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陽光穿透玻璃

黃芳

故鄉(xiāng)

你讓我寫一寫故鄉(xiāng)

我說如今它未必認識我

我對它，也未必有

比兒時那條羊腸小道更寬闊的記憶

那片土地上

唯一刻于我骨血中的人，這世上

唯一的父母

已埋于土下

那條羊腸小道，已長滿雜草

我如何讓你明白

此刻說故鄉(xiāng)

就像是一只鳥雀

在寒冬里求一條棲身的枝丫而不得

一個孤兒

在黑暗的羊腸小道索一丁照路的燈火

而不得

我的故鄉(xiāng)，已埋于土下

如果我愛你

如果我愛你，我要先愛上

這個午后——

風(fēng)從遠處吹過來

在陽臺猶疑

在重疊的灰影子中拍打

——風(fēng)從遠處吹過來

從書本里翻出海浪、星云和一個

隱秘的呼喚。午后

陽光明亮，云雀低飛

你左手羞怯地平放，右手

打翻了慌亂的茶杯

——如果我愛你

我要先愛上

這一陣陣的慌亂

那天

出院那天，陽光很好

回到小區(qū)樓下

鐵門意外地敞開著

散落的黃白錢紙隨風(fēng)翻飛

地上，兩枚一分錢硬幣大小的

紅紙團，沾滿塵土

我看著它們，想象著某種

匆忙中遺漏的儀式

在這棟樓租住十多年

所有面孔都已熟悉，上上下下時

雖叫不出名字，但都會微笑，點頭

在我生病住院的這些天

哪家哪個房間哪張床，空空蕩蕩猶如

命運突然翻開它神秘的另一面

哪個人再也不會

與我在樓道里一邊側(cè)身避讓一邊說

早上好，晚上好，需要幫忙嗎？小心臺階

我緩慢地從一樓一一往上看

天臺上的三角梅，在陽光下恣意繁茂

甚至一絲陰影都看不到

我在虛空中抱了抱某個哭泣的虛空的身子

向翻飛的黃白錢紙揮揮手

一路走好，小心臺階

空枝

從醫(yī)院回到家

一天就將過完了

打開窗，黑暗洶涌而進

似乎守候已久

遠處燈火隱匿，恍如

夜行者身披僅有的星光

秋風(fēng)陣陣，搖晃著

空枝

我在一天的最后時光

陷入無盡悲傷

今天，在醫(yī)院的無影燈下

我時年三十六歲的親人

失去了子宮，卵巢，以及

甲狀腺。她的余生

將秋風(fēng)陣陣，搖晃著

空枝

最冷的一天

在最冷的倒春寒時節(jié)

我們熱烈地談?wù)撎鞖猓卟耍瑠蕵奉^條

偶爾遇到鳴鐘、驚雷

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開

——要保護好易碎的骨頭，要注意

躲避逆行。畢竟

這是最冷的時節(jié)

我們互相叮囑，取暖

有些手會唱好聽的歌，有些腳

擅長掘土挖坑

大風(fēng)中

螻蟻們?yōu)榱硕惚芸赡艿膲嬄?/p>

一邊四處奔逃，一邊

相互踩踏

在逆行的大風(fēng)中，我們

悲傷地面面相覷

然后拉下帽子，戴緊口罩

安靜的上午

書籍不說話

日歷不說話。被贈予的橘子

默默地又黃了一些

茶水間，紅杯子在冒熱氣

黑茶壺有一半懸空，似乎隨時會掉落

啪的一聲

走廊的燈偶爾會亮一下

投下影子

偶爾有人走過，像影子

疊著影子

風(fēng)從窗門縫隙擠進來

——這一聲聲嗚咽

這失敗的口哨

這令人不安的安靜的上午

落下來

是想象還是幻覺

她看到自己在夜色中奔跑

公交車站牌下

兩三個人影在晃動

偶爾有風(fēng)吹來，木葉

婆娑，婆娑

越過她身邊的腳步

有的快有的慢，有的

試圖保持某種恰當(dāng)?shù)墓?jié)奏

有那么一瞬間

悲傷襲來，近于洶涌

洶涌得來不及言說

便沉入夜色

她指著枝丫間懸掛的路燈說

你好，凝固的淚

公車站牌下已經(jīng)沒有人影

風(fēng)一陣接一陣

木葉婆娑，婆娑

落下來

失眠

二十多年來

她對黑夜有多種解釋——

隱匿者，記憶的碎片

抑郁癥，雨中的葬禮

諸神身穿黑袍

隨意涂抹未來與過去

在黑袍覆蓋的無數(shù)長夜里

她偶爾會看見一些

跌跌撞撞的人。他們的靈魂

有時跑在前面，有時

落在后面

當(dāng)陽光穿透玻璃

太陽落進窗臺時

嬰兒、蘋果和鮮花

都很安靜

長久以來

黑夜是一艘過于搖晃的船

她曾經(jīng)在顛簸中力挽

練習(xí)平衡術(shù)

她曾經(jīng)把暗礁當(dāng)成彼岸

并一頭撞上去

從此她患上了偏頭痛

像指尖被釘在荊棘上

在一場看不見的葬禮中

她曾請求黑衣人

留下禱辭，收回生命

長久以來

她不想象未來

不相信陽光能穿透玻璃

躍進窗臺

——那個嬰兒臉上細細的絨毛

被照亮

她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影子

她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影子

懸掛在走廊下

走過的人，有的抬頭驚呼

有的發(fā)問：是影子還是衣服

走過的人，有的只是

走過

走廊空蕩深長

看不到頭

偶爾有風(fēng)來

她便左右搖晃

像一件失去主人的衣服

斑馬

早上

一個穿病號服的人

從陽光深處慢慢走出來

最后，他背著陽光

停在第五人民醫(yī)院的馬路上

好像沉睡的斑馬

突然在陰影中站了起來

覆盆

覆盆子開白花，結(jié)橙紅果子

葉子一片復(fù)一片

它喜歡向陽的坡地

風(fēng)來雨來，覆盆子成片倒伏

擠挨，擠挨

它是酸甜生津的夏天

它醫(yī)治人間疾苦

它用倒鉤刺

坦蕩地指認身份、隱秘習(xí)性，以及

產(chǎn)果后必枯死的命運

但它不知道，覆盆

是人間無法醫(yī)治的暗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