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yuǎn)倫
畫家逝世,朋友夤夜進(jìn)山
去楊家寨討要稻草,我搭上他的便車
后排的金黃草莖在夜色中反著微光
極致地?fù)P起,似要將自身的輕盈用盡
成為孝子的草繩標(biāo)志之前
它們是沉溺于俗世的救命稻草
此刻,在我們共同的呵護(hù)和虔敬中
它是替死亡開具的最柔軟的證明
我把這些粗劣的草葉小心翼翼收攏
像在輕輕揉捏那些在月色下散開的筆毛
深陷夜幕,奔走在一幅天然的寫意畫里
我們都沒有問清自己在趕赴什么
水井很隱蔽,像白玉藏在原石里
汩汩流動的聲音
仿佛來自淵藪,神往的我
不得不沿著羊腸道下行
一直走到水平面上,看見陽光
逐漸縮小,成為漣漪上
一個浮動的焦點
我傾斜著水桶,彎腰駝背
像極了無聲的禱告,被迫的儀式
不斷上演。前一個人取完水
身后的人就接著
向這個低處的水源長揖下去
良久才直起身來
黃昏時分,許多提淡水的人
蹚過含著鹽水的中清河
我在其中,我父親在其中
我的祖父以魂靈的形式在其中
向此岸回歸,看不清臉龐的
那些人,走著走著就消失了
那個常常在沉默時彈動手指的老人
是在習(xí)慣性地勾扳機(jī)
可以肯定
他從未殺過一個人
就像小時候練字而習(xí)慣彈動手指的我
終于沒有成為書法家
習(xí)慣更多的時候
是幻覺,是對一件沒有完成的事情
連續(xù)不斷的想象
鎮(zhèn)子上還有一位攝影家
彈手指也成為了習(xí)慣,他有帕金森癥
然而,他的真正習(xí)慣是
蜷曲手指,握緊鏡頭
長時間紋絲不動。后來我知道
最好的習(xí)慣,是死寂一般的平靜
就連絕癥,也無法動搖
所有孤兒都是冰雹打落的孩子
所有牛犢都有他的外婆
所有故鄉(xiāng)都在你的手腕上
——讓你的疤痕覆蓋一切痛苦
所有落葉都和泥土有血親
所有山坡都迷戀過泉水
所有胡來都是太愛母親的亡靈
——讓你的譫妄收集完一切失落
所有姐姐都在你的腳印里愛你
所有女友都在你的詞根里愛你
所有的我們都在雷電里愛你
——讓你的光芒住進(jìn)一切經(jīng)卷
在懸崖上審美,地心深處隱居
像我一樣的微生物
蟄伏數(shù)十年,才能成為香的一部分
在洞穴里均勻地鋪開
形成隱形的波浪
我試圖分飾三角:醬香、陳香和底香
卻被天意告知只能匹配一種
我深深呼吸,狀如懺悔
試圖在這里領(lǐng)取一個屬于自己的
最后的香型
人間最好的酒香,是香氣對香氣的中和
掩蓋,侵略,彌散
而我身體上濃烈的硝煙氣息
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愛來改善了
我想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才會在酩酊大醉的時候,哭出聲來
純凈的雪,選擇沉淀在老街的凹痕和裂痕里
像車輪陷落在車轍里
像我掉進(jìn)低吟的我
我在時間里有一個合適的位置,像石頭終有創(chuàng)傷的細(xì)紋
像老街終于走進(jìn)了易碎的、折斷的轉(zhuǎn)角
我是那個追雪的人,在普里河邊
在小鎮(zhèn)的老街上
我終于追上了冰
我終于,用自己的緩慢
追上了自己的輕盈
整片花田整夜沒有傾心的人間事,夜色獨自空無
美獨自存在
有點怔然
我是荷田的他人。當(dāng)然,也是一朵荷花——她的他人
也是她們的他人
我的出現(xiàn)是隱秘的破壞
盡管我屏息靜氣,噤聲不語,狀若聾啞
仍然,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他人
她們以為我是需要安靜的孤獨者
而她們頭上漸漸懸掛出來的月亮,把我制造成兩個人
是的,孤獨,有時候就是兩個人
花瓣上的一滴露水
滑落在我的幻影上
我的肉身漸有涼意,可我愿意這樣,降低自己的體溫
和荷田的水溫,保持一致
我喜歡那真理一樣的養(yǎng)成,也喜歡
那命運(yùn)一樣的衰微。此刻
我終于可以不用是人類了
零距離是最悲欣交集的獲得
而以前我不知道
波,是一條大河的節(jié)奏
不疾不徐
水趕路,瀾便起
我倚在欄桿上
試圖弄清:是風(fēng)來,起波瀾
還是波瀾起,風(fēng)來
我得靜下來
辨析一下時間和因果
在重慶,長江是我的霧水
總有一些事物無法看清
可在冬日暖陽下
觀瀾久了,胸腔里便有什么
一蕩一蕩的
白鷺,也在一蕩一蕩的
和它一樣,我只是
因為內(nèi)心涌起了驕傲
天黑下來了
有一兩聲嘯叫便是好的
不明的發(fā)聲人,潛藏
在高架橋下,有些漫漶
看不清他的臉
我用沉吟回應(yīng)了他,并確定
他未能聽見
對他來說,我藏得更深
那一聲尖銳的,和一聲裂帛的
叫聲,何以如此
像是某種孤獨。我繼續(xù)
隱秘地品味著另一個生命
傳達(dá)出的信息,并確認(rèn)
不要讓自己這團(tuán)黑影
去把他那團(tuán)黑影,撞出光
還好,我走的是岔道
身臨淵藪,前路還有卡子
我由此避開了別人的悲傷
而把自己置于險境
枯萎的瓜藤吊起一個笨拙的老南瓜
冬日暖陽下,像個臥佛
江風(fēng)起,恰好
有一個可以控制的擺幅
讓瓜與蒂不至于決裂
小女孩仰著頭
看瓜。微漾。懸垂。神秘的引力
將藩籬牽引出一個口子來
形成天然的窄門
她毫無遲疑,側(cè)身就進(jìn)入意外里去了
坦蕩不是磨刀石,是你去年的天空
打一個滾
十里卷帙
這個寬闊的江灘,是我擁有的
前院,我們在此復(fù)雜地長草
單純地開花,冬悵惘
夏喧囂。所以那天空,稿箋一樣
還是那么坦蕩
立于此,從江水的低語中
聽清一句語錄,寫下幾行波紋
獨享,是本質(zhì),我卻用詩句
分享給整個世界——原諒我的僭越
一冬的攥緊,也不知道在憤懣什么
現(xiàn)在,天色好
無論近不近黃昏
只需要攤開手掌,像無所依傍的
水鳥那樣
放棄利爪般的抓取
僅僅,用喙說話
其實我說出的,是沉默
漸漸地,第二個太陽
從水里躍出
翻過遠(yuǎn)山。我的十指
緊了緊,扣住了浩蕩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