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銅鏡紋飾新論

中國銅鏡的制作始于青銅時代，具有長達三千余年的歷史。在古代，銅鏡雖然是日常生活中用于照容的實用器，但鏡背上變化無窮的紋飾使其成為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藝術品。在中國諸多銅鏡中，有一種銅鏡的紋飾尤為繁復美麗，它的鏡背布滿交錯卷曲的紋飾，鈕座被紋飾團團圍簇，繁簡交錯的設計使它看起來雍容大氣，如圖1。為了保證銅鏡圖片的準確性與可信度，文中所用銅鏡圖片均來自《中國銅鏡圖典》。

根據《中國銅鏡圖典》中的敘述，有學者將這種富于變化的紋飾稱作“羽狀紋”，將這種銅鏡稱為“羽狀地紋鏡”。也有學者稱這種紋飾為“獸紋”“變形獸紋”“變形羽狀獸紋”等，認為布滿鏡背的花紋是演變成羽狀或渦粒狀的蟠螭紋軀體的一部分，把這部分分割為一個長方形的花紋單位滿滿排列在鏡背。還有學者認為，這種紋飾是截取青銅器紋飾飛龍騰蛇體軀上的小羽翅而構成的密集圖像，用同一花紋的印模連續壓印拼接而成。

如圖2，我們認為這面選自《中國銅鏡圖典》的春秋戰國時期的銅鏡從紋飾形狀上看，應該看作谷狀紋。這種谷狀紋的前端是凸起的半球狀圓心，依形琢出一圓線，尾端略長，有如谷物生芽滋長。圓形收尾的長條勾卷狀紋樣，線條明顯、圓曲流暢，彎轉處過渡自然，像極了植物種子即將發芽時柔軟卷曲的葉莖。長方形的花紋單位就像塊塊嚴整的田地，而這種以長方形花紋平鋪鏡背的排列方式正是人們種糧食的塊塊土地。整個鏡背就像是一塊塊寄托了生活希望的土地，因此我們認為這種紋飾應是“谷狀地紋銅鏡”。

在《戰國玉器研究》中，我們可以由俞美霞關于玉器紋飾的闡述得知：谷紋，是指在凸起的半球狀圓心上，依形琢出一圓線，尾端尖細，有如谷物生芽滋長，它是戰漢時期玉器上的主流紋飾，不見于其他質地器物之上。因此，根據這種標準，我們認為以上銅鏡的羽狀紋飾和玉器上的谷紋有相似之處，但谷紋不一定只存在于玉器上。這種“羽狀”紋飾也更可能是植物的紋飾，應該被稱為“谷狀紋”。

“羽狀地紋銅鏡”多流行于春秋戰國時期，其上的“羽狀”紋飾圓曲美麗，我們認為這種紋飾應該是“谷狀紋”。這種“谷狀紋”在同代和后世皆流行：在春秋戰國時期，頗多“花葉鏡”“山字紋鏡”“菱紋鏡”上有類似紋飾，我們認為這些銅鏡皆可以和谷物、植物聯系起來；在后世，如“草葉鏡”上也有類似紋飾，這種紋飾似是對春秋戰國時期“谷狀紋”的繼承與創新，形狀較前朝的要更為圓潤可愛。

圖3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屬于“花葉鏡”中的“三葉鏡”。該銅鏡在地紋之上、鈕座外均勻地向外伸出三片長葉，地紋與圖1中的十分相似，都是圓曲舒展著的長條勾卷狀紋樣，前段圓曲蜷縮，有突起，后方有延長的略矮于前段的線條。

在《中國銅鏡圖典》中，作者將這種地紋稱為“羽狀紋”，我們認為這是代表植物的“谷狀紋”。三葉紋飾代表植物的葉，如果地紋是“羽狀紋”，那便是幾株植物旁邊灑滿了鳥獸的羽毛；如果地紋是“谷狀紋”，在三葉旁邊生長著的就是人們種植的各種各樣的糧食，代表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人類與環境之間的關系，是人類學長期關注的一個研究議題。人類生于自然環境之中，自誕生之日起就與周圍的自然環境保持著密切的互動關系。一方面，環境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生產基礎，人類的發展受環境制約；另一方面，人類的生產行為也影響著自然環境，環境資源被人類主觀能動地利用與改造。在人類與環境的這種密切互動中，便形成了文化。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儒家思想提倡“天人合一”，道家思想提倡“道法自然”，法家主張“天人相分”……諸子思想的共同之處便在于認為人在“天”面前只有按照自然規律辦事，才能取得成功，主張人要體味自然并能與自然和諧共生。又《呂氏春秋·審時》有言：“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告訴播種莊稼的人，令它成活的是土地，滋養它的是上天，表明農業發展離不開天、地、人的共同作用，倡導耕稼有道的思想。銅鏡作為社會審美與思想的產物，自然將人們與“天”共生、和自然融合的愿望寄托其中，比起“羽毛灑落在草木間”，人們對于賴以生存的糧食和自然生長的草木能共享同一塊土地的想法更加強烈。這里的地紋是“谷狀紋”也就說得通了。

圖4是出土自湖南長沙的戰國“四山鏡”。在地紋之上、于鈕座四角，向外伸出四花瓣，各花瓣連接一圓形花蕊，花蕊頂端伸出一棒槌狀的長葉紋。花瓣、花蕊、長葉紋將鏡背分為四區，每區內有一山字。

《中國銅鏡圖典》中將這面銅鏡的地紋描述成“羽狀紋”，但我們認為這應是“谷狀紋”。從形狀上來看，我們更易看出這面四山鏡地紋上的紋飾接近于人們見到的傳統谷紋：前段凸起的半球狀圓心上，依形琢出一圓線，尾端尖細。尾端后面帶著拉長舒卷的紋路，與圖1、圖2中銅鏡的地紋十分相像。關于山字鏡的寓意，可以說是眾說紛紜，至今尚無定論。我們認為“山”就是抽象化的山，地紋就是代表植物的“谷狀紋”?！吧健笔窍笮巫郑坠俏暮徒鹞淖中沃小吧健弊侄枷袢悍暹B綿不絕的線描，有三（表示眾多）座峰頭。《管子》中，“修火憲，敬山澤，林藪積草，天財之所出，以時禁發焉”，且“以待時乃耕，深耕、均種、疾耰”，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爭霸、戰亂不休的世況使統治者和謀士深知農業及農業職業教育的發展對立國安邦的重要性。因此，設立“虞師”“司空”“申田”等為負責某種農業生產的職官，把先進的農業生產知識技術通過試驗、示范、推廣等方式傳授給人們，督促人們“敬山澤”、督促農業生產，還提倡“人與天調，然后天地之美生”的生態和諧的理念。

而且，“山字鏡”主要流行于戰國時的楚地，是今天湖南、湖北附近區域。我們發現，湖南、湖北都有享譽全國的梯田，尤其湖南紫鵲界周邊的梯田達8萬余畝，其地勢之高、規模之大、形態之美，堪稱世界之最。這處梯田形成于2000多年前，自先秦以來建成后在宋明時代興盛一時，人們把漁獵和農業結合起來便形成這一壯觀景象。春秋戰國時期的人們極渴望發展農業，這面四山鏡在“山”字周圍布滿稻谷植物狀的紋飾，也許正體現了戰國時期人們在山上種田的美好愿望。在代代中國人的努力下終于在后世實現了“飯稻羹魚”的理想，也就出現了這種谷狀紋。

圖5是戰國時期的“格紋式菱紋鏡”。方形，弦鈕，方鈕座，外圍凹面形。紋飾由地紋與主紋組合而成，在地紋之上，凹面方格四角向外伸出帶紋直達鏡的四隅，它們互相垂直并被鏡鈕平分，是方鏡的兩條對角線。在這兩條對角線的上下方，又各有兩條與它等寬的平行帶紋。這十條相交的帶紋，組成了十六個大小相等的菱形格（其中四個菱形格壓在鈕座之下）。在凹面方格四角外、在鏡的四隅和各邊中部各置有一凹圓形花蕊的花朵。除四隅的四花外，其余八花相間排列于菱形格的頂點。

《中國銅鏡圖典》中將這面銅鏡的地紋描述成“羽狀紋”，我們認為這也應是“谷狀紋”。這面銅鏡上有縱橫交錯的帶紋，像把耕地劃分成塊的溝渠，地紋上圓曲舒展的紋飾便是種植在地里的糧食，整面銅鏡就是被灌溉渠和通行道分割的田地。我們認為，這面銅鏡的樣式來自井田制的影響。在井田制下，土地劃分為許多方塊且形似“井”字形，故曰井田制。春秋以前井田制是實現土地公有的有效途徑，春秋晚期生產力的發展使井田制逐漸瓦解，但田地間縱橫交錯的灌溉渠和通行道沿用至今。這面銅鏡就是古人對井田制中可用的部分加以記錄和采納，是古人農業智慧與鑄造技術的結晶。因此，這些地紋也應是“谷狀紋”。

我們認為，銅鏡中谷狀紋的出現和良渚文化有很大關系。谷狀紋在銅鏡中出現的時間基本集中在春秋戰國時期，出現的地點基本集中在湖南、湖北、河南、河北。而良渚文化主要集中在長江中下游一帶，主要是通過聯合湖北的石家河文化再北上來影響中原的，大致過程就是良渚文明西遷到湘贛交界處與石家河文化結成聯盟，后來石家河文化（先夏）北上形成二里頭文化（夏）。

良渚文明最顯著的特質就是稻米和玉器。我們認為，銅鏡中的谷狀紋也可以反映良渚文明的稻作經濟。其在銅鏡上最明顯的反映就是谷狀紋作為地紋大量出現，有谷狀紋與草葉鏡結合、與山字鏡結合、與菱紋鏡結合等。我們認為，可以從經濟與政治、氣候與地理、審美與意識這幾個方面說明谷狀地紋銅鏡與良渚文化的關系。

在經濟與政治層面上，在以農業為本的社會，糧食的生產直接決定著一個政權的興衰存亡。良渚文化的擴散帶動了稻作農業背景下水資源管理機制和社會分工模式的完善，經濟力量增強后人類創造和累積其他財富的能力也相應增強。體現在銅鏡制作上，自春秋時期開始便出現了帶谷狀地紋的素面銅鏡，到了戰國時期，谷狀地紋銅鏡的樣式開始增加，因此谷狀紋銅鏡種類繁多、紋飾復雜、與良渚文明接軌。在經濟方面，稻作農業是良渚文化的經濟基礎，經濟力量又是植根于日常生活中最深的一種權力資源。青銅器和稻作經濟結合起來就使得谷狀地紋銅鏡可以體現良渚文明中社會“異質性”和“不平等”的特點：良渚文化居民自下而上分為四個等級。谷狀地紋銅鏡正是良渚文化中經濟與政治結合在一起的體現。

在氣候與地理條件上，良渚文化所在的長三角境內河流縱橫交錯、湖蕩眾多。良好的水資源條件和適當的水資源管理對于稻作農業的發展極有裨益。從馬家浜文化開始，經崧澤文化到良渚文化時期，稻作農業發展已較為成熟，當時已進入犁耕農業階段，良渚人在水田中種植水稻，圍繞稻作、稻米而形成的生產、生活方式的文化認同不斷積累和固化?！帮埖靖~”便是這樣的普遍認識，谷狀地紋銅鏡也正是這種認識的產物。根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楚越之地正符合良渚人生活的方式，而谷狀地紋銅鏡正多發現于湖南、湖北、河南、河北等省。

在審美和意識方面，良渚文明的特質最重要的就是稻米和玉器，其玉器上多飾谷紋。良渚文化時期的先人提煉了藝術創造的最基本方法：線條的運用。他們用線條的組合來塑造形象，用線條的變化來創造形象，也用線條來表現美，器身大都裝飾繁復，尤其對中軸線的強調、對均衡對稱的追求等，使每一件器物顯得深沉、嚴謹，展示了獨特的文化魅力。谷狀地紋銅鏡也是如此，地紋圖案細密勻布、頗富裝飾性，不會大面積留白，也不會將紋飾做得松散，這與良渚文化的玉器紋飾特點十分相似。意識層面，正是玉器與神權的結合才使得良渚文化中玉器審美有裝飾繁復、追求對稱、深沉嚴謹的特點，而且地位越高的人擁有的玉器花紋越精細，代表神權的一種神秘性。而且，在春秋戰國之前，青銅器是禮制與貴族等級制度的具體體現物，青銅器的大小件數因不同地位而分不同的等級。這種等級制度隨著周室王朝的衰退而沒落，春秋戰國時期雖然出現了鐵農具，但制作精美、費資昂貴的銅鏡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擁有的，銅鏡和良渚文化中的玉器一樣標榜著地位的尊卑。此外，主要流行于春秋戰國時期的谷狀地紋銅鏡中蘊含的人與天道共存、與自然融合的觀念也是渴望擁有神權的體現。良渚文化的玉器和春秋戰國時期的谷狀地紋銅鏡在藝術審美、圖像設計、信仰開發上皆有造詣，正是這些精美藝術品的數量、種類、圖像呈現了各自文化的復雜化和文明程度。

總之，從谷狀地紋銅鏡與其他銅鏡、良渚文化的共通性來看，我們認為《中國銅鏡圖典》上所稱的“羽狀紋”應該是“谷狀紋”，它代表人們對五谷豐登的期盼，對與自然和諧相生的渴望。與良渚文明的接軌則使得谷狀地紋多了一層神秘莫測的神權色彩，更顯谷狀地紋銅鏡的珍貴與意義非凡。最難得的便是谷狀地紋銅鏡能夠從生長在泥土里的糧食跨越到高于天空的神權，用最樸實的稻谷表現最具超越性的精神世界，構造了物質生存基礎上的精神世界，表達了中華先民對于國泰民安、五谷豐登的渴望。對其文化內涵、文化意義加以闡釋，對于今天堅定文化自信，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亦有借鑒價值。

作者簡介：尹釗，男，山東臨沂人，江蘇師范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歷任中國博物館學會會員，江蘇省收藏家協會理事，徐州收藏家協會副會長，徐州玉雕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徐州民俗研究會理事，徐州市首批文物專家庫成員。曾獲江蘇省教學成果一等獎，江蘇省樹勛教育科研成果三等獎，獲得徐州市和校級教科研獎勵20多項，被評為江蘇師范大學首屆教學名師；主持中國高教學會、江蘇省教育廳科研項目6項，先后擔任江蘇省特色專業主持人、江蘇省優秀課程主持人、江蘇省精品教材主持人，在報刊發表收藏論文300多篇，出版專著、教材6部，其中包括《古代藝術品收藏與鑒賞》《收藏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