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與虛無：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敘事風格及視覺特點探析

⊙張偉［山西傳媒學院教務部，山西 晉中 030619］

一、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概述

黑色電影大體上是指描繪陰暗的危機四伏的城市街道、犯罪與墮落的天地的那些20 世紀40 年代和50 年代初期的好萊塢影片。①黑色電影這個名詞，最早出現于1946 年戛納電影節。二戰后法國淪陷，造成好萊塢電影連續六七年沒有在法國上映。直到1946 年，美國選送了四部影片前往戛納參展，法國影評家尼諾·弗蘭克認為二戰后美國出現了一種新的電影類型，受黑色小說這個詞的啟發而創造“黑色電影(Flim Noir)”。Noir 在法語中是黑色、黑暗的、憂郁的意思，這也契合了這類電影中存在很多下雨、煙霧、陰影場面，燈光灰暗，以大量的街道為背景、表現主義的視覺風格，偵探、犯罪一類的題材和陰暗、悲觀、恐懼情緒。黑色電影可分為兩個發展階段，其一是始于1941 年《馬耳他之鷹》到1958 年《歷劫佳人》的經典好萊塢黑色電影時期；其二是20 世紀60 年后出現并發展至今的新黑色電影時期。在本文中，將針對經典好萊塢黑色電影時期展開討論。

二、黑色電影的社會學源流

（一）經濟危機與二戰爆發

20 世紀30 年代美國遭遇經濟大蕭條，經濟、就業的不景氣，以及犯罪率的增長使得美國工人階級開始對社會和自己的價值產生懷疑，對奮斗的信念產生動搖。城市雖然給予了他們生存的空間，但也像巨大的牢籠一樣讓他們失去上升的空間，看不到未來的希望，更無法實現美國夢中描繪的種種美好。正是因為這樣，30 年代硬漢派偵探小說受到了廣泛的歡迎，為十年后黑色電影的蓬勃發展提供了廣泛的受眾基礎。在40 年代的黑色電影中大約有20%是直接改編自偵探小說和短篇故事，同時有很多典型的情節以及對經典黑色電影普遍看法也是來自于大蕭條時期的偵探小說。②二戰的爆發更是導致了民眾信仰的崩塌和道德的覆滅，為黑色電影的出現奠定了社會背景。

（二）女權主義運動

由于二戰爆發后缺少勞動力，女性紛紛走出家門，進入車間、公司等職位替代了男性的角色，證明了女性也可以獨立進入社會、勝任工作。女性渴望改變社會賦予她們傳統家庭婦女的角色，但二戰結束后男性歸家，女性又被號召“回歸家庭”，變成男性的附屬角色，導致了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在經典黑色電影中，外表美艷、心如蛇蝎，為了達到自己目的不擇手段的蛇蝎美女的人物設置與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有直接關系。

三、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敘事風格探究

（一）敘事模式

經典好萊塢時期的黑色電影有一個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它借鑒偵探片的敘事模式，經常以一樁死亡案件作為敘事的起點，先將結局拋給觀眾，往往通過男主人公類似懺悔式的獨白或旁白來進入對過去的回憶中。這使得故事的結局不再重要，而是讓觀眾關注案件的偵破過程，沉浸在黑色世界的氛圍中。男主角往往會與一個性感艷麗卻又詭計多端的“蛇蝎美女”產生戀情，難以抵抗而一步步走向深淵，當男性發覺時已經無法挽回，造成最后的悲慘結局，營造出一個表現黑暗城市的罪惡黑色世界。在比利·懷爾德導演的黑色電影《雙重賠償》中，影片開頭是整個案件的最后，男主角沃爾特即將被捕，進行著低沉的自述。之后故事隨著他的自述進入過去時空，講述了一個成功的保險推銷員沃爾特，愛上了他客戶的妻子——性感美艷的菲利斯。在她的引誘下，沃爾特沉迷于菲利斯的美貌，同情并堅信她受到“變態”丈夫的虐待，于是決定“英雄救美”。兩人密謀制造了一場“火車事故”將她的丈夫殺死，準備拿著十萬美元雙倍保險賠償遠走高飛，但沃特的同事凱斯發現了事件的破綻，隨著凱斯的懷疑，沃特最終意識到只有菲利斯一人涉及雙重賠償的好處，而自己一直是被利用的。菲利斯的美麗面具在她向沃爾特開槍時被揭露無遺，沃爾特最終走上了槍殺情人、自己重傷，等待著被逮捕的悲劇。故事采用一個環形結構，通過男主角的自述回憶和回憶中蛇蝎美女的步步引誘來完成整個故事架構。相同的敘事結構也出現在邁克爾·柯蒂茲的《欲海情魔》、奧托·普雷明格的《羅拉秘史》、比利·懷爾德的《日落大道》等經典黑色電影中，從而形成了整個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的敘事模式。

（二）敘事主題

絕大多數經典好萊塢時期的黑色電影都有一個高度相似的敘事主題，即借用偵探片的外殼來反映人性的黑暗，銀幕內外透露著深深的絕望之情，對人性善良和理性力量的懷疑態度通過主人公和他們所生活的社會環境表現出來。在影片中，男主人公渴望改變墮落的環境，渴望掙脫枷鎖，走出黑色世界。但在經過一番努力后卻被打回殘酷的現實，繼續過著平淡無奇的生活抑或遭遇悲劇。在雅克·特納導演的電影《漩渦之外》中，男主角杰弗是一名私家偵探，受懷特委托尋找懷特的情婦——凱西和她所卷走了的四萬美元。杰弗在尋找的過程中，被凱西的魅力所吸引，二人很快墜入愛河。杰夫為了愛情背叛了雇主，最終事情敗露，凱西開槍打死了杰夫，自己也死于車禍。而在約瑟夫·劉易斯的《槍瘋》中，男主角巴特從小對槍十分著迷，十四歲時就因盜竊槍支被送入少年教養院。直到長大成為一名健壯的成年人，他還是對槍械非常癡迷，甚至可以說到了“戀槍癖”的程度。在一次偶然中，巴特結識了馬戲團中槍法精湛的洛里，愛好相同的兩人，遭到了同樣喜歡洛里的馬戲團老板的驅逐。失去工作的二人沒有了經濟來源，洛里提出通過搶劫來維持生活與破敗不堪的愛情，而洛里在搶劫中開槍殺了人。巴特雖然發覺事情不妙，但木已成舟，沒有了回頭路，他倆在不斷躲避警察的追捕中又進行了新的搶劫。二人最終逃到山中，在臨死掙扎時，心狠手辣的洛里甚至還想開槍殺死追捕的警察，最終雙雙斃命。在經典黑色電影中，往往男性憤世嫉俗，為了幫助女性或追求愛情，在女性的引誘下看到了所謂美好生活和逃離虛無世界的希望，但逐步陷入了女性控制的陷阱中，被女性利用。給予觀眾一種明知道故事的結局但卻無力改變的宿命感和極其晦暗、悲觀的敘事主題。

（三）敘事動力

縱觀經典好萊塢黑色電影時期，雖然男性角色在數量、出場時間和次數上都比女性角色要多，而且通常男性角色是整部電影的主角，其中有些電影還是以男性視點和旁白的回憶形式進行倒敘敘事，但筆者認為經典黑色電影的敘事動力是女性角色，即女性角色在電影中的敘事地位是高于男性的，男性往往是被利用的，而促使男性卷入黑暗世界的原因正是女人和性的誘惑。女性角色往往也是與犯罪、死亡、權力、金錢這些詞語聯系在一起的人，故女性才是經典黑色電影中陰謀詭計的中心，通過女主角來一步步地推動劇情的發展，像《槍瘋》《雙重賠償》《夜長夢多》等電影都有相似的人物設置。經典黑色電影中的典型人物形象一般為一男一女，通常為受誘惑的男人和心如蛇蝎的美女。男性角色往往是一個獨來獨往的私家偵探或者是在敘事作用上與私家偵探相似作用的相似職業（保險推銷員），是一個游離于法律邊緣的人物，徘徊在警察與罪犯之間，與觸犯法律的女性角色接觸，經受不住女性的誘惑而產生戀情，被女主角利用后陷入兩難的境地，等到男主角發現時已經為時已晚，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經典黑色電影中的男性角色與黑幫片的人物設置不同，不是代表邪惡的黑幫勢力或是正義的使者，而是一個從事普通職業的有野心的普通人。在電影中，往往由一個正常人，受女性誘惑變得有野心，但最后墮落回歸現實的過程，通過展現男性角色憤世嫉俗的態度來反映這個虛無絕望的世界。③有的想走出黑暗世界、有的想俘獲女性來收獲愛情。而經典黑色電影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數都外表驚艷，運用自己的美貌和智慧誘惑男性，讓他們陷入困境，由此來獲得金錢、權力、獨立，以及她們想要的一切。蛇蝎美女、善良女性、家庭女性這三種人物形象共同構成了經典黑色電影中女性的人物圖譜。電影中女性角色的出場時的穿著、體態、表情、語言都是極富誘惑力的，經常以女性敏感部位的特寫出場，鏡頭采用表現主義的構圖方式來表現女性富有挑逗意味的動作。也正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男性就開始逐漸喪失理智，墜入女性角色的陷阱。所以說，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的敘事動力是女性角色的誘惑。

四、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視覺特點分析

（一）反傳統的黑色照明風格

縱觀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好萊塢影片，絕大多數影片采用的常規布光方法是三點布光法。其中主光是一個鏡頭的基本光源，通常從攝影機的一側，采用較高的光位直接打在被攝主體的身上，主光光質較硬，能夠產生明顯的影子；輔光在攝影機的一側，用光質較軟、較為柔和的漫射光線，將主光產生的陰影部分打亮；而逆光則是從被攝主體后方照亮演員，有著將被攝主體與背景分離開來、增強空間感和縱深感的作用。采用典型三點布光法的畫面較為高調、光比較小，能夠勾勒人物的面部細節。畫面中沒有很夸張或很不自然的光區，給人以舒適、真實的感覺。但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的照明風格是一種反傳統的、極其極端的手法。黑色“照明”的整體風格是采用低調照明，光質硬、光位極低，造成明部和暗部的強烈對比，人物產生巨大的陰影。三種光被放置在一切可以想到的位置，帶來不同的戲劇效果。即使在白天室內也常常是拉著窗簾和百葉窗，關著燈，在室內造成一種很陰暗的氣氛，增強絕望、壓抑的視覺感受。另外，輔助光經常被棄用，畫面中沒有輔助光，使得畫面中產生“死黑”的光區，導致畫面背景十分陰暗。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的布光方法，可以使光質很硬、強烈刺眼的光線直射在那些陰險、具有威脅人物的臉上，產生很強的視覺沖擊，表現他們黑色的內心。低調的“ 黑色”風格把明部和暗部對立起來掩去臉部、室內景致和城市景色，再進一步引申掩飾事件的動機和真正的人物，人物經常處在陰影和黑暗中，帶有一種神秘的和未知的內涵。④

（二）夜拍夜手法增加黑色氛圍

經典好萊塢時期黑色電影的外景采用“夜拍夜”的方法，即晚上的戲晚上拍。但在當時以及20 世紀40 年代之前好萊塢電影的夜景場面大多采用“日拍夜”的手法，即通過減少攝影機進光量或在攝影機前放置減光鏡來創造出夜景的效果。“日拍夜”的拍攝手法可以省去架設燈光的時間及人力成本，效率更高。而黑色電影因其需要營造黑色陰暗的氛圍，包括小成本制作的“B 級”黑色電影在內的幾乎每一部“黑色電影”，都采用“夜拍夜”的手法。“夜拍夜”手法要求把人工光源布置在畫面中每一個受光區域，營造出大光比的高反差效果，使整體氛圍和天空顯得漆黑。雖然需要更高的成本和花費更多的時間，但是可以營造出更加真實的黑色城市空間和更加強烈的黑色陰暗的整體視覺感受，為表現黑色電影敘事主題奠定重要的視覺基礎。

（三）大景深和廣角鏡頭帶來畸變

在攝影風格方面，經典黑色電影因需要通過控制進光量來實現低調拍攝和“夜拍夜”的攝影方法，所以經常采用廣角鏡頭來獲得所要求的進一步的大景深。影片中大景深與廣角鏡頭具有很突出的類型化特點。

1.大景別畫面

大景別畫面中，畫面焦點位于畫面深處的背景中，即畫面中所有平面都是清晰的，給予所有物體和人物同樣的重要性，人物與背景幾乎融為一體，前景中的雜亂讓觀眾很難注意到背景中處于陰影里的人物。人物在構圖中的重要性被降到最低，使得人物變成整個環境中極不起眼的附庸品，通過使用廣角鏡頭拍攝大景深的大景別畫面，來表現人物的虛無。

2.小景別鏡頭

在近景、特寫鏡頭中，同樣會使用大量的大景深廣角鏡頭。廣角鏡頭的使用使得人物面部發生桶形畸變，讓人物面部變得夸張、膨脹、凸出，增強面孔的可怕模樣，從而表現出人物扭曲的內心。在《四海本色》中，廣角特寫鏡頭使得主人公哈瑞的臉進一步變形，強烈的直射光從右側打來，在他的左臉上產生濃重的陰影，使之帶有陰險、邪惡的內涵。通過廣角鏡頭所帶來的視覺效果，進一步表現在影片主題上。

五、結語

20 世紀40 年代，二線電影興盛，眾多電影院采用一部正片加一部B 級片的一晚兩場放映模式。而到了50 年代，隨著電視的興起，人們只對正片感興趣，再加上弧形寬銀幕、彩色拍攝等新技術的出現，作為黑色電影的二線電影隨之式微。但黑色電影夜景內景多，以黑白兩色拍攝，新型銀幕給予的幫助也非常有限，并不能跟隨當時彩色“大銀幕”的潮流。而黑色電影人物少，敘事卻十分復雜，以查案為主，也無法迎合當時的文化消費模式。于1958 年奧斯威爾遜導演的《歷劫佳人》標志這個電影類型的結束。經典好萊塢時期的黑色電影在其視覺特征和敘事手法上都具有極高的類型化特征，所以在1941 年—1958 年間的黑色電影，筆者認為可以算作一種電影類型，而20 世紀60 年代后繼承經典黑色電影內容的新黑色電影興起，因社會和時代背景的變化，新黑色電影在敘事和視覺特點上均有所創新與改變，但表現出的濃重的黑色幽暗意識是此類型中從一而終不曾改變的。

①〔美〕保羅·施拉德：《黑色電影札記》，郝大錚譯，《世界電影》1988年第1期，第64頁。

② 尹燕，尹興：《硬漢小說的黑色電影改編——以〈雙重賠償〉和〈謀殺愛人〉為例》，《藝苑》2016年第3期，第25頁。

③王霄：《好萊塢黑色電影敘事模式的嬗變》，《電影文學》2012年第15期，第20頁。

④ 〔美〕J·A·潑萊思，L·S·彼德森：《黑色電影的某些視覺主題》，陳犀禾譯，《當代電影》1987年第3期，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