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塊冰雪融化的時候,我就知道長白山的春天來了。我是春天的老朋友了,長白山的春天看老了我,我也把長白山的春天看老了。
五十年以前,我家就住在長白山腳下,背靠大山,門前不遠處就是鐵路線。若是再走得稍遠些就看到山頂的那座木塔了,挑檐下懸掛著風鈴,鈴聲悠揚清脆。我家的房屋土色土香,黑色小瓦的屋頂,干打壘的黃土墻上有帶木欞小格子、上下對開的窗戶。上邊的是“支窗”可以活動,糊的是用麻皮搗碎的“麻紙”,麻紙上涮好桐油,不怕雨水和潮氣的侵蝕,可以把支窗支起通風換氣。下邊的是“固窗”,裝上一塊大玻璃,亮亮堂堂的。入夜,風揚起砂土嘩嘩地打在窗紙上,似千軍萬馬在奔騰追逐,像戰鼓一樣咚咚作響,有著“鐵馬冰河入夢來”感覺。
四月的長白山,風柔了,水軟了,木柵欄邊上的迎春花枝泛著點點綠意。當第一朵迎春花開了的時候,山上有了綠色。地上的草,林中的樹,園田的菜圃,一派嫩綠,這倒把常綠的松柏比得愈發黑了些。這綠色中也摻雜了些白色和紅色,白色是高大的白樺樹;紅色是矮株杞柳樹紅了的枝條。如果群嶺起伏是“林海”的波浪,那么這些白樺樹就是雪白的浪花,那些剛吐出新芽的絲絲杞柳條,就似游弋在林海的一群群紅魚。
迎春花先是一兩朵怯羞羞地開,沒兩天,他們就手拉著手,肩挨著肩,六朵花瓣攏成一個個金色的太陽,翻越了院墻的木柵欄,與綠的草,紅的花、新綠的樹相互承接著、交錯著,漫過山腳下的鐵路路基,一路跳躍著伸向了渾河。春天的波濤涌來了,所有的生命都蕩漾在它明媚的波濤里。再讀一讀“春深似海”這個詞,美得有種空靈的感覺,留在舌尖上,吐出去都舍不得。
老家的屋里不那么亮,臨窗擺了一張矮桌,上面放著針線盒子,母親手里好像永遠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她在矮桌上趕制那件冬天里沒有完成的棉褲,邊絮棉花邊拍打壓實,細小的棉絮在陽光里飛舞得熱鬧。祖母總是笑盈盈地,她的笑,常常和孩子似的。那條新棉褲大概是為我做的吧,棉褲筒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多有意思,棉花該有多厚?母親拿著那條棉褲在我身上左右比劃,嘴里嘟囔著:“又長高了……也難怪,春天都來了呢。”
老屋西墻邊是大白鵝的領地,這里剛剛長出一片青草,綠綠的透著鮮亮。一片濕漉漉的草葉,粘在大白鵝紅嘴殼上,它甩也甩不掉。散養在院子里的一群小雞正低著頭在地上尋食,大白鵝看見它們朝青草地來了,伸著脖子,嘎嘎地叫著,見小雞們不理不睬,引得大白鵝老大不高興,抖著翅膀去追趕闖入它領地的小雞,受了驚嚇的小雞們四散而逃,不時發出慌亂的不安的啼叫。每天大白鵝都守衛在它的領地周邊,警戒著一切活物,只要有其它動物靠近它的領地,就會受到攻擊。據說鵝的眼睛看東西會縮小,所以常常不把小孩子放在眼里,那大白鵝每次見到我都擺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小春蔥長得好快,前些天剛撒下種子,沒幾天就冒出芽,一轉眼就可以拔出來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再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飯桌上那盤小蔥拌豆腐:小蔥青翠欲滴,蔥白那個晶亮;豆腐白嫩嫩,含著水,那個細潤,浮在上面的幾滴香油更是喜人。吃過晚飯,就可以看到天西邊的“火燒云”了,轟轟烈烈地將白云染成血色,將青山染成血色,將我家的老屋也染成了血色。后來也不知是誰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晚霞”,聽起來那個洋氣!
院墻是用木柵欄圍成的,高度剛好沒過我的頭。我喜歡在梨樹開花的季節站在板凳上,漫過木柵欄去看鐵路線上滾滾而來的火車。一條單線鐵路,一列綠皮火車,一路梨花滿徑,蒸汽機車拉出一道白色的煙霧,宛如長長的飄帶,火車排放著冷凝水,在和煦的陽光照射下,生出了一道彩虹。好像老天嫌長白山還缺乏春意,特意為它加上一只嫵媚的眼。春風裹挾著細小的水霧撲面而來,竟讓我躲之不及。當然了,躲之不及的還有梨花,雪白的花瓣圍著粉紅的花蕊,像極了大姐白凈的臉,融成了一片片花海,株株朵朵似皚皚白雪,到處是一片“雪”的丹青畫,把山野都迷住了。
家門前那條鐵路,從我一出生就有了。從小就習慣了在鋼軌的震動和搖晃中入睡,我覺得火車的聲音很好聽,尤其是萬籟俱寂的夜晚。“況且、況且!”那是一種穩重且有穿透力的聲音。那兩道長長的锃亮的鋼軌架在枕木上,枕木與枕木間隔著碎石,交替著一直鋪向遠方,一眼望去,就像是火車留下的車轍。鋼軌的一頭向南,連著縣城,那里可通往外面的世界;另一頭向北,一直挺進長白山的深處。那山里很是神秘,陰雨天云層就懸掛在半山腰上,平添了幾分神秘。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林子里也不甚明亮的,像是藏著無數的玄機。
在森林的深處有許多火車站,那里的交通全靠火車把一個個散落在森林里的城鎮連接起來。火車是我們在大山里能見到的最大的機械物,它的汽笛聲也是山里面能聽到的最響的聲音。那兩條長長的鐵路看似很隨意地從山林中穿過,把山里產的山貨運出去,把居民所需的日用百貨和郵件運進來。
每天都有一趟通勤車開往縣城,火車呼呼喘著粗氣,冒出陣陣白煙,隨著彎彎曲曲的鐵道線晃晃悠悠的開起來,它每小時45公里的行駛速度,讓乘客有足夠的時間欣賞大森林的美景,呼吸著樹木和青草散發的清新空氣,就連飄進車廂里火車冒的煙都很好聞。通勤車滿足了鐵路職工上下班之需,也方便森林沿線的居民通行。火車上乘客們帶的東西五花八門,有自家采摘的蔬菜和喂養的雞鴨,有松塔、蘑菇等山貨,還有人甚至帶著幾捆編筐的柳條。這里的居民大都互相認識,在車上遇見,更是親切的了不得,于是,就有人拿出自制的“悶倒驢”——一種65?純糧食燒酒,一口酒喝下去,食道火辣辣的,像著了火一樣。
開火車一直是我的夢。那時機務段里有一臺機車殘骸,父親說那是一臺戰爭遺留下來的報廢機車。機車配件已經被拆了,只剩下一個空架子,在駕駛室里面玩耍是我最快樂的事情。后來我真的成為一名機車乘務員,我們機車班駕駛著5040號“建設”型蒸汽機車,值乘通化至松樹鎮的小客車牽引任務,火車頭在綿延的森林里穿行,汽笛的聲音拖得悠長有力,仿佛帶著煤的味道和力量穿越時空。機車鍋爐上嶄新的銅帶在陽光下金光閃閃,鎏銅的金字把司機室兩側的“學習‘毛澤東號’模范機車組”獎牌映襯的紅艷奪目。
蒸汽機車能耗大,一趟值乘下來,要燒8噸煤。我和副司機輪換著不斷往鍋爐里投煤,一腳踩踏板打開爐門,把煤送進去,然后松開踏板,這樣的動作反反復復要做無數次。爐膛中燃燒著熾紅的炭火,用熱量把水催化成蒸汽,推動鞲鞴,帶動搖連桿、主動輪鏗鏘有力地旋轉。蒸汽機車必須定期排放冷凝水,一拉閥門,鍋爐里的水以每平方厘米15千帕的壓力噴涌而出。春潮波蕩在我的心底,我分明感覺到春天溫柔的紅唇已輕吻了過來。
談戀愛時,每個周末我總是坐上兩個小時的火車,去看望在一個四等小站工作的女友。那時的車速不快,車廂依舊擁擠,可當我想到即將相見的戀人,心里卻另有一片秀麗的風景。終于火車到站了,車門一打開,我便第一個跑下車。記憶里,那時的女友穿著一襲深藍色鐵路制服,長長的辮子盤在無檐的帽子里,翩翩行走在站臺上,一如她的名字——飄逸、清純。我們執手并肩沿著鐵路線慢步,計劃著將來美好的生活。陣陣清風和著鐵路邊稻田的清香,還有她那溫溫軟軟的話語,我希望這條鋼軌變得很長很長……兩人沒話時就數著軌枕,也數著天上的星星。圓圓的月兒涼涼的,卻越發的靜越發的美。當歸途的火車緩緩前行,我透過窗子看到她還守在站臺上,隨著火車的加速,站臺越來越遠,鋼軌也越來越細,細得像一根線段,而她還站在那兒,仿佛就是這條線段的端點。
巍巍興安嶺,積翠大森林。1987年5月,大興安嶺地區發生了森林火災,為了向受災地區運送救火人員和救災物資,鐵路部門抽調了各單位的精兵強將,我和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在其列。
那時的通信條件落后,我和妻子雖然都在火災救援區,但彼此卻不知對方在何位置。我倆每天都在流動,就像大海里的兩滴水,想遇到一起太難了。
這天中午,我們機車乘務組牽引救火軍列停靠在興安嶺深處的塔河車站。戰士們紛紛下車,到站臺上的茶爐房打開水,我也拎起水壺朝茶爐房走去。一進屋子,看見幾個身著藍色鐵路制服的人在用洗衣機清洗客車臥具。突然,一張熟悉的臉跳入我的眼瞼,是她,是十多天沒有音信的妻子。幾乎同時,妻子也看見了我,月白色的臉頰上立即泛起了驚喜的紅暈……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有種想要擁抱妻子的沖動。那時候的愛情總是需要藏著一點,在眾目睽睽之下,哪敢做什么親昵的舉動呢。
正當我不知所措之時,妻子探身去取洗衣機桶里的客車臥具,這個動作,仿佛給了我一個暗示,我趕緊走過去幫忙,也把手探進了洗衣機桶里,而在桶里,兩雙手終于緊緊地攥在一起了,激起的水紋蕩起一層細密的漣漪……我倆對望了一下,眼睛都濕了。
啟程的汽笛聲在車站的上空回蕩。
妻子使勁抽了抽鼻子,淚珠從眼眶落了下來,我又使勁攥了攥她的手,把臥具從洗衣機里撈了出來,轉身向即將開行的火車跑去……
作為一個老鐵路人,我親眼見證了中國鐵路快速發展的春天。近30年里,中國的火車從蒸汽機車演變為內燃機車進而到電力機車,如今又有了“復興號”高鐵,老百姓享受到了發展帶來的幸福生活。它告別的是昔日的“舊”“差”“累”;迎來的是今天的“新”“高”“精”。這是鐵路發展的變革,也是時代的變革,其中有思想上的,有理念上的,有經營上的,也有機制上、技術上和設施上的。作為鐵路發展的親歷者和見證者,我感到無比驕傲和自豪。
春風染綠了長白山的山,染藍了長白山的天,染白了我的鬢發。長白山的春天看老了我,我也把長白山的春天看成了高樓大廈,看成了飛馳的高鐵,看成了欣欣向榮的明天。
作者簡介:黃勇,山東高密人。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濟南局集團公司濟南西機務段。在《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人民鐵道》《齊魯晚報》《大眾日報》《中國鐵路文藝》《小小說》《班組天地》《齊魯文學》等報刊發表過小說、散文、雜文3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