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書簡

小時候的月下，祖母給我念過的歌謠里，印象頗深的是那句“月亮婆婆”。小時候不會琢磨，現在才意識到，這“月亮”是“物”，“婆婆”是“象”。這“象”的產生源于祖母生命的質樸體驗。晶瑩柔美的月光下，祖母蕩過秋千，踢過毽子，搖過紡車，納過鞋底……這一路走來，月亮好似慈祥的老婆婆撫摸她的頭發，親吻她的臉頰，慰藉她的情感，照應她的心思。“婆婆”那人性化的稱謂，成為她生命里永恒的物象。

世間萬物，通過感知而形成的感性形象，就是物象。一朵花，是客觀存在的物，你覺得它是一個少女的笑臉，這就是物象。這中間有一個“感知”的過渡。這個過程，不需要刻意的加工，完全是大腦意識的自然反應。

用物象言志、言情、言心聲，是人類進入精神層面的表達方式。一棵狗尾草，在《詩經》里有了悲傷：“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依依的楊柳，霏霏的雨雪，在《詩經》里形成一種思念的情懷;一株蘆葦，在《詩經》里被幻化為一個思念的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蘆葦者，飄零之物，隨風而蕩，卻止于其根，若飄若止，若有若無。思緒無限，恍惚飄搖，而牽掛于根。根者，情也。《詩經》的作者，早已離我們遠去，但狗尾草與蘆葦留下的物象，卻是常駐于后人的心靈。

人這一生，起初看到的都是客觀的物，花兒就是花兒，月亮就是月亮，春風就是春風，不會對它們產生什么感知。直到經歷了太多的事，有了情感的磨礪，才會將客觀的物融入生命的體驗中，賦物之于象。年幼的孔子在故鄉古老的泗水河游玩，視野里呈現的只是水草、魚兒，水面上飛過的鳥兒，以及風兒吹過水面的漣漪。直至中年，他歷經了生命的奔波，才能將流水視為時光，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慨嘆。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是如此，家鄉的河流旁流逝過他多少的腳印，每日里看到的，都是重復不變的水流，而當他進入哲學的思考，才發覺流水是變化的，不斷流動的，這次踏進河，水流走了，下次踏進河時，流回來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他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哲言，在我看來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哥白尼提出“日心說”的偉大。

物象之美，在古詩詞里抵達至高之境。

物，激發了詩人內心的感知，有限的“物”便蘊含著無窮的“象”。宇宙生命美妙的自然呈現，凝練出他們深沉的自然觀，具備了獨特的審美意蘊，使人獲得對宇宙、人生的理性認識和勵志生命的人文品性。

古人登山觀瀑，臨江泛舟，仰觀天宇，俯視山川，高山、奔流、江海、世間萬物，就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引發人的感官和內心的共鳴，就如《禮記》中所言：“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物與人的互動，就構成了詩人的物象。一枝梅花，因其花開斷橋邊，便具有了陸游筆下的“黃昏獨自愁”;一朵杜鵑，因其幻化在月光輝映下如雪似銀的梨花身上，在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后裔賀鑄的筆下，方成“啼血”之花;一只知了，其鳴聲響徹于友人傷情別離的氣氛中，便被柳永視之為“寒蟬”;馬致遠在《天凈沙·秋思》中以枯藤、老樹、昏鴉、瘦馬的物象表達出由滿目凄涼的蕭瑟景色帶給人的悲傷愁情，令人讀之倍感其苦，詠之更感其心。藤是枯萎的藤，已經沒有了生命;樹是千年老樹，瑟瑟西風吹著它走向風燭殘;道是荒涼古道，馬是體弱無力的瘦馬。飄零在天涯海角的人，面對如此蕭瑟的物象怎能不“斷腸”呢？

唐代詩人賀知章的“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是寫柳的名句，在常人看來，把風喻為剪刀，那一定是絞盡腦汁了。其實，在詩人的思維中，那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詩人就是詩人，其思維形式有別于常人。閑下來，我會在唐宋詩詞中感知物象。王維曾三隱秦嶺之輞川，在寂靜的山林中，與山月松風為伴，自得與閑適方成他生命的意境。佛家坐禪，即靜坐澄心，讓身心處于寂滅的虛空狀態，使內心的純意識轉化為感知，產生萬物一體的感受。這種以禪入定的心靈狀態，成就了王維山水詩的禪趣與空靜之美。他的詩篇將自然物象與心靈境界糅合在一起，構成了無念無欲的佛老境界。讀他的《鹿柴》，感知到的意境是：一座人跡罕至的空山，一片古木參天的樹林，一抹涂灑在蒼冷的青苔上的晚霞。凝神的詩人忽聞隱約的人聲，生命剎那間與古剎、幽山融為一體。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全詩四句二十字，卻是王維對物象一詞的絕妙注解。

李清照的每首詞，無一不是天地人的物象。這位命運多舛的女詞人，唯有在自然的物中抒發她縝密的情感，尋覓自我的“象”。秋日重陽，她捕捉到的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物象;“雨疏風驟”之夜，她感應到的是“綠肥紅瘦”傷春之愁;國破家亡之后，她顛沛流離，飽經苦楚，只好在大海壯麗迷幻的物象中寄予內心的萬丈波瀾，誦讀她的《漁家傲》，我仿佛看到了天幕四垂，波濤洶涌，云霧彌漫，海天一色，船搖帆舞，星河欲轉……那一刻，我的一縷夢魂隨著女詞人步入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容身于世所罕有的傳奇境界。

王維隱居的終南山距我近在咫尺，在溪水旁盤腿坐下，沐浴山風，傾聽鳥鳴，捧讀古詩，這樣物我一體的境界，真好。

萬物無一不沉浸在物象中，在其中我們可以追問生命，緬懷情感。作家余光中出生于南京，祖籍為福建永春，戰亂時隨母逃往上海，又去廈門，后經香港去了臺灣。鄉愁，是他生命的主旋律，在他膾炙人口的詩篇《鄉愁》里，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墓、一灣淺淺的海峽都是引發鄉愁的物，寄寓著一個游子的綿長鄉關之思。把無形的鄉愁，凝聚在有形的物體上，這“物”就具有了“象”的意義，這是《鄉愁》的魅力。

某些物象，一旦吻合了審美意識，便可以成為人心儀的對象，并與之進行默契的情感交流，找到命運的歸宿。秦末漢初的“商山四皓”（蘇州太湖甪里先生周術、河南商丘東園公唐秉、湖北通城綺里季吳實、浙江寧波夏黃公崔廣）皆滿腹經綸，因秦始皇焚書坑儒無奈來到秦嶺商山。一入山，頓見千山蒼蒼，泉石清幽，聽不到刀槍鼙鼓的驚鳴，看不到殘暴無道的殺戮，見不到爾虞我詐的寒慘，覺不到爭權奪勢的陰謀，可謂避世絕佳的物象，于是他們“巖居穴處”“紫芝療饑”，將生命完全融于山水之物象。蘇東坡是曠世才子，當年任登州太守時來到位于膠東半島南部的海陽市的招虎山，當他一眼看見山頂蓬生的竹海時，猶如置身于心靈的故鄉，于是結草廬于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的美譽。

在特定的生命背景下，某些物象可以喻示人的命運。《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從落花之象聯想到自己悲涼的命運，以葬花的形式演繹了自己生命的結局。荊軻受燕太子丹之命刺殺秦王嬴政，在易水之畔聽到了颯颯的風聲，于是感知到自己此行的命運，為朋友吟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訣別之嘆。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一生體弱多病，誰也不會相信他清瘦的面孔和孱弱的外表下竟然掩藏著哲學般堅定的心靈。當他看到在風中搖擺的蘆葦時，便認定它是自己生命的象征，那片片蘆花，正是從他的白發里飄出的。河水邊生長的葦草，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但它也許比人脆弱的生命更為堅強。在我的意識里，帕斯卡爾的“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說的正是他自己。

面對同一個“物”，不同的人生經歷和審美思維會產生出不同的“象”。德國詩人海涅在《哈爾次山游記》里這樣寫道：“若是現象世界和我們的內心世界消融在一起，綠樹、思想、鳥歌、憂愁、藍天、回憶和香草組成美妙的織錦，這感覺是無限幸福的。”這就進入了另一個層面——心靈的物象。心靈像是帕斯卡爾所說的那根會思想的蘆葦，折射著天上的朵朵白云。只要心靈浸潤著智慧，并和自然配對，就可以獲得與眾不同的物象。

那年在張家界，一座座各具情態的山峰令人眼花繚亂。有人指著一座山峰，說它像只老虎，馬上就有人糾正道：“是一匹馬。”于是更多的目光凝聚到那兒，有的說是一只鹿，有的說是人身體的某個部位，同行七八個人竟沒有一個相同的。我忽然醒悟，這便是心靈里的物象。

那些名垂千古的藝術家，當某個物象成為他永恒的審美對象時，其藝術的造詣就構成了人生的境界。徐悲鴻從馬的奔騰中感受到了力量的魅力與飄逸的物象，于是畫馬成了他藝術人生的存在形式，他將畢生的心靈馳騁于馬蹄得得的雄壯之聲里。幼年的齊白石常在老家長滿蝦草的星斗塘玩耍，從此與蝦結緣，畢生養蝦畫蝦，將蝦的物象巧妙地置換到意象的最高境界。他筆下之蝦靈動活潑，神韻充盈，晶瑩剔透，凝練傳神，在彈、跳、靜、動中彰顯頑強生命的靈性璀璨。誰能否認，齊白石的一幅幅蝦，不是將自己人生的磨礪和人事滄桑歷練出的感悟呢？他的人生悠然自得，淡泊平和，既不媚俗，也不欺世。蝦的物象，便是他的人生輻射。

自然境界映射人的感官與心靈，必然會有人的境界。盤腿坐在溪水邊，閉目聆聽溪水清流，什么都不用想，只享受溪水之低吟。一花一葉，本是它自有的境界，卻給人以生命的啟迪。陶淵明在東籬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間，遠處的南山映入眼簾，飛鳥結伴歸來。于是，他詩興大發，用樹枝在泥土上寫出《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如此幽美的自然物象，讓陶淵明忘卻了世俗的煩惱，找到了生命的理想之境以及靈魂的皈依。

與陶淵明的生命追求相得益彰的是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瓦爾登湖及湖邊的林子，蟲鳥吟唱，月色清亮，湖光映著山色，樹木吞吐著清凈的空氣。那是一片寧靜的世界，是滿足梭羅踐行“甘愿貧窮”生命實驗的理想境界。他在那兒修了一間小木屋，揮舞著斧子割開林子的一片空間，種下豆子、蘿卜、玉米和馬鈴薯。“怎樣一種空間才能把人和人群隔開而使人感到寂寞呢？”他在進行著一種試驗，用斧子割出自己的心靈，種植在那片空間。心靈孕育著，破土，生長，長成一棵大樹。那棵樹叫寂寞樹，傘樣的形狀，橢圓的葉子。梭羅揚起頭目測著樹的高度（那是在勘測心靈的高度），伸開雙臂合抱著樹的胸圍（那是在丈量心靈的緯度）。梭羅動身離開瓦爾登湖時，一對鷹在月空中盤旋，一上一下，一遠一近，梭羅明白，那是他心靈物象的化身。

自然萬物的境界，只是一種客觀存在，但人類不能忽視它們存在的價值。當我們在大自然的境界里陶冶生命時，是不是應當對它們心存感恩呢？自然，某些境界我們是無法身在其中的，但完全可以境由心生。肉眼欣賞不到桃花源和瓦爾登湖，可以在心靈中營造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寧靜。瓦爾登湖只是一處自然的風景，如果沒有梭羅的心靈折射，它不會成為許多人心靈的棲息地。品讀他的《瓦爾登湖》，自然會傾聽到一個思者心靈的呢喃。

是的、是的，每個人的心靈，都承載著不同的物象。李白將床前月光誤以為地上之霜，是思鄉之情幻化出的物象。春天之景，在李清照的筆下，卻是“綠肥紅瘦”，如若不是心靈的感悟，哪兒來的“肥”和“瘦”？有了心靈的映射，這位女詞人才從“花自飄落水自流”的自然景象中悟出了“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生命之象。

北京地壇公園里的草木，人們普遍從風景的角度欣賞它們，而作家史鐵生卻在草木之物象里發掘出了生命的意義，“一個龐大的古樹群，像一個安寧的古村落，雖無裊裊炊煙，但枝枝丫丫襯在青天背景上，寫意出溫暖的意境……”看到一片葉子落下，“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片落葉，安靜、淡然、滿足。倘若一個人的一生也如這草木之葉，歷經萌發、茂盛、飄落與靜默，擁有這一程的樸素與繁盛，即使不怒放如花，也自在著草木本色，蓬勃著草木生命，延續著草木品質，已足夠風華。”地壇公園的草木慰藉著他的身體，構筑著他內心的風景。“草木之體，尚忍于人心。”這是史鐵生《我與地壇》一文里呈現的巧妙之語。

有時想，物象無非就是物和心交錯的瞬間，如手指輕輕拈起蝴蝶的羽翼，觸手可及。盈一份感悟，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把握自己的人生軌跡，以人淡如菊的方式，微笑著和過往說別離，做時光最從容的過客。

在哲學家那里，物象可以閃耀出思想的光輝。帕斯卡爾在搖擺的蘆葦叢中，發現了思想的影子。兩千五百多年前，芝諾看到了龜兔追攆，便通過假設和想象把它們聯系在一起，于是人類歷史上就有了龜兔賽跑的故事，芝諾也由此收獲了“悖論”的哲學命題。在茫茫的大海上，亞歷山大帝國統治時期的希臘哲人皮浪看到一頭豬在船即將沉沒于大海時仍在悠閑地吃食，于是感嘆著，豬活得比人快樂，聰明的人應該像豬一樣不動心。他的懷疑論從一頭豬的物象而來，這真是哲學的啟迪。

孔子作為思想家，蘇格拉底作為哲學家，這兩位絕世圣人，竟不約而同地從風與水的物象中洞悉了人的本質。

孔子誕生在尼山腳下的魯源村。尼山腳下，默默地流淌著古老的泗水河。在高山綠草的映襯下，風撫慰著的流水，呈現出晶瑩的動感之相。孔子忽然發現，風似一只鳥的翅膀，似“仁者”的手掌，為一條河撒播下仁愛的種子，于是感嘆：“仁者愛人”，奔流不息的泗水河，在他的哲學目光下，宛若一個人的生命運行過程——“逝者如斯夫”！

與孔子同時代的蘇格拉底佇立在愛琴海的一座小島上，那兒有海水的涓涓回環，有浪聲的激烈碰撞，嘩、嘩、嘩，沉悶有力，激越如樂，蘊含著撼動心靈的物象。冬日的愛琴海多雨，風聲激昂，海浪宛如手風琴一樣拉開、舒展，呈現出獨具個性的風采。蘇格拉底一眨眼，便在其中發現了哲學的句子“認識你自己”。佇立在雅典老城，眺望著蔚藍如洗，纖塵不染的愛琴海，蘇格拉底說出了這一宣言。

在不同地域與物象面前，兩位文化圣人思考的，都是關于人的本質的問題。

兩處不同的風和水，在不同的疆域困惑了數萬年、數億年，而此刻，它們同時感受到了思想的光輝，從而激動得手舞足蹈。

有一種物象，叫雋永，譬如尼山的風與泗水、雅典的風與愛琴海。穿越兩千多年風云的風與水，圣潔、高貴地穿行于人類的史冊，靈動而溫婉。

哲人從物象里發現了思想，凡人從物象中把握住了命運。

我的故鄉碾兒莊，緊貼著秦嶺的終南山，曹奶家在村子最高處的龍門坡。她的老屋門前有棵銀杏樹，是村子最老的一棵樹，老人們說它至少活了上千年。樹冠那個圓啊，宛若一把撐天的傘，它遮風擋雨，也遮住夏天的陽光。村里人進山，都要從曹奶門前過，看見曹奶坐在樹下的竹椅上，有時打瞌睡，有時撒一把米讓雞爭食，有時慈眉善眼地對著樹身念叨著什么。曹奶一生凄苦，30歲那年秋夜的暴雨中，山上下來了泥石流，沖垮了她的老屋，丈夫和兒子死在了垮塌的屋架下，村子人來安慰她，她揮揮手說：“這泥石流誰也沒辦法，這是命啊。這手，哪里擋得住風啊！”

從此，曹奶就孤獨地守著那棵銀杏樹過日子，用畢生的虔誠守望著一棵樹。春日里，她站在銀杏樹下抬眼望它出芽長葉;夏日里，她坐在傘狀的樹冠下搖著蒲扇;秋天到了，她仰起滿頭白發，望著一樹金黃的葉子;再往后，風將落葉吹下，片片落葉宛若蝴蝶般飛舞。曹奶明白，無論多么密實的銀杏葉，在秋冬的風里也要歸于泥土。她平心靜氣地接受著一棵樹的命運，坐在一地的金黃里，撿起這片落葉看看，又撿起那片看看，之后攤開雙臂，把身子周圍的樹葉都摟在了懷里。

這是曹奶和一棵銀杏樹共同編織的物象。曹奶的人生際遇，在一棵樹的物象里化為命運的本相。一棵樹四季不同的物象，足以慰藉她受傷的心靈，足以讓她活過長長的日子。既然千年銀杏樹的葉子都抵擋不住風，何況人的手呢？

曹奶是碾兒莊活得最長的人，活到了106歲。那年，她已經很難走出老屋了，村子里的人輪流來照顧她，給她做吃的，給她喂飯。那個夏日，人們忽然發現曹奶家門前那棵銀杏樹的葉子突然枯黃凋零，一種衰敗的氣象在村子里擴散。老樹要死了嗎？村里人慌了神，人們用泥土糊敷著干裂的樹身，提來一桶桶水澆灌樹根。曹奶讓人把她攙扶出老屋說：“別瞎忙了，手擋不住風啊。它不是缺水，而是命數盡了。它要走，就讓它悄沒聲地走吧。”

秋日里，銀杏樹終于枯死，曹奶也咽下最后一口氣，走完了她的人生，碾兒莊從此消逝了一幅幅唯美的物象。村子人再從她家門前經過時，看到的只有一座掛著鎖的破敗老屋，老屋前后的荒草瘋長，呈現出的是另一幅物象。

莊子云：“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云氣、飛龍，那是圣人的物象，凡人難以抵達。曹奶和碾兒莊的人們，只能依偎著身邊的物象，生活在終南山下，但曹奶就從一棵銀杏樹的物象總結出了“手擋不住風”的生命啟示。

這五個字，與孔子、蘇格拉底的生命哲學一樣，永恒地懸掛于我的精神之巔。

作者簡介：趙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安市文史藝術研究院副院長，散文寫作者，曾獲冰心散文獎、東方文藝獎、孫犁散文獎、絲路散文獎、吳伯簫散文獎、柳青文學獎、張之洞文學獎，以及《北京文學》《安徽文學》《延河》《紅豆》等文學期刊年度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