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者

周水欣

一

一天中我最愛的時光是黃昏。一日將盡，無論如何，也不適合再沖鋒陷陣了。短暫黃昏后，將迎來靜謐的夜，對某些人來說，是另一個時空的開始。

門口遛狗的老夫妻回來了，喚著他們那不肯歸家的小狗。我將頭發綁成宅女盤髻，迅速換上跑步衣褲，在門口換好跑步鞋，把手機調到“咕咚跑步”，調試藍牙耳機，選擇跑步音樂，手機與門鑰匙滑入跑步腕臂包，綁在左手臂上方。開門，深呼吸幾下，我跑入溫柔的夜中。

我是一個夜跑者。夜晚，是我的另一個白天。

我以小步高頻跑作為暖身運動，慢慢舒展筋骨。夜晚時分，路上不再車水馬龍，香樟樹常年散發優雅香氣，雨后尤其濃郁。深深呼吸吐納，兩公里后，加快一點步伐。這時會有點氣喘吁吁，很快就會到達一個相對舒適的狀態。我的那個結點是三公里。三公里后，就會跑得很平順穩定。

開始跑步的時候，是個秋季。身體的某些零件經過修理，開始與其他部位格格不入，食欲不振，沒精打采，體重急劇下降。我不得不經常告訴別人，我在減肥哦。后來，醫生在開出一堆藥物之后，給出警告：若體重跌至一定數目（不遠了），就要住院徹查徹治。就診結束，那位中年男醫生一邊往茶杯里蓄水，一邊溫和地說：“不要想太多。我覺得你該做些有氧運動，試試跑步吧！”

有一天晚上，快十點了，我穿著睡衣與運動褲加一雙運動鞋，走出家門。那天是寒露節氣，微涼之夜。我沿著香樟樹小道，在離家不太遠的小公園跑了一圈，大約兩公里，渾身汗水淋漓。回到家里，嗓子眼兒一直冒煙，心里竟非常安寧。這是久違了的感受。

跑步軟件及時提醒，第四公里開始，我的速度已不自覺地超過前三公里。我已跑出小公園，前往學校操場方向。今日狀況不錯，PM2.5又低，秋高氣爽，我準備在塑膠跑道上再跑一陣子。公里數不重要，超過四十分鐘，就能起到強身健體的作用。

剛開始跑步的時候，總是糾結于“今晚跑不跑”這個問題。不跑的理由千千萬，跑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跑過會安寧。于是，出門前掙扎著、哆嗦著、不情不愿的，甚至眼淚汪汪的，磨磨蹭蹭穿好跑步裝備，蹬上專門為跑步而買的專業減震跑鞋。只要站到夜空下，我就知道，跑步是對的選擇。一開始只是悶頭胡亂跑，只要跑出薄汗就好了。后來安裝了跑步軟件，開始記錄自己的點滴進步。從開始的兩公里都氣喘吁吁，到挑戰三公里，我用了很長時間。習慣養成之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四公里五公里的坎兒，就很輕易超過了。

跑步的時候我想說的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村上春樹寫了這么一本書。我非常喜歡。這也是我決定跑步的一大原因。村上春樹也是個跑者。他堅持跑步幾十年，參加馬拉松無數，包括非常彪悍的超級越野馬拉松，就是在荒山野嶺連續跑一百公里。而今七十歲的村上大叔依舊每天跑十公里。這個年齡了，仍舊不斷推出充滿張力的作品。這樣的榜樣，實在太強大了。

現在，跑順氣兒了之后，我也開始一邊跑一邊想說點什么了。

二

跑步其實是個放空的狀態。那些陳年積習，那些往事如昨，那些有的沒的傷心糾結，都會在你放空的時候，紛至沓來。這就好比瑜伽冥想。冥想是為了讓你抽離自己，最好什么也不想，但實際上初學者在冥想過程中思緒是野馬過江、紛擾混亂。簡直比不想還要亂。持續的修為，會慢慢梳理那些雜愿，念頭仍舊有，慢慢地，修行者會作為旁觀者觀看這些念頭的來和去。這樣，就抽離了自身的局限，站到了別處。跑步跑到一定階段，也會出現一點類似靈魂出竅的狀態，我稱之為“HIGH”的狀態。這個時候已經不感覺累和喘，呼吸勻稱，步伐穩健，速度舒適，腦子里開始云煙漂浮，前塵往事好像電影膠片，片段進入眼前兩米的晃動范圍。一開始，總是一些不開心的事，跑著跑著會掉眼淚。意識到這些，我會甩甩頭，稍微加大步伐來趕走壞心緒。再后來，開始有嶄新的思緒甚至創意、念頭，最后，則是空空如也大地真干凈……結束跑步放松身體的時候，心平氣和就會到來。

我并不是每天都跑。現在的我，若跑的話，沒有五公里那是不爽的。我經常稱之為“減壓泄憤的五公里”。跑步指南上說，要在自己最舒服的狀態下跑步，速度是次要的，時間長短比較重要。二十分鐘是起步，四十分鐘比較適中。如果能堅持一小時——對我來說，已可跑到十公里了。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時間到了，效果就到了。我不算專業跑者，對跑量也沒有要求，也根本沒有想過“馬拉松”這個遙遠的事兒，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按照心意去跑，堅持跑下去。

我最喜歡的仍舊是慢慢悠悠的“漫步跑”。跑步指南上說，合適的跑步速度是可以一邊跑步一邊聊天。我試過與閨蜜跑友一邊跑步一邊聊天八卦，跑足了一小時而不過癮——因為沒有流大汗啊。我自己的漫步跑呢，有時是開發新路徑的時候，一邊跑一邊東張西望，手機拍張夜空中盛放花的槐樹，或者跟著我一溜小跑的小狗。有時是聽著喜歡的音樂，一邊跑一邊哼唱，情緒上來，還可以飆個高音。夜色掩映下，誰會笑我呢？

今天的狀態有點超乎想象，軟件里的女聲驚呼：“你已跑步八公里，太棒了！”我的手臂擺得更加有力，覺得氣息勻稱，吐納自如，已進入一種飄忽的磁懸浮狀態。我注意落腳的時候稍微彎曲膝蓋，盡量腳掌落地，關注腿腳感受，避免受傷。在塑膠跑道上跑步比較健康，那就順勢再跑一會兒。

跑步時間長了，很多人士都告誡我，小心膝蓋，小心腳踝，小心受傷，小心安全，小心霧霾。散步和健走太溫和，不能像跑步那樣給我“HIGH”的感受。所以，平時盡量注意吧，在跑量上，在跑步場地的選擇上，注意跑步姿勢……我不想因噎廢食，我要跑步。

“你已跑步十公里！用時六十二分鐘，太棒了！”跑步軟件里的女聲再次爆發驚嘆，今晚又跑出了一個十公里！很高興自己從一個跑步兩公里就虛汗直冒的病秧子，成長為十公里后也氣定神閑的精干瘦子。這個過程，我用了一年時間。第一次跑出十公里的記憶仍舊猶新，臉上身上全是析出的鹽粒子，伸出舌頭舔一下臉頰，咸咸的味道。自己覺得，我的跑步已經有了質的飛躍，我是個真正意義上的跑者了。這時，我開始憧憬馬拉松。

今晚的狀態這么好，干脆去環湖吧！我拐上大路，往玄武湖方向奔去。

三

我斷斷續續看了很多關于跑步的書。這才發現，很多人在跑步，并且有很多神奇的人在跑步，或者因為跑步，變成了更神奇的人。我在香港三聯書店，買到一本關于跑步的隨筆。那是一個和我一般的初級跑步者，是位金融專業人士。他寫的關于自己跑步的隨筆，覺得很對味，買下來仔細看了一遍。書中一直在提一本書，反復地講，由于看了這本書，然后跑了什么地方，有了什么感受。我對他說的這本書真是充滿了興趣。這本書是《天生就會跑》。這本書是這幾年我看過的最美妙的一本書。我對這個世界上奔跑著的人和奔跑這件事，產生了全新的認識。書中從尋找一個神秘的、非常善于奔跑而又非常避世的民族——塔拉烏馬拉人開始說起，尋找這些高超的跑者，研究他們跑得飛快的原因，發現，跑步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天生就會跑！而跑步的內涵可以擴展到無窮，在奔跑中可以展現出人性的魅力與力量。

作者克里斯托弗·麥克杜格爾在書中寫了很多熱愛跑步的偉大跑者，那些參加一百公里超級馬拉松、越野馬拉松，那些在蠻荒之地連續奔跑幾天幾夜不停歇的世界級長跑健將的故事。他們奔跑，不是為了炫耀，不是為了競爭，而是因為熱愛。跑步，也給予了這些跑者他們想要的。譯者是嚴冬冬，是清華大學生命科學與技術系高才生，也是曾參與北京奧運珠峰火炬傳遞的知名登山者，翻譯過另一本我酷愛的書《三杯茶》。他在2013年遇難于新疆西天山托木爾地區登山下撤途中。這本書，是他留給人世間的絕唱。這首絕唱，蕩氣回腸。

我看得熱血沸騰。在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個十公里之后，我決定，挑戰半程馬拉松。在我的首秀——高淳半程馬拉松奔跑中，我見識了很多專業、業余的跑者，因為各種因緣際會參加到跑步大軍中，每個人都深有感觸地說，跑步沒有門檻，人天生就會跑啊！

跑步不是什么時髦，馬拉松是需要一步一步跑下來的。我見過在跑步現場，那些全身上下都是亮眼裝備、互相攀比自己跑了多少場馬拉松而得意洋洋的人。看了《天生就會跑》后，你會對“跑者”有不一樣的認識。將跑步融于自己生活的人，會有一種氣場，我稱之為“跑步人格”。書里的那些隨時隨地都能奔跑的人，破衣爛衫能跑，穿著自制拖鞋也能跑，奔跑對他們來說是日常。在這些人心中，奔跑不是為了更快，而是為了讓彼此更接近。超級馬拉松選手斯科特·尤雷克跑累了的時候，不會像一般選手那樣聽耳機或胡思亂想來轉移注意力，他的做法簡單得多：心中想著別人的時候，最容易進入忘我狀態。他在比賽中幫助受傷者，被幫助者讓他不要管自己，關注成績，他卻說“現在，那件事不重要”。斯科特是各種國際頂尖賽事的冠軍，當他完成全程跑步后，不會就此休息，而是在終點等待其他跑者歸來，并與他們一一擁抱。有的比賽在險山惡水間要經歷好多天。跑者們累得半死狀態到達終點時，斯科特蓬頭垢面地從地上的睡袋里爬出來，與他們擁抱。這，才是人們心目中的偉大跑者。

后來，我參加全程馬拉松，看到跑到最后跌跌撞撞的跑者，被旁邊陌生的跑友攙扶著一起沖線。然后相擁著大哭大笑。用時五到六個小時或更多，跑完42.195公里，每個人都處于“醉跑”的狀態，但跑者自己努力堅持，一步一步抵達終點。大家在路途上互相鼓勵、互相打氣，真是難忘的感受。

奔跑中，人體內釋放的多巴胺，令人產生前所未有的體驗。那位“超級馬拉松之神”斯科特在每封發出的郵件上都附上這么一句話：“沖破疲勞和絕望的極限，可以找到我們從未擁有的自在與力量。”當我挑戰全程馬拉松，在“撞墻”時間段，腦海里都會出現這句話。后來在日常生活中碰到不愉快，我也會用這句話來鼓勵自己。奔跑，讓跑者脫離了世俗樊籠，可以站在另一種高度，來看待當下的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天生就會跑》的人，應該過大踏步的人生。

四

跑步是一項會上癮的運動，只有跑者心領神會。

我參加馬拉松，最為享受最后的沖線。是的，每一場長途跋涉——十八公里處的繼續奮力，二十五公里處遙遙無期的絕望，三十公里處的撞墻暈乎，三十五公里丟盔卸甲罵自己再也不跑了，四十公里時麻木不仁的堅持。四十一公里，慢慢開始調整身心，四十二公里打了雞血似的腫脹腿腳往前拼力邁進。最后那195米，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頭，涌上眼眶……

印象最深的是某次名古屋女子全程馬拉松。這場全女子的盛會，吸引了全世界兩萬名女跑者，一路姹紫嫣紅，一路鶯歌燕舞。到后期，一個個都咬牙堅持，竟然不像一般的馬拉松，后期有很多人開始走路，或者拉開很多距離。這場全女子的馬拉松，大家一直一股股地跑在一起，很少看見坐在路邊休息或者拉伸或者躺倒的人，都在緩慢但一直堅持奔跑的狀態。我心里不由感慨，女子的毅力真是不一般的。到四十二公里開始進入小巨蛋體育館時，兩旁迎接的人群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令我們為之振奮，還有觀眾塞給我一小罐清酒，比劃一個“仰脖喝酒慶祝”的姿態。我感到旁邊的幾位跑者都奮力揮動雙臂，我也盡全力抬高雙腿往終點沖去。沖進小巨蛋時，聽見全場激情澎湃的“DANCINGQUEEN”的女子合唱。那句“YOUCANDANCE,YOUCANJIVE”,令我激情澎湃、熱淚盈眶。我們好幾個女子一起沖線，每個人都激動不已。經過了長途跋涉，所有的掙扎、灰心、自我鼓勵與咬牙堅持，都化作此刻的如釋重負。我默默給自己點贊。還有選手們源源不斷地到達終點。各種年齡、各種體態的女子，邁著不輕松的腳步，含著眼淚沖過終點線，相擁著互相祝賀，或者默默地擦拭汗水。我順著人流，走到體育場大看臺上坐下休息，等待閉幕。快結束時，全場響起激昂的、有節奏的鼓掌聲，我看到時鐘開始倒計時，此時，最后一名女選手跑進了小巨蛋。人們的掌聲就是送給這位關門跑者的。在她身后，小巨蛋體育館的大門徐徐關閉。這個女子已經力竭，但仍舊拖動腳步、蹣跚前進。她滿臉泛紅，汗水與淚水混在一起，一邊奔跑，一邊點頭答謝兩邊觀眾的吶喊加油聲……等她沖過終點線，志愿者奔來扶住她……

還有一次在南京，全程馬拉松。最后幾公里時，我身邊沒有人了。已經快到關門時間，兩旁零星幾位觀眾默默看著我，寬闊的大馬路上空蕩蕩的，有點恍惚。我盡力集中精神，終于看到四十一公里、四十二公里的標識。因為戒嚴，前方這兩公里處沒有觀眾，也沒有家屬。最后195米，我跑進女選手沖刺跑道，前后無人。我奮力沖過終點線。終點線，寂寂無聲。只有幾位剛完賽的跑者互相拍照留念。我默默回頭看看來時路，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再一次令我心神寧靜。我向前走，一位志愿者為我戴上完賽獎牌，輕聲說：“辛苦了！祝賀你完賽！”奔跑是一個人的戰斗。戰斗結束時，有人輕輕說一聲祝賀，是一種會心的慰藉。

曾經看過拍的一個馬拉松項目勵志短片，其中一個口號是：“顫抖的雙腿，即將成為你的信心支柱。”這就是馬拉松真正的魅力所在：只要你堅持奔跑，就一定能夠抵達終點，回望一路行來的種種困惑與堅持，汗水與激情，眼淚與釋然，會激昂起自己內在的生命力，感受到自己戰勝了自我，眼前展開了新的篇章。

五

第一次參加馬拉松比賽的時候，我特別緊張，在路上埋頭苦奔，跟著大部隊，生怕被拉開太大的距離而被淘汰。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些跑步的人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向右地來回往路邊靠，伸出手臂做出各種奇怪動作。三番五次后，我看出點門道：他們在擺造型，等著路邊的攝影師拍照。這些人真是愛顯擺啊！

有時候身邊人會發出嘿嘿哈哈帶節奏的加油聲，然后一列扛大旗的隊伍邊跑邊自我加油著從身邊喧嘩而過。當然還有的穿著各種奇裝異服：男孩穿著婚紗，女孩穿著漢服。幾次比賽都看到全副武裝的孫悟空，臉上的金毛都貼得栩栩如生。我心里嘀咕：不熱嗎？不累贅嗎？

我埋頭看著前面兩米的距離，謹慎、緊張地奔跑著，心里有點羨慕他們，好放飛自我啊！我很想對周圍加油的人群說聲謝謝。前面有小孩子伸出手臂張開手掌想跟跑者擊掌互動。我鼓起勇氣，靠邊行駛，也將手掌送了過去。我感受到了那些小手掌在跟我接觸的時候涼津津的觸感。有些小朋友還使勁一擊，更加賣力地沖我大叫：“加油、加油！”我心頭熱乎乎的。

參加的比賽漸漸多了一些。我開始鼓起勇氣，與跑友和助戰的觀眾們互動。一開始，大家“加油、加油”地喊，我心里跟著默念。有一次，一位南京大叔背著個音響，一路放著節奏感很強的音樂，一邊隨著拍子喊著，別停，咚咚咚，加油，叮呤咣啷……一開始就是他一個人在喊，后來有個聲音配合著跟他一起喊。大叔來了勁兒，經過我身邊，特意沖著我大叫，加油、別停！原來，原來是我在應和他呢！我一時竟然無語凝噎了。大叔背著大音響，一路向前，我在他身后，噙著眼淚，內心是震撼的。原來，做一個身心放松的人是這樣的，自己愉快，別人也愉快啊。

第一次在網上看到賽道攝影師拍的我的照片，我有點尷尬。我眼睛耷拉著看向地面，嘴角下彎，脖子支楞著腦袋歪向一邊，身體有點不協調似的。反正看上去就是跑得灰頭土臉。后來，不論跑得多辛苦，看到賽道攝影師，趕緊挺直腰板，嘴角上揚，微笑著，甚至揮揮手，或者比個V字的手勢。我不特別去攝影師那里停留擺姿勢，但是也不再抗拒拍和被拍。對那些擺拍的跑者也不反感了。比賽結束，有張好玩的奔跑照片留作紀念，是多令人開心的事啊！我的跑步照片也越來越精神了，看上去是享受奔跑而不是做苦力的感覺了。每次都對賽道攝影師滿懷感激地打賞，錢不多，代表我對他們辛苦捕捉跑者瞬間律動的用心的感謝。

冬季一個大雪的早晨，我一個人奔跑在湖邊。寒冷，清凈。一路向前，游人稀少。忽然看見對面也來了一位跑步的人，在我倆即將擦肩的時候，他忽然伸出手臂，對我比了一個贊的手勢。我一時有點錯愕。我們很快擦肩而過。我想了一下，回首大叫一聲：“謝謝！”我看到那位跑者速度很快，頭也沒回，但高舉手臂揮舞了一下。我心暖暖，也大踏步加速前行。

后來跟一位資深跑友聊到這件事。他說：“是的，碰到跑友，我們會互相鼓勵。不管認識不認識。”我記住了。

說跑步治愈了我的自我封閉癥，一點不為過。我愛悶頭想心事，不擅長交流，更不愛表達與表現。為此，錯失了許多表達感情的機會。所有美好的感情表達出來，才算真正落實，才能被人實實在在地接收和感知。跑步，讓我打開了心靈之窗，愿意與人多交流，愿意表達我的意愿，更多的時候，是表達我的感謝之情。而通過這些表達的互動，跑者與觀眾、與志愿者、與攝影師，以至與各種賽道、與一座城市、與組織者，都有了更深的情意。每一場馬拉松，都是大家互相融合、互相感受善意、互相心領神會的過程。42.195公里的距離，是打開心扉、尋找同類的機會。你看，世界上那么多人，跟我一起在這個賽道上奔跑，一起喘著粗氣，一起經歷撞墻時段，一起被雨淋、被日曬，一起吃賽道補給，一起慢搖或快沖，互相觀望的同時也是互相鼓勵，互相比拼的當下也是互相守望。這是多么難得的參照，多么不容易的緣分。下一場馬拉松，希望我們還會歡欣鼓舞地在賽道上，遇見彼此、成全彼此、照見彼此。

馬拉松的魅力，早已超越鍛煉身體、超越身體極限的范疇，而是人與人之間締結一種更活潑的交往方式、更深邃的感應體系，令人與人之間釋放更多善意，展示出更大格局的身心嘉年華。

六

每次參加長距離的奔跑，都會在路程最令人絕望的中間段對自己說，SHIT，再也沒有下一次了！每次結束戰斗的時候，滿臉通紅，太陽穴噗噗亂動，汗如雨下，東搖西擺地默默走下跑道，內心充滿了巨大的平靜、平和與滿足。是的，我做到了。沒有倒斃在半路，沒有放棄。雖然一路上跌跌撞撞，口吐白沫時有，腿腳抽筋時也有，被N多人輕松超越，自己從未有瀟灑的步態，總是一副快要玩兒完的樣子……但是，我完賽了。這種感受，表面上不動聲色，好像守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內心里是排山倒海的掌聲。

跑步帶來了自由自在的感覺。我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然后默默堅持著去完成它。在這個過程當中，品嘗到艱辛、磨難、氣餒、悲傷、堅持、勇敢、技巧、變化、輾轉、跌宕、扭轉，可能會涕淚交流，可能鼻青臉腫，姿態不一定美，甚至是狼狽的。從自我否定到自我激勵，最后，達到目的——跑完全程，享受那堅持到底的釋然感覺，感受那巨大的平靜與滿足。這整個過程，堪比人生，堪比人生中的很多經歷。只能意會，無法言傳。只有獨自奔跑，才能有所體會。

四季流轉，陰晴雨雪皆有來襲。我是跑者，永不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