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埃薩·德·凱羅斯 著
周寧譯
多美好的下午啊,我的朋友!……我正等著參加若澤·馬蒂亞斯的葬禮——就是加爾米爾德子爵的侄子若澤·馬蒂亞斯·德·阿爾布開克……您一定認識他,這位雅士有著麥穗般的金發,嘴巴因沉思而略顯猶疑,上面留著圣騎士式樣的八字胡,一位睿智的騎士,優雅得精致又恰到好處。他的靈魂求知若渴,喜愛普世真理,如此深邃,甚至能讀懂我的《論黑格爾哲學》!但這副形象要追溯到一八六五年了。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某個寒冷的一月午后,他穿著件淺褐色大衣,胳膊肘的布料磨破了,渾身酒臭,蜷縮在圣本托路的一道門廊下瑟瑟發抖。
有一次,馬蒂亞斯從波爾圖回里斯本,在大學城科英布拉稍作停留,我便與他在伯爵宮共進晚餐。那時,克拉維羅為了進一步挑起清教徒派和撒旦派的矛盾,正在醞釀《撒旦的譏諷和痛楚》一書,但連他都朗誦了一首理想主義十足的感傷詩:“在胸膛的牢籠中,我的心……”我還記得馬蒂亞斯那天穿一件白亞麻馬甲,里面塞一條寬大的黑綢領帶,雙眼死死盯著燭臺,對那顆在牢籠中咆哮的心露出蒼白的微笑……那是四月的一個月圓之夜,晚餐后,我們一行人彈著吉他穿過楊樹林,漫步在小橋上。雅努阿里奧滿懷激情地唱起那時流行的浪漫小曲:
昨日黃昏后,
佳人獨默默。
水流何滾滾,
紛紛足下過。
……
而馬蒂亞斯呢,倚著欄桿,靈魂和目光都迷失在月色之中!我的朋友,您為何不陪陪這位奇人去趟普拉澤雷斯公墓呢?身為哲學教授,我雇了一輛馬車……什么?您穿了淺色褲子,不方便?哦,親愛的朋友!在所有表達善意的物質中,再沒有什么比黑色衣料更粗俗不堪的了。更何況,要下葬的這位可是精神主義者中的翹楚!
棺木從教堂里徐徐抬出……只有三駕馬車作陪。其實啊,我親愛的朋友,馬蒂亞斯六年前就死了,死時還算光彩奪目。而我們從教堂里抬出來、躺在這口帶飾棺材里行將腐爛的,不過是個二月頭凍死在門廊下、沒有故事也沒有名字的酒鬼。
小馬車里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家伙?……我不認識??赡苁俏挥绣X的親戚吧,這些人只在葬禮時才出現,裝模作樣戴著黑紗,畢竟死人再不會討他們沒趣,他們也不必對其負責。大馬車里那個胖子,臉又大又黃,是阿爾維斯,綽號“閹雞”,《玩笑》雜志就是他創辦的,可惜里面沒多少哲學內容。他和馬蒂亞斯是什么關系?……我不知道,或許是酒友;或許馬蒂亞斯前段時間在給《玩笑》雜志投稿;又或許在他那身可怕的肥肉和同樣可怕的文字底下,還藏著些許同情心。剩下的就是我們的馬車了……您想開窗嗎?抽根煙?我這兒有火柴。對我這樣追求種豆得豆、自圓其說的人而言,馬蒂亞斯真是沒救了。在科英布拉的時候,我們就覺得他的靈魂平庸至極。也許正因如此,他才一絲不茍到令人害怕。學士袍上從沒有一絲褶皺!皮鞋上從沒有一?;覊m!頭發和胡子板正得叫人絕望,沒有一根毛發是翹起來的!除此之外,在我們這一代熱血知識分子里,只有他對波蘭的慘狀(指十九世紀波蘭失去獨立、被多國瓜分領土的歷史事件)不發出怒吼;只有他讀起《沉思錄》來可以面不改色、滴淚不灑;也只有他對朱塞佩·加里波底(1807-1882,意大利軍人,在意大利統一運動的戰役里身中三彈,為此長時間忍受痛苦)的彈傷無動于衷!然而他并非生性冷峻,也非自私或刻薄!正相反,他是個溫柔的同伴,總是真誠待人,笑容溫和。他那難以撼動的平靜似乎是出于感受力的膚淺,所以那時我們把這么一位溫柔清瘦的金發青年稱作“缺心眼兒”也不是沒有道理。馬蒂亞斯父母雙亡,他從溫柔美麗的母親那里繼承了五十康托(葡萄牙貨幣單位。1854到1891年間,一康托相當于現今人民幣約八十萬元),畢業后便去里斯本陪伴甚是喜愛他的舅舅加爾米爾德子爵。朋友,您一定記得這位將軍吧,他可謂舊派將軍的絕佳典范,胡子上總打著硬硬的蠟,紫色褲子被吊褲帶拉得筆挺,懸在閃閃發亮的靴子上,腋下夾著一桿微微顫動的皮鞭,虎視眈眈地準備鞭笞整個世界!一位恐怖又完美的戰士……加爾米爾德那時住在阿羅約斯區(里斯本的一個教區)的一棟老宅里。這房子的墻面裝飾著瓷磚,還帶有一個花園,加爾米爾德在那里悉心種了幾壇大麗花?;▓@的地勢緩緩上升,盡頭是一堵墻,藤蔓纏繞,墻的另一頭則是議員馬托斯·米蘭達府寬敞美麗的玫瑰園。米蘭達府又名“葡萄架之家”,它坐落在丘頂上,由兩堵小土墻隔出一片通透的庭院。重建時代(葡萄牙的一個歷史時期,即1851到1868年間)末期,我的朋友馬蒂亞斯就是在此結識了美麗的埃莉薩,葡萄架之家的埃莉薩——就像海倫是特洛伊的海倫,伊內斯是卡斯特羅的伊內斯(葡萄牙國王佩德羅一世的愛人,由于政治原因,被佩德羅一世的父親阿豐索四世處決),傳統大抵如此……她是里斯本最崇高的浪漫主義之美的典范。但其實整個里斯本都只能從馬車的窗戶里、夜晚塵土飛揚的街燈下,或是在馬托斯·米蘭達作為榮譽主持的卡爾莫議會舞會上一睹其芳容。也許是外省女子不愛出門,也許她所屬的里斯本小資產階級規矩森嚴,還保留著深居簡出的古老習俗,又或許是她年屆六十又身患糖尿病的丈夫在行使父權,這位女神很少在阿羅約斯的凡人跟前露面。但馬蒂亞斯一來到里斯本就總能看到她,可以說是想看不到都不行,因為將軍的府邸就在山丘邊上,緊鄰葡萄架之家的玫瑰園。埃莉薩女神每每來到窗邊,穿過院子,或是在灌木小徑間采摘玫瑰,都會被看得清清楚楚,更何況兩個園子之間并沒有濃密得足以遮擋視野的樹冠。我的朋友一定和所有人一樣,也吟唱過那幾行俗套但不朽的詩句(出自埃薩同時代詩人布良·帕托的《為鋼琴伴奏朗誦之詩》):
那是秋日,當你的身影
在月光下……
恰如詩中所言,可憐的馬蒂亞斯從埃里塞拉鎮的海灘返回里斯本時正值金秋十月,他也正是在夜晚的月光下看見了庭院中的埃莉薩!我這位朋友從沒見過哪位女子有著拉馬丁詩中女子的魅力。高挑、清瘦、婀娜,簡直可以和《圣經》里提到的風中棕櫚相媲美。她烏黑濃密的頭發梳成中分,卷曲且富有光澤。整個人活像一朵鮮嫩的山茶花。她的黑眼睛水靈靈的,憂郁又含情,長長的睫毛……啊!我的朋友,我那段時間正忙著評注黑格爾,但是一個雨天的下午,我在塞沙爾家門口等馬車時遇見了她,整整三天都被迷得暈頭轉向,還給她寫了一首十四行詩呢!不知道馬蒂亞斯有沒有給她寫詩。但所有朋友都發現,在科英布拉被我們叫作“缺心眼兒”的馬蒂亞斯從那個月色動人的秋夜起,就深深地、強烈地、決絕地愛上了她!
可以想見,像他這樣規矩又靦腆的男子是不會在公共場合為愛嘆息的。但是早在亞里士多德時代就有“愛如煙火藏不住”的說法,內向的馬蒂亞斯,其愛火立馬就如輕煙一般,從門戶緊閉但火勢猛烈的房屋那看不見的縫隙里躥出。我從阿連特茹省回里斯本后,有天下午去阿羅約斯看他。那是個七月的周日,他正準備去和自己的姑奶奶馬法爾達·諾羅尼亞太太共用晚餐。這位太太住在本菲卡區(里斯本的另一個教區)的松柏莊園里。每逢周日,馬托斯·米蘭達和埃莉薩女神也會和她共進晚餐。我確信她和馬蒂亞斯只有在諾羅尼亞太太家才能待在一起,這里有成排的松柏投下樹蔭,給予便利。從馬蒂亞斯的臥室窗戶可以看到他自己家和米蘭達夫婦家的花園。當我走進臥室,他還在不緊不慢地穿戴。朋友啊,我從沒見過誰的臉上洋溢過如此安恬莊重的幸福!他擁抱我時滿面微笑,那是從被照亮的靈魂深處發出的微笑;我和他講述自己在阿連特茹省的不快遭遇,他依然優雅地微笑著,然后說天很熱,保持微笑卷了根煙;隨后以宗教般的謹慎,陶醉地從五斗櫥里選了一條白綢領帶,全程微笑不斷。他那雙溫柔含笑的眼睛時不時看向緊閉著的窗玻璃,就像人會無意識地眨眼一般……跟隨那束幸福的目光,我立馬就看到了女神埃莉薩正站在葡萄架之家的庭院里,一身淺色衣裝,戴著白帽,一邊慵懶地踱步,一邊若有所思地戴手套,她也正往馬蒂亞斯那被斜陽染上金色的窗戶里瞧呢。然而,馬蒂亞斯還帶著他那永不凋零的微笑,喃喃自語地說著情話。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鏡子上,在他固定領帶的珊瑚珍珠胸針上,在他的白馬甲上。他給馬甲扣扣子時猶如一位初做彌撒的新晉神父,懷著神圣的激動穿上斗篷,掛上綬帶,走向神壇。我從未見過誰給手帕灑古龍水時如此陶醉!他穿上長禮服,胸前別上玫瑰,終于懷著難以言表的心情長嘆一聲,然后莊嚴地把窗戶大大敞開!“吾將入主之圣壇!”(原文為拉丁語“IntroiboadaltarenDeoe!”,是脫利騰彌撒中的開場白)親愛的朋友啊,您別不信!我是真嫉妒那一動不動站在窗邊的男人,他立在至高的崇拜中,把自己的雙眼、靈魂,甚至整個存在都釘在庭院里,釘在那位戴著淺色手套的白皙女人身上。他對世界如此冷漠,就好像它不過是被自己踩在腳下的磚石一般!
這樣的癡狂持續了十年,燦爛、純潔、遙遠,不被物質沾染!您別笑……他們肯定會在馬法爾達太太的莊園里見面,也肯定會寫信,滔滔不絕地寫信,然后把信從隔開兩家院子的墻上扔過去。但他們從未尋求隔墻私談,或是躲在樹蔭中默默不語。他們也從未交換過親吻……您別不信!最多就是在馬法爾達太太家的樹下慌張而飛快地握一握手,這已是意志對欲望所允準的極限了。您一定不理解兩具脆弱的肉體怎么能整整十年都保持如此可怕的節制……是啊,他們確實沒有安心獨處的時間,墻上也沒有小門,這才沒有墮落。而且埃莉薩女神過的實在是修道院里的日子,馬托斯·米蘭達身患糖尿病,十分陰郁,總是閉門不出,把宅邸重重落鎖。這份純潔的愛情里包含許多高尚的道德和細膩的感情。愛情會把男人精神化,卻會把女人物質化。對馬蒂亞斯而言,精神化實屬容易(沒人懷疑),他生來就是狂熱的精神主義者。在這僧侶般的精神崇拜中,他甚至不敢用自己纏繞念珠的手指顫抖著觸摸崇高圣女的衣袍。身為凡人的埃莉薩在這份崇拜中尋得一絲微妙的愉悅,而馬蒂亞斯呢,他也在這超越物質的愛情中享受著超越人性的愉悅。整整十年,他就像老雨果筆下的呂布拉(雨果的戲劇《呂布拉》中的男主角,他身為仆人,卻暗戀上女王,直到最終自殺。臨死之際,女王才告訴他,自己也對他懷有愛意)一樣,心醉神迷地漫步于耀眼的夢境。在這場夢里,埃莉薩實實在在地住進了他的靈魂,完完全全地融入了他的靈魂,與他的存在難舍難分!自從一天下午,他在馬法爾達太太的莊園里發現自己抽煙讓埃莉薩感到不適,我這位朋友就戒了煙,即使獨自在里斯本郊區散步時也不再抽煙,真是難以置信!
這神圣卻真實存在于馬蒂亞斯靈魂中的造物,讓他變得奇怪又瘋癲。由于加爾米爾德子爵依照葡萄牙舊習,很早就進晚餐,馬蒂亞斯去過圣卡洛斯劇院之后,便在舒適又懷舊的中央咖啡館用餐。這里的煎鱈魚猶如神助,科拉里斯產區的葡萄酒也是仙釀。他用餐時一定要點許多蠟燭,還要鮮花環繞。為什么?因為他幻想埃莉薩也在此用餐,他總是一言不發地微笑著,虔誠如教徒……為什么?因為他在聽她說話呢!我還記得他把臥室里三幅牧神調戲仙女的版畫都拆了……埃莉薩的精神在此盤踞,于是他便凈化墻壁,給它們包上淺色絲綢。愛情通往奢華,如此優雅的精神之愛尤甚:為了和她共享奢華,馬蒂亞斯極盡揮霍。因為幻想中有埃莉薩作陪,當然不能乘坐雇來的馬車,也不能讓高貴的她坐在圣卡洛斯劇院的藤條座椅上。他只乘風格簡約純正的馬車,還在劇院長期訂下包廂,并為她安置了一架白綢底繡金星的教皇寶座。
當他發現埃莉薩有慷慨之舉,也立刻廣施恩澤。那時的里斯本哪有像他這樣豪擲千金的人?出于對這位女人的愛,他迅速散盡了七十康托,卻從未送過她本人哪怕一朵花!
難道馬托斯·米蘭達從不攪擾這份幸福?!馬蒂亞斯真的是個絕對的精神主義者,只對埃莉薩的靈魂感興趣,把肉體看作凡塵軀殼,并不在意是否得到?……朋友啊,我不知道,就當是吧!米蘭達身患糖尿病,兩鬢花白,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戴著深色羊毛圍巾和沉甸甸的金眼鏡,并不像是熱情善妒的丈夫,也沒有注定會燎原的熱情之火。但作為哲學家,我一直想不通,就算米蘭達不感興趣,也可以合理合法地看著埃莉薩解開她的白裙子……可馬蒂亞斯為什么會對他尊重到近乎溫情的地步?是贊許他從塞圖巴爾鎮的一條荒僻小路上發現了這位女神(馬蒂亞斯是絕不可能在那種地方發現她的),給她優渥的生活,好吃好穿,連坐的馬車也足夠舒適嗎?又或者,是因為她對馬蒂亞斯保證過,“我不屬于你,也不屬于他”,既慰藉了他的犧牲,也奉承了他驕傲的自尊?……我不知道。但我確信馬蒂亞斯對于女神宮殿里住著凡人米蘭達這件事不屑一顧。而且這份不屑使他的幸福獲得了完美的統一性,如同一塊水晶,每一面都同樣閃耀,同樣純潔無瑕。這份幸福啊,我的朋友,持續了十年……對于凡人來說是何等奢侈!
但是有一天,馬蒂亞斯的生活中發生了一場無比恐怖的大地震。一八七一年一月,也可能是二月,被糖尿病折磨得十分虛弱的米蘭達因肺炎去世。那時我也雇了輛馬車,沿著幾條路,緩緩為他送葬。米蘭達是政界人士,送葬的人很多,有些還是部長。葬禮結束后,我借馬車之便去阿羅約斯看望馬蒂亞斯,并非出于獵奇或是做出不合時宜的慶賀,而是要讓他在這起大事件中感受到哲學的陪伴和安撫……沒想到在他那兒,我碰見了老朋友尼古勞·達·巴爾卡。熠熠生輝的巴爾卡啊,我也為他送過葬,曾與我一起天馬行空的同窗好友如今全都在此安息……那天清晨,尼古勞剛從他位于圣塔倫鎮的韋洛薩莊園回來,是被馬蒂亞斯的電報喚回來的。我進屋時,一個仆人正忙著整理兩個大旅行箱。馬蒂亞斯當晚就要去波爾圖,他甚至都穿好了行頭:一身黑衣,腳蹬黃色皮鞋。和我握過手后,尼古勞晃動著他的格羅格酒。馬蒂亞斯則繼續一言不發地在房間里踱步,木呆呆的,但這不是因為情緒激動或當眾掩飾喜悅,也不是對突然得到凈化的命運感到驚訝。不是!既然達爾文大師在《人和動物的情感表達》里沒有提及此時該作何反應,那么馬蒂亞斯就只會感到也只能表達出不知所措!對面的葡萄架之家窗戶緊閉,籠罩在這個晦暗午后的悲傷中。馬蒂亞斯突然看了一眼庭院,目光里透出近乎恐懼的不安和焦慮!怎么說呢,那目光屬于籠中的母獅,籠子卻并不結實!馬蒂亞斯進臥室后,我端著酒杯對尼古勞低語了一句:“馬蒂亞斯要去波爾圖,挺好……”尼古勞聳聳肩:“這樣確實比較合適……我贊同。但只待服喪的那段時間就夠了……”七點鐘,我陪著馬蒂亞斯去了圣阿波洛尼婭車站。返回時外面下著大雨,我們倆在馬車里陷入思索。我滿意地微笑道:“一年喪期后他們就能幸福了,還要生不少孩子呢……這就是一首詩的結尾!”尼古勞嚴肅道:“要用扎實的散文體來結尾,埃莉薩女神圣潔依舊,還帶著米蘭達的財富,一年的收入有十一二康托……這可是咱們平生第一次見證得償所愿啊!”
我親愛的朋友!喪期過去了,又過了幾個月,馬蒂亞斯卻沒有離開波爾圖。我遇見他時是八月,他已長住法蘭克福酒店,在此延續著炎炎夏日的憂郁,抽著煙(他又開始抽煙了),讀著儒勒·凡爾納的小說,喝著冰啤酒。直到傍晚天涼下來,他才穿好衣服,噴上香水,戴上花,去河口餐廳吃飯。
然而,當喪期接近末尾,令人絕望的等待也將結束時,我卻沒從馬蒂亞斯那兒看出隱忍的喜悅或是對日子過得太慢有什么不滿——有些時候,時間就像個行動遲緩的老頭兒……正相反,這些年來,對“米蘭達終有一死”的確信把他籠罩在幸福的光暈中,讓他滿面微笑。如今他卻嚴肅、陰郁,甚至生出了皺紋,像是面前永遠擺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疑問,錐心般難受。告訴您吧,那年夏天長住法蘭克福酒店的馬蒂亞斯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良心痛苦發問,不管他是在喝冰啤酒,還是在戴手套準備上馬車去河口餐廳吃飯,都會不停地自問:“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有一天吃午飯時,他剛打開報紙就一聲驚呼,臉漲得通紅,嚇了我一跳:“什么?八月二十九日了?上帝啊……都八月底了……”后來我回里斯本一心撰寫《實用主義的起源》,就這樣度過了晴好又干爽的冬日。某個周日,羅西烏廣場上的小商店已經在賣康乃馨了,我坐馬車經過時看到了戴著紫色羽毛帽子的埃莉薩女神。同一周,我又在《畫報》上看到一條不起眼的短訊,是埃莉薩·米蘭達女士的婚訊……您問我她和誰結婚?——是和知名資本家弗朗西斯科·托雷斯·諾蓋拉先生……
連您都驚得用拳頭捶大腿啊,我的朋友。我那時也握緊了拳頭,但我是揮拳向著裁決人間事務的蒼天,對女人的虛偽、言行不一、水性楊花等卑鄙之舉發出怒吼,尤其是對可恥的埃莉薩!喪期剛一結束,她馬上就背叛了高貴、純潔、睿智的馬蒂亞斯!背叛了他持續十年、默默無聞的崇高之愛……
向天揮拳之后,我又雙手抱頭叫道:“為什么?為什么?”出于愛?但這些年她也意亂情迷地愛著馬蒂亞斯啊,而且這份愛從未幻滅或膩煩,因為它是懸空的、非物質的、未滿足的。出于野心?諾蓋拉和馬蒂亞斯一樣是個迷人的紈绔子弟,他擁有的葡萄園價值五六十康托,和馬蒂亞斯從加爾米爾德舅舅那兒繼承的沃土一個價錢。到底是為什么呢?當然是因為比起馬蒂亞斯文人般的金色胡子,諾蓋拉烏黑濃密的胡子讓她更有欲望!啊,正如圣徒所言,女人就是立在地獄門前的一堆污物!
當我還在憤憤不平時,有天下午在迷迭香路上遇到了巴爾卡。他從馬車里一躍而出,把我推到一處拱廊下,激動地抓著我可憐的胳膊,語無倫次地叫道:“你聽說了嗎?是馬蒂亞斯拒絕她的!她寫了信,去了波爾圖,還哭了……他甚至不愿意見她!他不想結婚,就是不想結婚!”我驚呆了:“那她……”“她又生氣,諾蓋拉又窮追不舍,可憐她才三十歲,不想守寡,就結婚了,真是見鬼!”我氣得把手都揮到拱頂上了:“那馬蒂亞斯的崇高之愛呢?”作為馬蒂亞斯的知心密友,巴爾卡信誓旦旦地說:“一直沒變!永恒,絕對……但他就是不想結婚!”我們對視一眼,又帶著無可奈何的驚愕收回目光,聳聳肩。審慎的靈魂面對不可知時就該如此,但我是個哲學家,我的靈魂并不審慎。于是我整晚都在用匆匆磨尖的心理學工具鉆鑿馬蒂亞斯的行為,直到破曉才疲憊地得出一個哲學研究中總會得出的結論:擺在我面前的是無法穿透的第一因(哲學術語,即因果鏈中的最初原因),我的工具碰上它便會折斷,于他、于我、于整個世界都沒有好處!
埃莉薩和諾蓋拉完婚后依然住在葡萄架之家,依然享受著曾經和米蘭達一同享受的安恬舒適。夏天,馬蒂亞斯從波爾圖返回阿羅約斯,回到了加爾米爾德舅舅的宅邸,又住進曾經的房間。從房間的陽臺可以看到花園,里面開滿了無人照料的大麗花。八月來了,里斯本一如既往,炎熱寂靜。每逢周日,馬蒂亞斯便獨自前往本菲卡,和諾羅尼亞姑奶奶共進晚餐,因為諾蓋拉并不認識松柏莊園里這位受人尊敬的太太。埃莉薩女神下午還是會穿著淺色裙子在花園的玫瑰叢間散步。阿羅約斯的這處角落似乎只發生了一點改變,那就是米蘭達躺進了普拉澤雷斯的大理石墓穴中,諾蓋拉則躺到了埃莉薩美妙絕倫的床上。
馬蒂亞斯身上卻發生了令人痛心的巨變!您能猜到這個不幸之人是如何消磨時光的嗎?他把雙眼、回憶、靈魂,把自己的整個存在都釘在了葡萄架之家的露臺上、窗戶上、花園里!他不再大開著窗戶,帶著幸福的微笑公然陷入陶醉,而是躲在窗簾后面,從窄窄的縫隙中偷看她白裙子上的裙褶,因沮喪憂傷而面容憔悴。您知道他為什么如此痛心嗎?——當然是因為埃莉薩在他那兒吃了閉門羹后,便毫不猶豫地投入了迎接她的另一個懷抱——不,我的朋友!這份愛情的微妙之處就在于,馬蒂亞斯打心眼里篤信埃莉薩女神的精神深處混不進世俗的規約、純粹理性的決定、傲慢的沖動或肉體的欲望。他相信她還愛他、只愛他,這份愛不會凋零也不會改變,如同無須澆水照料也會蓬勃生長的玄義玫瑰(指基督教早期的紅白玄義玫瑰,是圣母瑪利亞的象征)!一個想法折磨著他,短短幾個月就在他臉上刻下長長的皺紋,那就是:一個男人、雄性、莽漢占有了屬于他的女人!而且還是通過最神圣、最符合社會道德的方式,在教堂和國家的溫情支持下,用堅硬濃密的黑胡子玷污她的神圣雙唇。而他自己呢,由于對她的圣潔有著近乎恐怖的迷信崇拜,從不敢觸碰她的嘴唇!該說什么好呢?馬蒂亞斯這位奇人所懷有的是僧侶之情,他正跪拜在瑪麗亞神像前,陷入超越性的陶醉,此時一個瀆圣的禽獸卻爬上祭壇,淫猥地掀開神像的長袍!朋友,您覺得好笑,您問我米蘭達的事怎么說?哎呀!他只是個糖尿病人,是個板著臉的胖子,而且在馬蒂亞斯認識埃莉薩、把自己的心和生命永遠獻給她之前,就已經存在于葡萄架之家了。而諾蓋拉呢,他魯莽地撞進馬蒂亞斯最為純潔的愛情,胡子烏黑,嘴唇豐滿,強壯得像個斗牛士。他染指了那個女人,也許還對她一展雄風呢!
——真見鬼!明明是他先拒絕了她,讓這份感情受挫枯竭的,這個女人可是帶著純潔又強烈的感情投向他的懷抱呢!——有什么辦法……還不是馬蒂亞斯扭曲的精神在作怪嘛!才過了幾個月,他就完完全全忘記了自己在波爾圖是如何侮辱性地拒絕她的,好像只是在物質或社會利益上有些許不合!現在既已回到里斯本,埃莉薩的窗戶就在他的窗戶對面,兩家的花園也緊挨在一處,他便實在感到痛苦。因為他曾對這個女人懷有崇高之愛,把她放在星辰之間頂禮膜拜。但一個黑皮膚、黑胡子的莽漢卻從眾星之中奪走了這個女人,把她扔到床上!
夠復雜的,不是嘛?哎呀!出于哲學家的義務,我對他做了不少思考!結論是:馬蒂亞斯是個病人,受到精神至上主義過度的困擾,這種精神主義在他心里引發了劇烈的炎癥,病灶不斷潰爛,使他對婚姻的物質性感到恐懼——拖鞋,剛睡醒時有些油膩的皮膚,懷孕六個月的大肚子,在尿濕的搖籃里尖叫的嬰孩——如今他發出痛苦的怒吼,正是因為身邊的一個物質主義者已經準備好接受穿著羊毛衫的埃莉薩。您說這家伙是個白癡?……不不不,我的朋友,馬蒂亞斯是個極端的浪漫主義者,瘋狂地置身于生活現實之外,他從未想過,只要家里有陽光和愛情,拖鞋和孩子的臟尿褲也會是無比美麗的東西。
您知道這份痛苦中最激怒馬蒂亞斯的是什么嗎?是可憐的埃莉薩還對他懷有曾經的愛!您怎么看?魔鬼行徑,不是嗎?……至少這份愛的本質并未受到觸動,一如既往,獨一無二,她依然對可憐的馬蒂亞斯保有難以抑制的好奇,也時常表現出愛意……可能花園緊挨著便注定如此吧!誰知道呢?總之,自打九月份諾蓋拉去了卡爾卡韋盧什鎮照看葡萄豐收,她就又出現在庭院里,在盛開的大麗花和玫瑰叢間,含情脈脈地投送那陶醉了馬蒂亞斯十年的甜蜜目光。
曾經,在米蘭達的父權統治下,我不信他們從花園的墻上扔過信……而這位身體健壯、胡子烏黑的新主人即使遠在卡爾卡韋盧什的葡萄園里,也足以讓埃莉薩女神小心謹慎。而且埃莉薩既有這位年輕強健的丈夫來撫慰,便不再需要在夜晚的樹蔭下和馬蒂亞斯偷偷見面,即使她優雅的道德和馬蒂亞斯嚴格的理想主義默許他們使用靠墻的梯子……何況埃莉薩是個非常誠實的女人,她也對自己的肉體懷有神圣的尊嚴,因為她覺得上帝用心把她的肉體造得極美,比靈魂更美。——但誰能說得準呢?……也說不定這位可愛的女士其實和瑪爾翡麗侯爵夫人是同類,據說瑪爾翡麗同時有兩個情人向她獻殷勤:一個是極盡浪漫之能事的詩人,還有一個是為她解決肉體需求的車夫。
我的朋友,說到底,馬蒂亞斯可是為她而死的,我們還是別在背后議論埃莉薩了!事實就是,因為那兩座花園,埃莉薩和馬蒂亞斯又不知不覺地墜入理想主義的情感聯系中。十月,諾蓋拉還在卡爾卡韋盧什采收葡萄,馬蒂亞斯為了觀賞葡萄架之家的庭院,便又一次把窗戶大大敞開!
按理說,當一個極端精神主義者征服了舊愛的心,應該也會重獲昔日完美的幸福。既然他主宰著埃莉薩不滅的靈魂,那么別人占據她凡俗的肉體又有什么重要?但是不行!可憐的馬蒂亞斯遭受著痛苦,為了擺脫這份劇痛,一個如此莊重、行為舉止如此和諧的人竟成了浪子。啊,這便是生活的旋風和動蕩!在絕望的一年里,馬蒂亞斯的丑聞把里斯本震撼得天翻地覆!就是在那段時間,他的出格行為可謂傳奇……您知道那次晚宴嗎?……馬蒂亞斯從高區和莫拉里亞區(這兩個區是里斯本歷史上的貧民區,居民中不乏性工作者)的黑巷子里搜羅了三四十個最卑賤的女人,為她們舉行了一場晚宴,然后命她們騎上驢子,自己則嚴肅又憂郁地騎一匹高頭白馬走在前面,揮著一柄巨大的鞭子,把她們帶往地勢高聳的格拉薩區參拜日出!
但所有這些喧鬧都沒能驅散他的傷痛,于是那年冬天,他開始酗酒賭博!整個白天都把自己關在屋里(當然,是躲在窗戶后面,因為諾蓋拉已經從葡萄園回來了),雙眼和靈魂都釘在命定的庭院中;當夜晚到來,埃莉薩的窗戶不再有亮光,他便乘馬車先去布拉沃賭場玩轉盤,再去“騎士俱樂部”豪賭到深夜,然后去餐廳,在點著許多蠟燭的包廂里絕望地狂飲。
在憤怒的刺激下,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七年!加爾米爾德舅舅留給他的所有土地都被他連賭帶喝揮霍一空,他手頭吃緊,連阿羅約斯老宅也抵押了出去。但當諾蓋拉因為肺水腫奄奄一息時,馬蒂亞斯突然又從酒精和賭博的墳墓里鉆了出來。
正是在那段時間,巴爾卡火急火燎地從圣塔倫的莊園給我發電報,讓我幫他處理一件事(簡而言之,是件麻煩事)。于是,我在四月溫熱的晚上十點鐘趕往阿羅約斯找馬蒂亞斯。仆人一邊帶我穿過昏暗的走廊,一邊告訴我馬蒂亞斯先生還沒結束晚餐。我發現走廊里曾屬于老加爾米爾德的華麗立柜和印度花瓶都不見了。我現在還記得那時的馬蒂亞斯有多么絕望、多么不幸,一想起來我就直打寒戰。在面朝兩個花園的臥室里,拉著綢緞簾子的窗前,一張桌子上擺著兩個大燭臺,熠熠生輝。除此之外,還有一籃白玫瑰和加爾米爾德子爵的一些銀器;而在桌旁,馬蒂亞斯整個癱坐在靠背椅上,敞著自己的白馬甲,蒼白的臉垂到胸前,握著酒杯的手一動不動,像睡著或者死了。
我碰了碰馬蒂亞斯的肩膀,他驚得一下抬起頭,頂著亂蓬蓬的頭發問:“幾點了?”為了把他叫醒,我做出歡快的樣子大聲告訴他已經十點了,他卻從離自己最近的酒瓶里倒了些白葡萄酒慢慢嘬飲,拿杯子的手顫抖不止……他把頭發從汗濕的前額上撥開,又問道:“有什么事嗎?”然后瞪著迷茫的雙眼聽我傳達巴爾卡的口信,整個人如在夢中,聽而不聞。我說完后,他只是嘆了口氣,從冰桶里拿了瓶香檳,倒滿另一個杯子,喃喃道:“真熱啊……真渴!”但他并沒有喝下去,而是從靠背藤椅上挪開自己沉重的身軀,努力邁著虛浮的腳步走向窗前,猛地拉開窗簾,打開玻璃窗……然后就僵直地站在那兒,像是被星夜的寧靜和黑暗吸了進去。朋友啊,我看到葡萄架之家有兩扇窗戶對著微風敞開,里面燈火通明。強烈的亮光里現出一個白色的身影,穿著長長的白色睡袍,立在庭院邊緣,似乎正陷入沉思。我的朋友,那正是埃莉薩!在她身后,燈火通明的臥室深處,患了肺水腫的丈夫一定正在費力地喘氣。埃莉薩卻靜靜站著,向她甜蜜的伙伴馬蒂亞斯投去甜蜜的目光,也許還有一個微笑??蓱z的馬蒂亞斯品味著這美好的一幕,被迷得無法呼吸。在他們之間,在夜晚的溫熱中,兩個花園里的所有花朵都散發著芳香……突然,埃莉薩快步走回房間,應該是可憐的諾蓋拉發出了呻吟或不耐煩的聲音。隨后,窗戶都關上了,葡萄架之家的所有光彩和生機也都消失無蹤。
這對馬蒂亞斯而言是極度的煎熬,他破碎地抽泣著,因痛苦而腳步踉蹌。他一把抓住窗簾,簾子裂開了,于是他無措地倒進我張開的懷抱里。我把他沉重的身體拖到椅子上,簡直像在拖一個死人或醉漢。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這家伙竟睜開眼睛,緩緩露出一個無力的微笑,近乎莊嚴地喃喃道:“是因為天太熱了……太熱了!您不想喝杯茶嗎?”
我拒絕了他的提議,準備離開,而他對我的逃離毫無反應,只是躺在靠背椅上,顫抖著點燃一根粗大的雪茄。
天哪!我們已經到圣伊莎貝爾教區(埋葬馬蒂亞斯和米蘭達的普拉澤雷斯公墓就位于這個教區)了!馬車把可憐的馬蒂亞斯帶往終結的塵土和蛆蟲,何等迅疾!沒錯,我的朋友,過了那一晚,諾蓋拉就死了。埃莉薩女神又開始新一輪服喪,她去住在一個小姑子的莊園里,這小姑子也是寡婦,莊園就在貝雅城旁邊,人稱“莫雷拉宮”。馬蒂亞斯則徹底消失了,仿佛人間蒸發,一點兒關于他的消息都沒有,這也是因為唯一有他消息的密友巴爾卡去了馬德拉島。巴爾卡得了肺結核,沒什么希望了,只是為了遵守肺結核病人那幾乎成了社會責任的傳統義務,才帶著自己僅存的那點兒肺臟去往馬德拉島療養。
而我呢,那一整年都在埋頭撰寫《論情感現象》。后來有一天,正值初夏,我從圣本托路下來,一邊走一邊張望著尋找二百一十四號——莫爾加多·德·阿澤梅爾書店,您猜我在街角的一棟新房子里看見誰了?是埃莉薩女神,她正在陽臺上往金絲雀的籠子里塞生菜葉呢!可真美啊,我的朋友!她比以往更加完滿,更加和諧,無比成熟、豐滿,令人動心!雖然她在貝雅時就過了四十二歲生日,但正如特洛伊的海倫,在特洛伊圍城四十年后還是能迷倒凡人和神明。更巧的是,當天下午,我就從阿澤梅爾書店的圖書管理員若昂·塞科那里聽到了這位迷人海倫的新故事。
埃莉薩女神現在有了一個情人……當然,這是因為一貫端莊本分的埃莉薩沒法和他合法結婚。她喜歡的這位英俊男人是已婚身份……他曾在貝雅和一個西班牙女人結了婚,但婚后妻子風流不斷。一年后,妻子去塞維利亞過圣周時睡到了一個巨富農場主的懷里。這男人是個性格溫和的公共工程記錄員,他便繼續在貝雅生活,時不時還教幾節繪畫課……“莫雷拉宮”女主人的女兒就是他的學生,他在莊園教這個女孩兒畫畫時結識了埃莉薩。埃莉薩愛上了他,愛得迫不及待,立馬讓他辭職,把他帶到了里斯本,這里比貝雅更適合發展地下關系。塞科是貝雅人,他上個圣誕節就是在老家過的,而且他對這個記錄員還有“莫雷拉宮”的兩位女士都很熟悉。有一次,塞科從阿澤梅爾書店的窗戶往外看時,認出了站在街角那棟樓陽臺上的埃莉薩。記錄員則衣著光鮮,戴著淺色手套,正愉悅地走進大門。塞科立刻就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系,看來,比起公職,特殊職業要讓這位記錄員愉快得多。
我也是透過214號的窗戶認識記錄員的!是個帥小伙兒,健壯又白皙,胡子烏黑,發量絕佳(質量可能也不錯)?!妒ソ洝防镎f寡婦的心空虛,這樣濃密的胡子要填滿如此“空虛”的芳心倒是足夠了。說來諷刺,莫爾加多·德·阿澤梅爾偶然繼承了一套十八世紀的絕世哲學典籍,這便是我常去這家書店的原因。幾周后的一個夜晚,我從書店出來(塞科上的是晚班),在一扇敞開的大門邊停下,點了根雪茄,在火柴顫抖的微光中,我看到了縮在陰影里的馬蒂亞斯!為了看得更仔細些,我又點了一根火柴。可憐的馬蒂亞斯?。∷湃魏由L,但這胡子稀疏又骯臟,軟得像黃色的絨毛;他的頭發也沒有剪過,從圓頂帽里露出幾縷,毛毛糙糙、稀稀拉拉的。他頹唐地縮在臟兮兮的雜色破布衣服里,整個人都仿佛小了一號。他穿一條黑褲子,手插在大口袋里,姿勢可謂是悲傷凄慘的典型。我又驚訝又難過,一時只嘟囔出一句:“哎呀!是您!發生什么了?”馬蒂亞斯依然不緊不慢,依然優雅,但為了擺脫尷尬,他用被烈酒傷得沙啞的嗓音冷冷道:“在這兒等人。”我沒有問下去,而是繼續走路,走出幾步又站定,我猜得沒錯:那扇黑色的大門正對著埃莉薩住的新樓,也正對著她的陽臺!
是的,我的朋友,整整三年,馬蒂亞斯每天就躲在那道門廊里!
那是里斯本早年常見的門廊,沒有看門人,門總是開著,里面總是臟兮兮的,像道路兩側的洞穴,再苦命的人也不會被趕到這里。門廊旁邊有一家小酒館,每到傍晚,馬蒂亞斯一定會從圣本托路下來,一路貼著墻走,像影子一樣融入門廊的陰暗處。這時,埃莉薩家的窗戶已經亮起來了。冬天窗玻璃上會有一層薄薄的霧氣,夏天則開著窗通風。馬蒂亞斯就對著這幾扇窗站著,一動不動,手插在口袋里,陷入沉思。每過半個小時他就鉆進小酒館,不是喝杯葡萄酒就是喝杯燒酒,然后慢慢地走回黑暗的門廊,回到陶醉之中。埃莉薩的窗戶暗下來之后他還是不走,要么瑟瑟縮縮地在石板地上跺著腳取暖,要么坐在門廊深處的臺階上。即使在最黑暗的寒冬,也整夜整夜地用一雙醉眼死盯著那座房子漆黑的墻面。他知道,就在那里,她正在和另一個人睡覺!
一開始,馬蒂亞斯為了不讓煙頭的火光暴露藏身之處,還會爬到一個沒人的平臺上把煙匆匆抽完。后來呢,我的朋友,就靠著門廊的柱子一根接一根、急不可耐地抽煙,為的就是讓火光把他照亮!您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埃莉薩已經發現她那可憐的馬蒂亞斯還是一如既往,眼下他就臣服在那道門廊下,崇拜地望著她的窗戶呢!
您相信嗎,從那以后,每天晚上,埃莉薩不是站在窗戶后面就是靠在陽臺上(記錄員則在屋里,穿著拖鞋,躺在沙發上讀晚報),靜靜地、久久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道門廊,她那無言的目光還和曾經站在庭院里看玫瑰花和大麗花時一模一樣。于是馬蒂亞斯便絕望地讓火光燃得更亮一些,像一座燈塔,在黑暗中引導著埃莉薩可愛的雙眼,告訴她這個冷得發抖的人完全屬于她,忠誠無比!
白天他絕不會走在本托路上,畢竟優雅的馬蒂亞斯已經落魄到要穿破衣爛衫的悲慘境地。穿著磨破了胳膊肘的爛衣服和破靴子,又怎么敢走在這里呢?——那他是從哪兒弄來錢在小酒館里喝酒、吃鱈魚的呢?——我不知道……但讓我們贊美埃莉薩女神吧,我的朋友!富有的埃莉薩想方設法,每個月都委婉地變著法子給已然是個流浪漢的馬蒂亞斯送些錢。這劇情挺刺激,是不是?埃莉薩出于感念,每個月都會給自己的兩個男人付錢——分別是肉體情人和靈魂情人!然而馬蒂亞斯猜到這可怕的施舍從何而來時,拒絕了這筆錢,卻并未因自尊受到傷害而憤怒,而是深受感動,甚至連被烈酒燒紅的雙眼都飽含淚水!
既然馬蒂亞斯只在夜色濃重時才敢走下圣本托路,鉆進門廊里,您能猜到他白天都做些什么嗎?——白天他會跟蹤記錄員,偷偷觀察他!——沒錯,我的朋友!他對埃莉薩挑選的那個男人有著十足的好奇心,夠神經質,夠大膽!以前那兩位——米蘭達和諾蓋拉,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教堂大門,才走進埃莉薩的臥房的,他們的目的也不是愛情,而是想擁有一個家,可能還想要孩子和安穩平靜的生活。但這位記錄員純粹是個情人,是她特別任命的情人,只為被愛。這種結合,除了肉體糾纏,似乎沒有其他合理的動機了。然而,馬蒂亞斯還是不厭其煩地研究記錄員,觀察他的身材、著裝、行為舉止,急切地想要了解他,畢竟這是埃莉薩從男人堆里挑出來的最愛。出于體面,記錄員住在圣本托路的另一端,就在市場前面。馬蒂亞斯的落腳處也在那兒,因為這樣他的窮苦樣就嚇不到埃莉薩了。他每天一早就開始尋找記錄員的蹤跡,這時后者才從埃莉薩家里回來,還帶著她臥室里的溫熱。他一看到記錄員就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活像個小偷。我懷疑他這么做并不是出于變態的好奇心,而是想確認這個從貝雅來的小記錄員在里斯本的種種誘惑下,是否依然對埃莉薩保持肉體的忠誠。為了讓自己所愛的女人幸福,他成了埃莉薩情人的監督員!
我的朋友,這就是精神主義和苦心崇拜的極致!埃莉薩的靈魂屬于他,于是便永恒地接受著他不變的崇拜?,F在,他還希望埃莉薩的肉體也受到她情人同等忠誠的崇拜!其實記錄員要對一個如此美麗富有、穿著絲襪、戴著鉆石耳環的迷人女士忠誠再簡單不過了。您知道嗎?他對埃莉薩女神肉體的忠誠和臣服也許是生活給予馬蒂亞斯的最后一份幸福。我這么確信,是因為去年冬天一個下雨的早晨,我遇到了記錄員,他正在黃金路的一家花店買山茶花,我還看到馬蒂亞斯躲在前面的一個角落里,瘦骨嶙峋,衣衫襤褸,正窺視著記錄員,露出親近之色,幾乎是感激之情!也許那天晚上,他躲在門廊里瑟瑟發抖、跺著滿是泥污的鞋子取暖時,滿含柔情的雙眼還盯著沒有亮光的窗戶,想著:“惹人憐的埃莉薩呀!他給你帶了花兒,你該多開心呀!”
這樣過去了三年。
終于,前天下午,塞科來到我家,氣喘吁吁地說:“馬蒂亞斯肺充血,被人用擔架抬去醫院了!”
他好像是黎明時分被人發現躺在地上的,整個人蜷縮在一件薄薄的外套里,喘著氣,臉上布滿死亡的氣息,面朝著埃莉薩的陽臺。我跑去醫院時他已經死了……我和值班醫生去到病房,掀開蓋著他的被單。他的襯衣敞著,又臟又破,脖子上掛著一根繩子,上面有只絲綢做的小袋子,也是又臟又破。這里面肯定放著一朵花,或者埃莉薩的頭發,又或許是她衣裙的花邊——這要追溯到他們初次傾心的時候,還有在本菲卡度過的那些下午……醫生認識馬蒂亞斯,也為他痛心,我問醫生他死前是否受了罪,醫生說:“沒有!他昏迷了一會兒,然后瞪著眼睛十分詫異地喊了一聲‘哦!’就過世了?!?/p>
——這是靈魂面對死亡的陰霾和恐怖時發出的尖叫?還是它在終獲自由、成為不朽之后迸發的歡呼?——朋友,您不知道,神圣的柏拉圖不知道,末日到來時世上最后一個哲學家也不會知道。
到墓地了。我想我們應該扶住棺材邊緣吧……說實話,阿爾維斯這閹雞送馬蒂亞斯下葬竟然這么悲痛,真夠奇怪的……但是,我的天,快看!在教堂門口專心等著的那個穿西服和白大衣的家伙……是記錄員!他還帶了一大束紫羅蘭……埃莉薩派自己的肉體情人來陪精神情人下葬了,還要在他身上鋪滿鮮花!但她是絕不會讓馬蒂亞斯在記錄員的尸身上撒紫羅蘭的!因為即使物質并不理解精神,無法從精神中獲得幸福,它也還是會永遠崇拜精神;而物質從自身獲得的只是享受,于是便粗魯輕蔑地對待自己!真是大大的寬慰啊,我的朋友,記錄員的花束是獻給像我這樣的形而上學者的。馬蒂亞斯評注過斯賓諾莎和尼古拉·馬勒布朗士(1638—1715,法國神學家、哲學家,笛卡爾學派的代表人物),重新發掘了費希特(約翰·戈特利布·費希特,1762—1814,德國古典主義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但在西方哲學史上一度被輕視),也充分證明了官能感受是一場幻夢!光憑這些就足以讓我們陪他走到墓穴了。或許他超越了凡人,又或許不如凡人——確實,天有些冷了……不過,多美好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