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瑋紅
在劉慈欣于2015年獲得科幻成就獎前后,這位眼神略帶憂郁的科幻作家的照片以及有關他的生平介紹、作品封面、俄文譯作與訪談情況,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俄羅斯各大網站上。在受到俄羅斯科幻愛好者熱推的同時,劉慈欣的科幻作品也逐漸受到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文學研究界的青睞,成為諸多學者關注的對象。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旅程中,劉慈欣如此出人意料而又自然而然地打動俄語地區普通讀者和專業評論家的心,不只是因為他的國際知名度——獲得重要國際大獎、被英語世界率先認可,還因為他蓄積已久的俄蘇情結冥冥之中牽起了他和俄語地區之間的紅線,而他對全人類命運的深切思考既應和了歐美人的價值需求,又撥動了俄語地區人民——他們常常意識到自己肩負著人類的重要使命——的心弦,由此掀起了這片他曾經為之向往的土地上的劉慈欣熱。
有關劉慈欣科幻小說在俄羅斯傳播的緣起及過程,在《從挪威到俄羅斯的意外之旅——俄文版〈三體〉三部曲的誕生記》[1](p79-83)《中國文學“走進”俄羅斯的轉譯之路——以劉慈欣作品的俄傳為例》[2](p70-75)《劉慈欣科幻作品在俄羅斯的譯介傳播研究——以〈三體〉為中心》[3](p193-198)等幾篇論文中已經得到詳盡梳理與分析,于此不再贅述。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劉慈欣科幻作品在俄羅斯的翻譯與出版,不是通過官方自上而下的宣傳與組織,也沒有經由專業譯者、研究者與出版商的共同策劃,而完全是讀者自發需求拉動的結果:先是俄羅斯科幻愛好者讀到英文版的《三體》,希望譯成俄語,進而一位業余譯者將其從英文譯成俄語后發布到互聯網上,在經受時間檢驗之后,出版商看到了其中的商機,才將這些電子版譯文正式出版。
俄羅斯民間對于劉慈欣的科幻小說如此情有獨鐘,既源于這些作品的藝術魅力,也與俄羅斯對當代中國文學接受度的提高密不可分。近些年中國在世界上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的迅速提升、中俄之間因國家關系的密切而導致文學聯系的顯著加強,都引發了俄羅斯民眾對中國文化興趣的提升,加之中國在海外的文化推廣力度加強以及中國文學本身的日益繁榮與開放,最終促成了中國當代文學俄譯數量的激增。據圣彼得堡大學漢學家阿·阿·羅季昂諾夫統計,與1992—2008 年十七年間俄羅斯共翻譯出版20 部當代中國文學作品相比,2009—2018 年十年間,俄譯當代中文作品猛增至90 部,其中69%是21 世紀的作品,包括畢飛宇、劉震云、劉慈欣、莫言、曹文軒、余華等中國當代知名作家的小說,這與早前中國古典作品的重印量幾乎占整個俄譯中文作品80%的局面相比有了顯著改變。在這90 部大多是靠資金支持出版的俄譯中國當代作品中,劉慈欣的作品不僅沒有依靠補貼,而且還是少有的獲得再版的作品;從發行量上看,劉慈欣僅次于排在第一位的莫言(37000冊)而排在第二位(20000 冊),[4](p137-149)根本原因在于其作品的藝術價值。這些作品一投入市場,就立即引起了讀者的極大興奮和誠懇推薦,被譽為“真正的杰作”“天才之作”“真正的科幻小說”,讀者表示“很久沒有讀過這樣高質量的100%的小說了,它們從各種意義上來看都很精彩”。“小說既不是靠故事,也不是靠愛情勾連,而是一字一句都由科幻編織而成,即科幻本身構成情節,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事。”他們盛贊劉慈欣是“當代的艾薩克·阿西莫夫和斯特魯加茨基”,說“他的思維方式比今天的大多數人要先進得多”,“是一位能改變你對世界的思考方式的作家”,聲稱“劉慈欣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期待能夠看到劉慈欣更多的作品,“祝愿這位作家身體健康,創作長青,以使我們——他的讀者高興”。①以上評論見:https://www.livelib.ru/book/1001577935/reviews-zadacha-treh-tel-lyu-tsysin。可見,劉慈欣的才華與思想已經被俄羅斯這個世界上最早展開航天探索且善于思考和幻想的民族所接受,向世界證明了中國擁有自己原創且優秀的科幻作品,其本人也成為繼莫言和曹文軒之后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重要代表。
除了受到廣大科幻迷和一般讀者的喜愛,劉慈欣及其作品也得到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文學研究界的重視,目前我們可以看到的論文主要針對已經譯成俄文的《三體》三部曲、《球狀閃電》《超新星紀元》《贍養上帝》《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劉慈欣科幻評論隨筆集》等作品,包括克里米亞聯邦大學聯邦國家高等職業教育機構人文—教育學院(分校)瓦列麗婭·謝爾蓋耶夫娜·伊先科副教授和克里斯蒂娜·尤里耶夫娜·德坎的《跨文化空間背景下的中國科幻體裁特點——以劉慈欣小說〈三體〉為例》,[5](p276-281)伊先科的《以〈三體〉為例談科幻小說的體裁特征》[6](p268-269)《劉慈欣〈三體〉中的人物體系》[7](p32-34)《劉慈欣長篇小說〈三體〉中的情節組成元素》,[8](p97-99)國立白俄羅斯經濟大學教授P.E.岡察洛夫的《劉慈欣〈贍養上帝〉中的老年棄絕主題》,[9](p97-104)俄羅斯太平洋國立大學教授C.M.馬爾科夫的《世界和中國文明鏡像下劉慈欣小說〈三體〉中的宇宙智慧》,[10](p168-173)人道主義和教育學院(分校)外國語言學和教學方法系副教授N.A.布留哈諾娃的《劉慈欣〈地球往事〉三部曲中的科幻元素》、[11](p163-166)《劉慈欣〈地球往事〉三部曲中的科學和理論》、[12]《最糟的宇宙和最好的地球:〈地球往事〉與中國科幻小說》等,[13]另外圣彼得堡大學漢學家阿·阿·羅季昂諾夫的《論2008—2019年間當代中國小說的俄語翻譯與出版問題》,喀山聯邦大學的3.И.扎馬里耶娃與P.P.費澤拉赫曼諾娃的《21 世紀當代中國幻想文學的發展》[14](p243-253)《21世紀的科幻小說》[15]等文章也涉及劉慈欣的創作。總體來看,相比于我國從文學、文化、哲學、科學等多角度深入闡釋劉慈欣作品的研究狀況,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的相關研究受語言障礙、譯作數量較少和部分作品存在轉譯情況等因素的制約,研究成果的數量和深度都遠不及我國,其研究大致涉及三個方面:文本內部的分析、跨文化研究以及劉慈欣作品的科幻元素等。不過這些論文也同樣為劉慈欣研究增添了新穎的角度和啟發人思考的課題。
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文學評論界在對科幻小說進行定義、明晰科幻小說的本質,繼而梳理科幻小說出現及發展歷程的基礎上,通過對文本的具體分析與解讀揭示劉慈欣對科幻體裁的開創性貢獻。他們提出,科幻小說的出現是歷史和科學進步對文學研究產生巨大影響的結果。隨著讀者和學者對科幻小說這一體裁的興趣越來越濃厚,有關科幻小說的定義也引起越來越大的爭議。然而,大多數人還是比較認同這樣的觀點:科幻文學是描繪科學中各種現實的和幻想的進程以及與非人類智慧及其他文明交往的文學。從狹義上說,科幻文學是有關技術與科學發明及其帶來的正面與負面結果(即各種悖論)的文學,其中的幻想成分與童話的不同之處在于——童話中的事件與現象是超自然的,而科幻中的事件則具有科學依據。瑪·加琳娜給科幻小說作了如下定義:“傳統上認為,科幻文學是一種圍繞著幻想的、但終究還是科學的思想展開的文學,更準確些說,科幻文學最初給出的是合乎邏輯的、內在一致的世界圖景,其情節通常基于一個或幾個科學假設(可能是時間機器、宇宙中大于光速的穿越、‘超空間隧道’、心靈感應等等)。”[16](p152)所以,科幻的特點就是理性,作家在描述臆想的生活時對各種奇跡運用了科學的而非神秘的解釋。
值得注意的是,“科幻小說”一詞在俄羅斯的起源至今不明。據考,該術語首次出現在《自然與人》雜志1894年的一篇文章中,但究竟何時開始被大眾廣泛使用卻無從考據。俄羅斯學術界沿用西方的說法,即認為第一個使用“科幻小說”一詞的人是雨果·根斯巴克,是他首次提出了對此類文學的定義:“我所說的科幻小說是指具有儒勒·凡爾納和赫伯特·威爾斯精神特質的文學——與科學事實和預言性愿景交織在一起的浪漫故事。”[17](p5)他們認為總體上西方和東方的科幻體裁發展態勢不同,西方較為平穩,東方則起落不定,尤其在中國甚至經歷過科幻文學被禁止出版的極其艱難的時刻,但20世紀80 年代開始起步的劉慈欣,用自己豐碩的成果,在西方作家獨占優勢的領域內取得了重要突破并達到了世界頂級水平,繼承和完善了這一流派,一躍成為世界科幻創作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在明晰了科幻小說的定義和本質之后,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文學評論界對劉慈欣的科幻小說展開了具體解讀。學者瓦列麗婭·伊先科從結構、情節和人物等方面探討了劉慈欣科幻小說的獨特性。她指出,劉慈欣小說沒有嚴格的結構框架,也沒有主題和體裁的限制,而是涵蓋了廣泛的時間和空間層次。《三體》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寂靜的春天”,描述“文化大革命”及其對主人公葉文潔和中國社會產生的影響;第二部分是“三體”,描述“三體”游戲、科學家汪淼對這個游戲的研究和對其真相的尋求;第三部分是“人類的日落”,敘述了“三體人”入侵地球的意圖以及地球“三體運動”積極幫助此外星文明實施計劃的過程。在情節方面,她推崇劉慈欣小說中現實性與科幻性完美融合而產生的逼真效果,贊揚它們既以嚴謹、清晰的科學知識為基礎,以專業物理學理論、科技發展現狀為依托,具有真正的科幻性質,屬于不折不扣的硬科幻;同時又以真實歷史事件為背景,以生活細節和情感的真實流動打動人,令讀者在明知為幻的情形下卻對人物所思所想及故事情節的發展產生高度認同感,作品中那些深奧的科學原理并不妨礙讀者對情節的理解,加之小說所給的必要解釋,就連非專業人士也能讀懂。伊先科認為,《三體》是名副其實的科幻小說,其情節的推動不是完全依靠人物故事,而是切切實實由科幻本身構成,這是對科幻體裁難能可貴的開創。她指出,傳統的科幻作品會有序幕和尾聲,序幕中一般要介紹故事發生的背景,尾聲則描述事件發生后的情況。而在劉慈欣的《三體》中,尾聲和序幕都沒有了,取代序幕的是對人物的系統介紹,人物成了小說中的重點,這在科幻小說中是一個創新之舉。劉慈欣不僅想象出科學和技術發展可能達到的程度,而且善于利用這種緊張而陌生的環境塑造人物,從不同角度和層面展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而說明人類只有團結起來才能找到出路,才能去探索太空,尋找地外文明。
伊先科認為,劉慈欣甚至在表達人物情感時也滲透著科幻元素,“這在中國科幻小說中也具有開創性”。[7](p33)如“這天葉文潔值夜班,這是最孤寂的時刻,在靜靜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示著廣漠的荒涼。葉文潔最不愿意看的,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那是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無意義的噪聲。葉文潔感到這條無限長的曲線就是宇宙的抽象,一頭連著無限的過去,另一頭連著無限的未來,中間只有無規律無生命的隨機起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條曲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維沙漠,荒涼寂寥,長得更令人無法忍受。你可以沿著它向前向后走無限遠,但永遠找不到歸宿。”[18](p202)在這段文字中,宇宙電波與人物情緒的流動交織在一起,劉慈欣就這樣實現了科幻與人物真情實感的自然融合,也交代了女主人公的行為動機和故事發展脈絡。伊先科認為,科幻小說在情節方面的特點是,故事沖突的解決不僅由科學發展成就的水平決定,也由社會狀況決定。《三體》中有兩個沖突:即科學進步和另一文明入侵地球所帶來的沖突。劉慈欣正是在對這些沖突的描述中給予讀者一種在現實生活中無法企及的體驗,而小說中第三條線索即“三體”電腦游戲,這樣的安排在中國科幻小說中也是一個創舉。這款由外星文明的支持者所創建的電腦游戲,既介紹了外星文明,又使主人公汪淼與葉文潔和大史等其他重要人物巧妙相連,劉慈欣在一次次將汪淼送入這一虛擬世界時,既能順利講述其他兩個故事,又能為讀者呈現出環環相扣的謎題。從這個意義上講,劉慈欣對科幻小說的發展做出了特殊貢獻,是中國科幻小說的領軍人物。俄語地區文學界的研究者們尤其被劉慈欣的思維方式及他所建構的龐大學科體系折服,肯定他提出的宇宙社會學——所有的文明都在為生存而努力、宇宙中的物質數量是有限的及由這兩點導致的文明與文明之間互為敵人的結論——極富創意。
當然,也有個別評論提出,在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中思想始終占據主導地位,人物的塑造則不被重視,“即使是主角,也描繪得有些簡單……幾乎沒有什么生動的人物”,“人物……在小說中的存在純粹是為了配合正在發生的事情和支持敘事……都服務于一套明確的功能……他們幾乎沒有表現出任何情感,更像是機器人或情節所需的風景”。①參見:https://www.livelib.ru/book/1001577935/reviews-zadacha-treh-tel-lyu-tsysin。
但更多學者給予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以正面評價,還有一些評論揭示了劉慈欣《三體》三部曲的史詩風格,認為其筆觸并不局限于百年之間,而是時而穿越到遙遠的過去,時而展望無盡的未來,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的科幻史詩”。[19]
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的學者在劉慈欣作品中也強烈體會到深蘊其中的中華民族文化特性,認為盡管其作品多處關涉西方文化,但它們在本質上依然是與西方世界觀完全不同的非常中國化的作品。他們認為劉慈欣幻想的世界里沒有上帝或其他神靈,在那個空間無限廣闊、時間無限循環的宇宙中,每個生命都存在危險,不僅人是人的敵人,文明也是文明的敵人。這套理論有著非常強大的哲學基礎,與西方文明中的基督教信仰完全相悖,甚至“試圖游戲包括基督教在內的歐洲價值觀”。而且,雖然劉慈欣在構建科幻故事情節時運用了久經考驗的美國科幻準則,但具體細節都建構在中國的歷史及現實上,并且在描述人類、人類的叛逆者、外星人等等之間的關系時,劉慈欣運用的更多是《孫子兵法》,而非數學的博弈論。②參見:https://www.livelib.ru/book/1001577935/reviews-zadacha-treh-tel-lyu-tsysin。
當然,俄語地區的研究者還透過劉慈欣作品發現了東西方文化的相通之處。岡察洛夫在短篇小說《贍養上帝》中看到的是老年棄絕這一獨特命題,并由此闡發東西方文明的相通與差異。據《俄羅斯大百科全書》解釋,“老年棄絕”一詞由希臘語的“老人”和拉丁語的“殺害”一詞構成,是一種殺害老人的習俗,包括自殺、遺棄等形式。③參見:https://kartaslov.ru./。在原始社會,由于自然資源有限,部落往往面臨人口過剩的危險,迫使部落通過處死一些老人達到調節人口的目的。這種做法后來在很多文化中沿襲下來——視那些年老體衰、行動不便或被疾病所累的老人為拖累,為減輕自己的沉重負擔,或是讓老人自己擺脫不必要的長期痛苦,就將他們殺害或帶到一個荒僻的地方,任其自生自滅。
在軸心時代的大多數宗教和哲學教義中,都把尊重和孝敬父母的規范,作為塑造文明和文化模式的基礎,從《圣經》十誡中的第五條誡命到儒家的孝道原則都是如此。然而,與這種祖先崇拜對立的則是老年棄絕習俗的遺留,它不是由我們遙遠祖先的殘忍之心造成的,而是由整個部落在最困難條件下的生存需要以及人們在一定文化發展階段所特有的泛靈論宗教觀點所致——它們通過童話、傳說、傳奇故事等被編碼在許多現代民族的文化記憶中,例如高加索、中亞、波羅的海和斯拉夫民族都有這樣的故事。19 世紀的烏克蘭民間傳說中就記載著如何在冬天將老人帶到一個偏遠的地方,再像坐雪橇一樣用樹皮把他們滑到深溝里。后來就變成把老人隔離在一個空蕩蕩的小屋里,任他們凍餓而死。在人們觀念中,這種情況下的謀殺不被認為是罪惡,而是對“被上帝遺忘”的老人的一種幫助。岡察洛夫將烏克蘭作家科修賓斯基寫于1910 年的作品《寫在生命之書上的東西》與《贍養上帝》進行對比,提出劉慈欣觸及的是科幻體裁中的老年棄絕主題,以一個中國家庭為棱鏡,講述了關于人類道德狀況和整個世界存在方式的哲學寓言。
岡察洛夫分析,劉慈欣在講述整個故事的緣起時遵循了西方科幻小說的悠久傳統,向讀者展示了一種“高科技版本”的《圣經》創世論概念:小說的情節基于一個全球性事件——一個外星文明的代表來到地球。一天,數以千計的巨型宇宙飛船包圍了地球,之后,地球各個城市的街道上出現了數百萬具有相同外貌的人:同樣老邁,有著長長的白色頭發和胡須,穿著白色長袍。這些神秘的老人用各種語言說著同樣的話:“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兒上,給點吃的吧——”[20](p245)事實上,這些老人是一個逐漸消失的古老宇宙文明的代表,他們花了數十億年的時間(按地球的標準)離開自己的星球,乘坐星際飛船在宇宙中旅行。他們預計到自己的文明會滅亡,所以在幾個星球(包括新形成的地球)上播下了生命的種子,然后在智能機器的幫助下支持那里的生命進化,并幫助按照他們自己的形象和基因所創造的人類發展。他們來到地球并不是想延長生存時間,而是想感受人類的愛與關懷:“如果我們在地球上仍然集中生活,那還不如在太空中了卻殘生呢。我們想融入你們的社會,進入你們的家庭。在上帝文明的童年時代,我們也曾有過家庭,……如果我們能夠……在家庭的溫暖中度過余生,那真是最大的幸福。”[20](p250)作為回報,他們將自己所有的科學知識提供給人類。人類認為這些資源能夠為地球帶來快速的技術突破和解決所有緊迫問題的方法,于是各國政府達成協議,開啟了史無前例的“關愛時代”:20億位“上帝”被分配給世界各地的15億個人類家庭。
在主要情節發生的西岑村,有106 位“上帝”被當地家庭收養。農民秋生的家庭(包括妻子玉蓮、小兒子兵兵和秋生的無名老父親)也迎來了自己的“上帝”。在大約一年的時間里,秋生享受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和諧很快就讓位于沖突。事實上,這個小村莊里的情節發展映射的是全球文明觀念的碰撞:“上帝”文明所帶來的科學遠遠領先于地球上的科學,以至于在可預見的未來,科學家不僅無法使用、甚至無法理解從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科學資源。秋生借供養“上帝”來謀求經濟條件大幅改善的希望破滅了,“上帝”成了無用的負擔,淪為脾氣暴躁的女主人發泄不滿的對象,也受到兵兵和秋生老父親的抱怨,只剩下秋生還愿意照顧這位老人。“上帝”從起初被供養轉為去照料全家,接著干脆就被驅趕遺棄。這并不是一起孤立事件,當時村里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上帝”因類似的原因被拋棄,集中在村外的臨時營地里勉強維持生活,而世界各地的城市中也涌現出同樣被趕出家庭的長胡子流浪人群。岡察洛夫將此解釋為一種老年棄絕,并與科修賓斯基的故事進行對比,認為在科修賓斯基的故事中,一個農民決定把他的老母親帶到森林里棄絕是由極端、無望的貧困造成的,而在劉慈欣的故事中,全世界收養“上帝”的家庭則得到了政府的特別津貼。劉慈欣在此借用一位村支書之口給出了道德評判:因為贍養“上帝”,秋生一家的生活得到改善,買了一頭奶牛,改用了液化氣,還添置了一臺新彩電。故事里的秋生也通過行動完成了自己的道德選擇:雖然這位外來的“上帝”不是血緣上的祖先和父母,但是當家人將其驅逐出家門時,秋生為了繼續照顧他而決定隨他一起離開。當秋生的父親責備他不按照儒家的孝道為自己養老時,秋生回答:“要是創造出咱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讓你一腳踢出了家門,我不養你的老也算不得什么大罪過。”[20](p263)岡察洛夫指出這樣的話語與《圣經》中對于上帝和父母之間關系的闡釋頗有相似之處。西尼羅對這種聯系解釋道:“在十誡的第一塊碑文中,有關人對上帝之義務的戒條中的第五條,說人要尊重父母,這一條似乎與十誡中確定人對近親之義務的第二部分相關。問題在于,父母不只是近親……而且是透過他們,人才與上帝產生最緊密的聯系:人正是從父母那里獲得生命,同時人也從上帝本身獲得生命,因此,不孝敬父母、侮辱父母的人,就必然是侮辱了上帝本身。”[21](p685)故事的結尾,劉慈欣再次強調了作品的主旋律:“上帝”來到人間的動機不是為了延長他們的生存時間,而是為了重新體會他們早已失去的人間溫情,體會子女對父母的親情關愛。最后,眾神離開了他們的星艦,在宇宙的深淵中迎接死亡。在與前來為他送行的家人分別時,“上帝”說:“其實,我們到地球來,……只是想和你們在一起,我們喜歡和珍惜你們對生活的熱情、你們的創造力和想象力,這些都是上帝文明已失去的。”[20](p265)此處似乎又與科修賓斯基的故事不謀而合:被完全遺忘的虛弱母親躺在小屋一角的地板上度過她的晚年,灶臺被她生病的孫女占據,兒媳婦對她只有諷刺和責備,兒子被貧窮壓垮,從早到晚操持一家的生計。母親要求去森林赴死,兒子假裝不情愿地答應了她的要求,兒媳婦開始好好裝扮她。與家人告別的時候到了,老婦人懷著愉悅的心情而不是對即將到來結局的恐懼體驗著這一幾乎是神圣的時刻。此前的她早已無人問津,在病弱中孤獨躺著,現在她發現自己成了被關注的中心,有家庭的溫暖和關愛包圍著,她重新感覺到自己是個人,她與孩子之間疏遠的隔墻不見了。多少年以來她第一次用熱水洗了澡,換上干凈襯衫,躺在長椅上,手里拿著一根蠟燭。家人們圍攏來,親吻并祝福了她。她喃喃自語著,體會著嘴唇上留下的溫暖,滿足地笑了。在這里岡察洛夫看到了《圣經》和儒家傳統在家庭文化上的相似之處,他認為當代中國文學成功發展了西方的傳統體裁,打開了與斯拉夫文學接觸的通道。
長期以來,中蘇和中俄的文學與文化交往都呈現不平衡的態勢。相比我國從普通民眾到專業人士對俄蘇文學藝術的由衷熱愛與深入研究,在蘇聯及蘇聯解體以來的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除了漢學家對中國歷史與文化保持持久而濃厚的興趣外,一般民眾對中國的現當代文學較為陌生和疏淡。因此,劉慈欣在俄羅斯及其他俄語地區所受到的熱烈追捧顯得極其難得。其實,細推之下,這一切的發生既始料未及,又都在情理之中,不經意間成為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典范。
首先,劉慈欣作品中思考的很多問題都是超越種族和國界的,是當代世界共同面臨的普遍性問題。當今,人類社會的科技高度發達、物質極大豐富,但與此相悖,人類的困境卻愈演愈烈:顯見的有資源過度開采、全球生態破壞、國際局勢動蕩、經濟衰退、人口老齡化、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網絡世界干預現實世界等問題,隱形的則有全球化進程中的民族認同問題、人與人之間愛的缺失以及靈魂歸屬的迷茫等等,這使大到國家民族、小到家庭個人都面臨前所未有的全面挑戰。與此同時,隨著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人類的意識與思維也得到空前的拓展和躍遷。當在現實世界越來越茫然的人們回歸內在,繼續追問“我是誰”等一系列亙古永恒的根本問題時,昔日穩固的世界觀、價值觀開始動搖:從生命奧秘到人類文明,從地球源起到宇宙探源,從時空觀念到世界本質——既有的理性認知幾乎全部受到顛覆,一批新新人類已經在歡呼所謂的量子世界、量子世界觀的到來。劉慈欣正是因應了這個時代,其創作不僅有瑰麗的科學幻想,也充滿了對現實世界的人文關懷,鏡頭可以拉到遙遠的未來,也可以回溯遠古的創世之初,既有宏大的宇宙妙思,也可以觸摸最微細的心靈世界,由此他獲得了作家—哲學家的美譽。《三體》的主角汪淼曾深有感觸地問刑警大史:“你——考慮過一些終極的哲學問題嗎?哦,比如說人類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宇宙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之類的。”[18](p95)劉慈欣何嘗不是在用自己的作品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考和解答呢?
其次,劉慈欣在關注全人類宏大命題時依托的是中國國情和歷史,而他思考和解答的方式既運用了當今世界最先進的科學理論(如評論家馬爾科夫指出劉慈欣建構整部小說的方法論基石是意識的量子理論),也借助了包括《易經》在內的中華傳統文化智慧——為了探究宇宙本質,汪淼潛入了“三體”電腦游戲,在那里他遇到了周公和哲學家伏羲,以伏羲為首的智者們試圖借助《易經》中的卦象來解決“三體”問題。劉慈欣一方面向西方展示了中國領先世界的科技發展水平,打破了他們對中國生產力的固有認知,同時也揭示了科技發展所帶來的正反兩面效應,反映了科技無止境競爭下世人對人類未來的擔憂,并用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把東方的天道理性與西方的科學理性結合起來,從而在古老的中國智慧里找到了正面平衡的力量,彰顯出文學的責任、尊嚴與力量,這是打動世界讀者的根本所在,再次證明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一道理。
再次,劉慈欣作品中充溢的他對俄蘇文學藝術的至誠熱愛和精神、語言及風格上的深得其味,及其對俄蘇科技發展水平、科幻文學的熟稔,都使得他和俄語地區的讀者之間有了溝通的橋梁。劉慈欣曾公開承認俄羅斯文學對自己有深深影響,他的短篇科幻小說《全頻帶阻塞干擾》直接以俄羅斯為背景,他還在采訪中表示:“我整個語言風格,就是俄羅斯文學那種很沉甸甸的、很土里土氣的,而且很粘滯的那種語言,……我這種小說的語言整個就是被俄羅斯文學塑造的,不靈動,不空靈,很沉重。這和我的年齡無關,我就是受到這種影響,受的很深。”[22]這鮮明體現在《三體》里葉文潔產后的那幾段描寫中:身處大興安嶺深處的村莊齊家屯,葉文潔因為幫助村里孩子輔導功課而受到樸實熱情的村民厚待,他們把產后沒有奶水的她和女兒接到家中精心照料,對她敬重又呵護,那些由油燈的光亮、粗糙煙草的煙氣、火熱的炕頭、農婦豐滿的輪廓、熟睡嬰兒的面龐組成的油畫一般的情景融化了葉文潔對人類生出的絕望與冷峻的冰原一樣的心,成為這部驚險而又迷局重重的科幻小說中最溫情、最動人、最細膩、最真實的畫面,不禁令人體悟到一些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俄國經典作家的韻味。當然除了語言風格,劉慈欣科幻小說中的現實主義精神及磅礴大氣的史詩氣勢,也都印證著他深厚的俄羅斯文學素養。除此之外,劉慈欣的很多小說還帶有俄蘇文化與科技的印痕:從葉文潔所做的宇宙探索可以看出,劉慈欣顯然讀過蘇聯天體物理學家約瑟夫·什克洛夫斯基的早期著作《宇宙、智慧、生命》,并對其提出的“遺跡輻射”及其研究的宇宙無線電輻射的起源理論甚為熟悉。此外,小說中還提到蘇聯于1955年在普爾科沃天文臺發現了微波輻射,蘇聯天體物理學家卡達謝夫曾建議將想象中的宇宙文明分為三種類型等等,這些知識是劉慈欣展開科學幻想的基礎,也使俄語地區的讀者讀來備感親切。
最后,劉慈欣在人類現有科技成果的基礎上發揮縱橫恣肆的科學幻想,講述著人類未知的世界和常人無法想象的外星文明,像哲學家一樣思考著人類的過去與未來,像科學家一樣尋求著宇宙和人類終極問題的解決方案,使俄羅斯評論家對他所依憑的科學理論和假設生發出無窮的興趣。馬爾科夫在與哲學家維維安娜·亞庫西合寫的《作為當代人文主義現象的形而上學》一文中介紹了為解決“三體”問題以及21世紀形而上學問題而進行的物質和意識的量子理論革命(以海森堡、普朗克等為代表)。他認為:“小說中,所有人,包括納米技術工程師汪淼、天體物理學實踐者葉文潔、偵探大史、聯合國、三體協會成員以及三體游戲虛擬世界中的人,都在尋找解決這一問題的穩定參考點,即衡量作為大爆炸后果的混沌的原始坐標。解決了這一問題就解開了宇宙智慧之謎。”[23](p57-58)馬爾科夫回顧了“三體”問題的提出過程及后世科學家提供的解決方案,指出龐加萊在20世紀初提出的關于不可能有普遍解決方案的猜想從未被推翻,而劉慈欣恰恰以人與宇宙之間困境的幻想為折射,把三體作為解決世界生態危機的一種方法。
彌足珍貴的是,俄羅斯及俄語地區的研究者在劉慈欣看似悲觀的宇宙觀之下發現了他對人類未來的樂觀態度,因為《三體》三部曲其實有一個共同觀點:人類并不是處在時間的盡頭,相反,人類剛剛開始漫長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