金井喜美子氏認為，作為太田家的獨子，豐太郎身負振興家族的使命，他的妻子也只能是一個在仕途中對他有幫助的女人，而非舞女愛麗絲這個只會給他家族蒙羞和對豐太郎仕途毫無幫助的女人。

中國方面對《舞姬》愛情悲劇的研究：章明和毛柳花都認為愛情與功名對于豐太郎來說不可兼得，豐太郎為了功名最終將愛情葬送在了“利己主義”的旋渦中。岳曉婷則認為，在封建專制的束縛下，懦弱的豐太郎不得不選擇與現實妥協，拋棄了舞女愛麗絲。

從總體上來說，導致《舞姬》愛情悲劇的原因，中日的大多數學者認為，是當時的社會制度、工作環境、家庭因素和豐太郎自我覺醒的不徹底等。本文另辟蹊徑，認為導致《舞姬》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是豐太郎。

一、對美麗的愛麗絲一見鐘情的豐太郎

豐太郎在留學第三年的某天黃昏，在教堂門前，與美麗的德國舞女愛麗絲偶然相遇，豐太郎對第一次見面的愛麗絲這樣描述：“看到一位少女，年紀大約十六七歲……明亮中隱含憂郁的眼睛，在含淚的長長睫毛下，為何只一回眸就深入我心坎呢？”被少女所吸引的豐太郎，在沒仔細盤問和確信眼前少女所說是否可信的情況下，情不自禁地遵循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提出要幫助她，繼而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他說：“為什么哭泣呢？我這無家累的外國人，或許反而幫得上忙也說不定。我對自己的大膽感到驚訝！”從豐太郎的話語中可以看出，他第一次見到愛麗絲時就被愛麗絲的美貌所打動，對這個美麗的少女一見鐘情。這個平時不受外界花花世界所誘惑，對于長官和母親言聽計從的木訥的青年才俊，在遇到“不是詩人的我無法描述”的美少女愛麗絲后，他的堅守和木訥被不攻而破了。而愛麗絲在絕望無助中看到眼前的異國陌生男子，她的反應是：“她吃了一驚，盯著我這黃面孔看，或許是我真摯的心形于色。”于是愛麗絲說：“你看來是好人。不像他那么殘酷，也不像我母親那樣。”繼而才把如何絕望無助的原因告訴了眼前的這個異國的陌生男子，并接著說道：“救救我吧！不要讓我做出可恥的事。母親說要是再不聽她的話就要打我。父親死了，明天不能不埋葬，可是家里連一點積蓄也沒有。”聽了愛麗絲的訴說后，豐太郎對于眼前這個泣不成聲的美麗少女，由愛生憐，繼續大膽地說道：“我送你回家吧！你先靜下心來，不要讓人聽到哭聲。這里是大馬路呀！”說完就跟在愛麗絲的背后，快步地把她送回了家里。到了家里，豐太郎又一次對愛麗絲的美貌感嘆，豐太郎這樣描述到：“她非常的美，白皙的臉映在燈光下呈現微微紅霞，手腳柔細得不像是貧家女。” 待豐太郎確定了愛麗絲父親去世沒錢無法下葬的真實情況后，愛麗絲向眼前這個異國“好人”說道：“請你救救我，我會拿微薄的薪水來還你，縱使不吃飯也一定做到；如果這樣還不行，我就只有聽從母親的話。”說完后，“她抬眼看我時，十分媚人，眼神有一種無法使人抗拒的魅力，或許她知道自己這雙眼睛的魅力，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以至于我不忍心拒絕她的要求。她這眼波，不知是有意做作的呢，抑或是天然的風韻?”沉醉在愛麗絲媚人眼波中的豐太郎，盡管到了無法判斷愛麗絲媚態真假的地步，但還是順手摘下手腕上戴著的手表，叫愛麗絲先拿去當鋪當了，把當鋪得到的錢拿來安葬她的父親。

由以上分析可知，豐太郎與愛麗絲的相遇雖是偶然的，但產生勇氣上前去詢問哭泣的愛麗絲，卻是因為被她的美貌所打動；后來送愛麗絲回家，毫不猶疑地摘下心愛的手表，讓愛麗絲拿去當了安葬父親，也是因為被愛麗絲的美貌及魅力所折服，而不忍心拒絕美麗少女愛麗絲的請求。所以，可以判定與愛麗絲的第一次偶然相遇，豐太郎就已經愛上了她，這難道不是一見鐘情嗎？

二、豐太郎與愛麗絲短暫的幸福生活

“少女為了向我道謝，親自來到我的寄寓處，在右邊是叔本華，左邊是席勒——我整天端坐讀書的窗下，如一朵名花綻放。”這句話明確地告訴我們，愛麗絲為了感謝豐太郎的幫助，親自來到了豐太郎的住處。豐太郎也因愛麗絲的到來感到十分欣喜，對他來說，平靜的留學生活，因愛麗絲的闖入即將變得多姿多彩起來，才有了猶如“一朵名花綻放”的驚喜。與豐太郎的數次見面后，愛麗絲變得和豐太郎一樣喜歡看書起來，不懂的地方還經常向豐太郎請教，豐太郎對于這個美貌且有著與自己同樣讀書愛好的愛麗絲更加傾心，一來二去他們之間的交往變得日益頻繁，關系也更加密切了。

豐太郎與愛麗絲熱戀的消息，被同行留學生中的好事之徒告訴了長官，本來就對豐太郎不聽吩咐，傾心于文學歷史的學習態度感到非常不滿的長官，對豐太郎縱情于煙花柳巷、不務正業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馬上“要公使館轉達免職的命令”，于是豐太郎被明治政府免職了。正在此時，又傳來母親去世的消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豐太郎的境遇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劇變，他的經濟來源也被切斷，此時的他因仕途之路被斬斷和失去母親的雙重打擊而悲憤欲絕。但看到嫵媚動人的愛麗絲，所有的不幸即刻煙消云散，沒有了以長官為代表的國家和以母親為代表的家族的雙重壓力，豐太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得到了完全解脫，他從此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和愛情，按照自己的意愿為自己而活了，豐太郎心中功名與愛情的天平，從此倒向了愛情，喜歡愛麗絲的心情遽然增加。因此豐太郎說：“但我對愛麗絲之情比初次見面時還深。愛麗絲那因為同情我命運坎坷，也悲傷別離而低垂著的臉上，鬢毛散開、嬌艷含羞的姿態，直沖我因悲痛、感慨而反常的腦髓——恍然之間兩人發生了關系，這又有什么辦法呢？”至此，兩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質的變化，最后愛麗絲說服了母親，讓一無所有的豐太郎住進了自己家里，開始了同居生活。擺脫了“母親是希望我當活字典，長官則希望我成為活法律”的機器人似的生活，豐太郎頭一次覺得現在是在為自己而活，這樣清貧快樂的日子，其實正是他所追尋的自由生活。這時豐太郎的心情，可謂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樣平靜而快樂。

三、變化無常的豐太郎

《舞姬》發表沒多久，作者森鷗外在《舞姬》論戰中，以“相澤謙吉”的筆名強調豐太郎內心的“變化無常”。作品中豐太郎對于自己善變的性格的自述是：“說實話，現如今回到故國日本的我，和以往留學德國的我，已經判若兩人了。在學問方面不足的地方雖還有很多，但經過和愛麗絲的相識、相知、相戀直至最后因為我的背叛，而親手葬送了自己所追求的自由戀愛和美好姻緣。對可以把自己的將來甚至生命托付與我的愛麗絲，因為善變的我，導致了愛麗絲的精神失常和將來的慘淡生活，無論說什么還是做什么，都已經無法彌補我對愛麗絲所造成的傷害，自己都覺得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上述豐太郎的自述足以證明，豐太郎性格的鮮明特征是變化無常，這種性格特征尤其在對待與愛麗絲的愛情里，體現得淋漓盡致。

被愛麗絲的美貌所打動的豐太郎，一改以往不受花花世界所誘惑的木訥青年才俊的常態，對于首次見面的陌生美麗少女，表現出了異于常人的過分關懷，由此浪漫的愛情故事才得以拉開帷幕。在豐太郎被公使館免職且唯一親人母親去世后，變得一無是處的豐太郎在無比的惆悵難過之際，是美麗慷慨的愛麗絲安慰他并無條件地向他伸出了援手，讓豐太郎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及家人般的關懷。于是此時的豐太郎對愛麗絲的愛變得異常熾烈起來，兩人的愛情也發生了質的變化，后來愛麗絲做通了母親的工作，讓豐太郎住進了自己家里，開始了同居生活。同居沒多久，一天愛麗絲因在舞臺上暈倒被送回了家，繼而出現了孕吐現象，愛麗絲母親初步斷定愛麗絲是懷孕了。愛的火花凝結出了愛的結晶，對于深愛彼此的一般情侶來說，這是多么值得歡喜的事情。然而善變的豐太郎不但不高興，還嘆氣說：“哎！日子本來就已經很艱難了，如果真懷孕了怎么辦呢？”從豐太郎的話里不難聽出，他并不喜歡愛的結晶的到來，反而很煩惱今后的生活因這個胎兒的到來，不知如何是好。若善解人意的愛麗絲聽到了情郎說的這句話，該有多傷心呀！

后來在柏林豐太郎見到了好友相澤謙吉和天方大臣，相澤謙吉勸豐太郎，你這么一個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怎么能為了一個舞女，而過著這般沒有目的的生活？即便愛麗絲是真心愛你的，但為了恢復你的名譽，還是和愛麗絲斷絕來往吧！聽了好友的話，豐太郎卻認為“現在的生活雖然貧困卻也有樂趣，我拋棄不了的是愛麗絲的愛”。因此，并沒有如好友所勸他的那樣，馬上斷絕與愛麗絲的往來，做回原來那個令人羨慕、仕途無量的青年才俊。后來在陪大臣的歐洲之行中，豐太郎取得了大臣的賞識和信賴，在大臣邀請他一同東歸故國時，他這一次竟毅然決然地相信了好友相澤謙吉所說的“這是你恢復名譽，重返仕途的唯一出路”的話，連半點都沒有考慮到美麗的愛麗絲及她腹內的孩子，居然對大臣說:“遵命。”說出“遵命”的豐太郎，此時是多么的絕情和冷酷。最后在回家的途中，他自己也產生了“我是個無可赦免的罪人”的念頭，為了重返仕途之路而拋棄深愛自己的愛麗絲和她腹內的胎兒，豐太郎自己都覺得可恥不可饒恕。而此時的愛麗絲因接受不了相澤謙吉告知的豐太郎東歸的消息，大喊：“豐太郎你這負心漢，竟然騙我到這種程度！”后就當場暈倒了，醒來時已精神失常。豐太郎即便對愛麗絲抱有萬分的歉意和羞愧，可在功名與愛情之間的抉擇中，最終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重返仕途，與天方大臣一行踏上了東歸日本故國的路。他對于愛麗絲所造成的傷害是無法被原諒的，因此豐太郎心中的罪惡感也將會伴其一生吧！

從以上分析中不難看出，豐太郎對美麗的愛麗絲一見鐘情，后來沒有了任何經濟來源，因為愛麗絲的慷慨相助，危機得以化解，所以豐太郎對愛麗絲這種患難見真情的愛，變得越發熾熱起來。但由于變化無常的性格和死灰復燃的功名之心戰勝了愛情，豐太郎最終殘忍無情地拋棄了愛麗絲。這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最終因豐太郎無情的背叛，以悲劇性的色彩而落下帷幕。所以，筆者認為，造成這個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是豐太郎自己善變的性格，而并非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家庭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