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牙林情

家兄李錫久一生愛鐵路，尤愛牙林線。

在故鄉(xiāng)膠東，把遠赴他鄉(xiāng)工作叫出門。哥什么時候出的門，我不記得。后來聽娘說，哥是17歲時投奔遠房一個姑姑的男人去了牡丹江，在那里一家陶瓷廠上班。哥干的是力工，每天和泥土打交道。有一年五一節(jié)，牡丹江舉行全市慶祝大游行，游行隊伍里的鐵路方陣把哥哥看呆了，清一色的鐵路制服、大檐帽，雄赳赳、氣昂昂;銅管樂隊，更是威風八面。哥決心參加鐵路，第一次報考失敗了，哥不灰心。聽說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牙林線招工，哥圓夢了，在一個叫匯流河的小站扳道岔。那時我還小，對于在東北的哥哥，并不在心。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對哥添了記憶。哥在家信里問候姥姥，用了“外婆”一詞，娘聽爹讀到此，勃然大怒，盡管村小學的老師一再解釋說：“外婆即姥娘，稱外婆，現(xiàn)代。鐵路先進，講究新形勢，孩子能用新詞兒，說明他出息了。”娘不依，令爹立馬回信給大哥“頒禁令”，不想再見“外婆”。

我15歲那年，收到鄉(xiāng)中學錄取通知書的同時，接到了兄嫂發(fā)來的準遷證，于是告別爹娘姊妹直奔大東北。這時哥已是圖里河車站的主任扳道員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火車。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車！我望著火車，幾分驚奇，幾分膽怯，心蹦跳著鉆進了它的“肚子”。它簡直是在飛，快得讓人眼暈。綠皮火車的窗外就是接連不斷的山山嶺嶺了，那山嶺上都長滿了葉子已橙黃的參天大樹。看慣了丘陵和平原一片片莊稼的我，又驚呆了，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地方，專門種樹。對座的一位長者告訴我，腳下是牙林線，眼前就是大興安嶺。我又詫異了，才入秋，故鄉(xiāng)的樹還綠汪汪的呢，這里的樹咋都黃了呢？……

哥嫂見了我非常高興，問這問那。很快哥就和我說，圖里河有鎮(zhèn)、有鐵路分局、有林業(yè)局……又細說了鐵路上這段那段的。接下幾天里，哥和我交談總也離不開鐵路，什么“大動脈”，什么“半軍事化”，什么“一分鐘不能晚，晚一分鐘也不行”“在崗一分鐘，奮斗60秒”——有些話我是以后才懂的。

我入讀了圖里河鐵路職工子弟學校，是小學初中連讀。送我到校那天，哥和我一樣穿上了新衣服，哥滿面紅光，格外自豪的樣子。鐵路子弟，子弟學校——我也自豪著……

在哥的引導下，我漸漸認識了道岔，認識了揚旗，懂得了閉塞、通過、一級確認等鐵路專用術(shù)語。目睹了通過的火車副司機迅速伸臂、準確接過車站值班站長遞的路牌時那動人心弦的一刻。我初懂了哥說的“大動脈”“一分鐘不差，差一分鐘也不行”和“在崗一分鐘，奮斗60秒”……

我給當班的哥送過飯，看見了他作業(yè)的情景：身穿黑色長身羊皮襖，為阻截寒流，腰上扎一根繩子;頭上戴著有帽耳的狗皮帽，腳上蹬著高幫氈疙瘩。圖里河是牙林線的樞紐，木材長龍日夜飛奔，編組任務(wù)非常繁重。風雪中哥隨著起道機的穿梭，不停奔跑在道岔間，不停地朝著調(diào)車員用手中的旗（夜間用燈）迅速在空畫著的圈圈喊著“好啰”。嘴里呵出的熱氣立馬在帽耳結(jié)成霜，又堆成雪，眼眉也很快掛了白。哥扳道岔的那一瞬，一直定格在我心中：他鉚著勁兒調(diào)動著單薄身體里所有的能量，弓腰蹬腿，前后推拉幾次，凍得發(fā)軸的道岔才吱扭扭懶洋洋挪開原來的位置……

生活再苦，工作再累，從沒聽哥叫過苦喊過累，每天下班回到家，哥的臉上總是掛著笑，時不時哼起人人都會唱的《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牙林線教會我堅強和樂觀。

哥離開車站，去了列車段當了運轉(zhuǎn)車長，手上的工具除了信號旗，又增添了一部背包式電話機，在牙林全線奔走……

作業(yè)在這條線上的鐵路職工可不像旅行那樣的輕松，全線蜿蜒，坡多、坡長、坡陡。火車爬坡時，小燒（司爐）大板鍬一掄，揮汗如雨，副司機就奪鍬助陣。冬天，冰天雪地的崇山峻嶺滴水成冰，奔馳的列車更卷起瘋狂的寒流。火車守車里盡管生有火爐，車長穿著半身長的皮大衣、腳蹬大頭鞋，可依舊凍得不斷跺腳。瞭望窗玻璃上的冰霜，刮去一層，立馬又生一層。如果列車在運行途中一旦發(fā)生停車故障，無論白天黑夜雨里雪里，車長都要沿路尋找有通話插口的電線桿，好與局里聯(lián)絡(luò)，然而并不是每個電線桿上都有通話插口，如果那時有部手機該多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哥跑遍了牙林線所有的大站小站。列車尾部的守車早已進了歷史博物館，“運轉(zhuǎn)車長”也只是留在后人的記憶中了。

后來哥擔任分局調(diào)度，故鄉(xiāng)有見過一些世面的街坊對我娘說：“你大兒子讓火車往哪開，火車就往哪開。”娘不懂，只是笑，笑中盡是自豪。

我打心里愛上了鐵路。我想當火車司機，我愛火車司機那一身油包，多榮光;愛他們的棉帽子，圓圓的帽頂，長長的帽耳，多神氣;愛他們手提的橢圓高筒飯盒，多溫馨。我的愛都源于火車頭那一往無前的氣概和排山倒海的力量。

平時，無論在什么地方，當一列滿載木材的火車驚天動地隆隆駛來，我全身的血液都會隨之翻滾起來，那加速流動的聲音我能清晰地聽到，朝圣似的停下來，凝望著司機，他緊握操縱桿，瞪大眼睛注視著前方，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卻又鎮(zhèn)定自若地微微晃動。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卻不看我一眼，我敬佩和羨慕的眼神會追隨著整列火車跑出老遠。我愛火車司機這個職業(yè)，愛得愛屋及烏，班上有許多同學的父親是火車司機，我對父親是火車司機的同學都會多看一眼。

行走在牙林線，哥除了是扳道員、運轉(zhuǎn)車長、調(diào)度員，還有兩個特別職稱：板報員和通訊員。在車站時他就是板報員，隨時收集站上的好人好事，利用工余時間寫到黑板上。漸漸的，他學著把寫的好人好事投給報社，竟也變成了鉛字。經(jīng)常看到哥下夜班回到家顧不上吃飯和睡覺，伏在炕沿上就寫稿——那一定是夜里又發(fā)現(xiàn)了好人好事。寫好稿子，裝進信封，寫上地址，黏合封口，再剪去信封的右上角。哥說：“這樣郵局就知道投寄的是稿件，就不必貼郵票了。”有時他寫好稿子，會直接沖出家門奔向火車站，趕每天一趟出溝的綠皮火車。那列火車的行李車廂上有一條對外的小小縫隙，是列車流動郵筒。我曾跟著哥看他向流動郵筒投稿，每次哥都像大會代表投票一樣，鄭重地用雙手把信送進郵筒里，然后再用他那彎曲的小拇指劃拉一下筒口，生怕沒投好信會飛出來。望著列車開動了，哥才像完成了一件無比重大的事情，長吁一口氣，沖我一笑說：“新聞姓新，就是要快。”彼時，哥的話我似懂非懂。

哥寫的新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齊鐵通訊》《呼倫貝爾報》《大興安嶺林業(yè)報》還有圖里河鎮(zhèn)的廣播上。經(jīng)常有記者到牙林線采訪，每次都和哥聯(lián)絡(luò)，我很羨慕。

“跟什么人學什么”，這是我小時候常聽娘說的一句話。我也學著哥嘗試著投稿。鐵路子弟學校坐落在林區(qū)，取暖不燒好木材燒枝丫，我認為這就是好事。于是寫了一篇小稿投到《大興安嶺林業(yè)報》，不幾日竟發(fā)表了，不足百字的簡訊，我興奮得失眠了，哥也為我高興。可由于我的字寫得太潦草，編輯將我的名字“李錫三”誤寫成了“李錫之”，貽笑大方。

哥不僅愛寫文章，也喜歡剪報，積攢了幾大本本，每一頁都是他在牙林線的心路歷程。里面不僅有他發(fā)表的文章，還有別人發(fā)表的鐵路好新聞好文章。記得有一篇格言集錦，哥特意在他喜歡的條目下標上重點符號，并且讀給我聽：“困難是彈簧，看你強不強，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山外青山樓外樓，各路英雄爭上游，爭得先進莫驕傲，更有英雄到前頭”“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豐收的谷穗，低下了它那高貴的頭”……這些金子般的格言，我受益至今。我相信，它們在哥的心目中一定如一盞盞鐵路信號燈，呼應(yīng)著時代的理想之光激勵著他在牙林線上不知疲倦地一往無前。我學哥，也愛上了剪報，也積攢了一大本，那是我在牙林線6年的心路歷程，是我不盡的快樂與幸福回憶的泉眼。我至今還在剪報，積攢了近十本，每一本、每個字，都有牙林線、有哥傾囊相授的基因。

匆匆的時光伴隨著從不歇腳的火車在牙林線的鋼軌上奔馳而過。1992年2月哥退休了，讓我甚感惆悵，總覺哥還很年輕，他不會老。

是的，哥沒老。每當我再回牙林線的哥嫂家或者哥嫂到我家時，我們的話題依然不離鐵路、不離牙林線。哥還是愛說“大動脈”“一分鐘不差，差一分鐘也不行”“在崗一分鐘，奮斗60秒”……他家書桌固定位置上擺放的全國鐵路運行圖從來都不過時。每次全國鐵路實行新運行圖，哥都要搶先買上一本。

我沒有哥那樣的福分，火車司機的夢終未得圓。雖然我后來進了別的行業(yè)工作，可我對火車頭的情分一點兒也沒減，時日愈久，愈加濃烈。我至今每每看到火車，依然鄭重地站住，鄭重地看著司機，鄭重地看著“長龍”，熱血沸騰的心依舊溢滿了崇高的敬意和對青春的憧憬，我的目光還是會追著火車跑出老遠。我住的小區(qū)離濱州鐵道線很近，我感到格外的幸福，好像回到了圖里河，回到了牙林線，回到了那仨火車頭奮力沖向嶺頂?shù)膸X北……

哥回山東老家定居了，我們隔三岔五就會通一次電話，每次通話總能聊很長時間，說國際大事，道國家可喜的變化，哥每次都囑咐我戒煙，嘮鐵路、說牙林線更是必談的話題。“大動脈”“一分鐘不差，差一分鐘也不行”“在崗一分鐘，奮斗60秒”，不經(jīng)意間就會從哥嘴里溜達出來。

我這個編外的鐵路職工，總是樂此不疲地把牙林線的回憶寫成文章刊登在報刊上，每次我都把發(fā)表文章的樣報樣刊千里迢迢地寄給哥一份，為了接收我寄的報刊，哥還特意在家門口設(shè)立了信箱。收到報刊后不幾日，我就會接到哥的“讀后感”電話。

牙林線的兩根鋼軌像兩根同心臍帶把我和哥緊緊連在一起……

今年春節(jié)前幾天，84歲的哥沒告訴我一聲就走了，我失聲痛哭，自爹娘離去后，我從沒這樣的痛哭過。我們原本說好了，春天過后我要回故鄉(xiāng)看哥，一首《感恩》我都學成了，準備當面唱給哥聽。歌中唱道：“每當我撫摸著自己的良心，你都是我該用一生去報答的人。”

我要感恩哥，同時也代表哥，一起感恩牙林線，感恩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