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代雕塑大師,他曾說道:“我愿以我走過的全部道路證明一句話,人生是可以雕塑的。”他出身貧寒,有幸遇到不少恩師的指引與栽培,憑著與生俱來的雕塑天分和勤奮刻苦的上進精神,為祖國和人民留下了一幅幅經典之作。他雕塑了一個風吼雷鳴的時代,時代也塑造了他這位屹立于世紀風云中的大師。
幸運的求學之路
1904年10月1日,劉開渠出生于皖北蕭縣貧寒的劉窯村。父親性格暴戾,母親精神患疾,二人性格相悖,戾氣相加,幼年的劉開渠便慘遭不幸。還未滿兩歲時,他曾被母親拋至寒秋霜地,險些凍僵,多虧祖母及時找到他,才撿回一條小命。在他十七歲那年,母親擅自做主,給他找了個從未謀面的姑娘成親,暑期探家的劉開渠為此郁悶至極,憤而離家出走,從此再也不想回故鄉。好在父親疼愛他,為了湊夠他考取國立北京美術學校的盤纏,不惜典了家里糊口養命的兩畝耕地。如果沒有這筆錢,劉開渠的進京之途也許就成了泡影。對此,他一直感念在心。
求學時期的劉開渠遇到過不少恩師。他原名劉大田,在蕭縣高等小學讀書時,班主任發現他雖不茍言笑,但天賦異稟,讀起書來,心無旁騖,料定他來日為人為事不可小覷,于是越發喜愛他,就為他易名“劉開渠”。“開渠”二字,出自宋代哲學家薛季宣的《開渠》詞。詞曰:
開渠引檐溜,涓涓繞茅楹。政爾江河流,鏘如環佩聲。澄瀾漾淪漪,曲甃隨淺清。上有翔飛蚋,無殊化摶鵬。廣狹詎易量,大小終強名。何從汎天潢,同歸在寰瀛。吾慚論齊物,揚波嘆平生。
這位老師是想借古詞之名啟迪他的心智。這名字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一生。
教圖畫課的王子云老師是個性情中人,看到劉開渠隨意畫出的村姑、老人、大雁、水牛、牡丹、石榴等,高興地抱住劉開渠的肩膀,問:“你怎么能默畫出這些東西呢?”劉開渠答:“這一切都是我經常看到的,老看老看的,就裝在我腦袋里了。”老師喜道:“太好啦,這就是造化啊!”
一日,雨過天晴,劉開渠從地上抓起一團泥巴,眨眼之間,便捏出吃奶的娃娃、豁牙的老人、摘桃的猴子……王老師看得驚呆了。他與衣衫襤褸的劉開渠聊了一會兒,得悉他的家境后,遂鼓勵他前往京城深造。
在劉開渠看來,北京是個有思想、有靈魂的城市,那里聚集著一批有思想、有靈魂的文化精英人士。他剛考入國立北京美術學校時,正是五四運動爆發后的第二年,他聽了許多呼喚科學主義、民族主義的演說,很受鼓動,逐漸成為新文化運動的虔誠擁躉。在同窗譚祖堯的引薦下,他多次拜會“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李大釗,同他促膝交談。李大釗博大的襟懷、政治的遠見和淵博的學識,給了他莫大的啟發和鼓舞。
劉開渠是幸運的。除了李大釗,他還遇到了恩師林風眠、郁達夫、聞一多、熊佛西、鄧以蟄等,他們對社會和藝術的真知灼見點亮了劉開渠內心的燈盞,也融通了他的藝術筋脈。劉開渠曾住在老師聞一多家中一月有余,兩人常常秉燭長談。郁達夫則是他走上雕塑之路的指路人。劉開渠原本專攻油畫,郁達夫發現了他有搞雕塑的潛質,因為一來他特別肯吃苦,二來特別有韌力。郁達夫覺得學雕刻,提錐運鑿,會比捏著彩筆在畫布上涂涂抹抹更適合劉開渠。
得到如此眾多名士和恩師的教誨與指點,劉開渠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有靈魂的人。他一面半工半讀,一面投身滾滾學潮,在《現代評論》《晨報》等處發表評論、小說和詩歌。他還舉辦個人畫展,成立“心琴畫會”,向枯朽守舊思想宣戰,為變革創新鼓與呼。為孫中山開追悼會那天,他精心繪制的巨幅孫中山油畫像,懸掛于北京中央公園的祭壇前。至此,他成了一名追隨新文化運動的戰士。
劉開渠也十分仰慕蔡元培。一次,蔡元培跟他談到雕塑時,鼓勵他要敢為人先,走出國門,做向西方學習雕塑藝術的第一人。就是在蔡元培的舉薦與支持下,他才有了之后的巴黎之行。
遠赴巴黎學習雕塑
1928年8月,法國“Andne Lepont(大不列顛)”號郵輪駛離了中國上海碼頭。劉開渠身著藏青色風衣,依著船舷,望著波濤滾滾的江面和岸邊景物,有幾分興奮。這艘船將把他載往法蘭西的馬賽,他要去藝術之都巴黎學習雕塑。
彼時的巴黎文化藝術之風正盛,眾多美術天才從世界各地會聚到塞納河畔,讓·樸舍就是其中一位巨擘。一到巴黎,劉開渠便去尋找讓·樸舍矗立在街頭和廣場的雕塑。其實,出國前,他就是讓·樸舍的崇拜者,特別是讓·樸舍創作的那尊雨果的雕塑,令他震撼不已。
當劉開渠走進巴黎國立美術學院見到讓·樸舍時,讓·樸舍儒雅的形象和睿智慈祥的目光令他倍感親切。他將自己畫的《流民圖》和一些速寫呈給讓·樸舍指教,讓·樸舍仔細觀看后,詢問了幾個有關繪畫和雕塑的問題。聽罷劉開渠的回答,這位比他大二十四歲的前輩滿意地笑了。就這樣,他成了讓·樸舍的助手。
此時譽滿法蘭西的讓·樸舍深諳中世紀雕塑要義,并深受浪漫主義影響,以古典和現代雕塑的非凡成就成為一代翹楚,堪稱法蘭西雕塑之圣。他的《布列塔尼并入法國紀念碑》《流亡中的雨果紀念碑》《一戰紀念碑》《梅斯尼醫生紀念碑》等作品極負盛名,特別是《梅斯尼醫生紀念碑》中那位“手持香爐的中國女人”,是歐洲雕塑中首次出現的中國婦女形象,也是他與中國緣分的見證。
讓·樸舍十分有趣,學識淵博且多才多藝,情商頗高。工作間隙,他常常給劉開渠背誦雨果、拜倫的詩篇和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臺詞,還會講他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軍旅生涯,聊他周游歐洲列國的見聞等。
一般的人,即便走進讓·樸舍的工作室,也難以見到他正在雕塑的作品,因為他的作品大都被濕布包裹了起來,不予示人。劉開渠成為其助手之后,讓·樸舍對他便沒有秘密了。從作品的起稿、放大、加衣紋道具,直到完成,他讓劉開渠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工作的全過程,讓他看到每一個細節,去體味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技能。
就是從讓·樸舍的一件件作品中,劉開渠體味到,雕和塑必須融進自己對人物的理解和拿捏中,雕的是情,塑的是魂。雕塑作品要用崇高做底色,不僅要為當代存真,更要為未來的人所欣賞。他如是寫道:“這時我的雕塑藝術思想是,認為雕塑藝術是歌頌人類,表現人的聰明才智和刻畫人的正氣的。雕塑品的形式要穩重如山,簡樸深沉,含蓄完美,令觀眾從上邊得到各種啟發,體會到人類為萬物之靈。” 他特別強調了自己“要引導人類創造崇高理想”的雕塑理念。
成了讓·樸舍的助手之后,每天下午6點,讓·樸舍總是準時帶著劉開渠去喝咖啡。與其說是去喝咖啡,不如說是參加與朋友們的雅集。來雅集的,既有大咖,亦有無名者。其中,馬克思的外孫卡爾·龍格就是這里的常客。在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時,他是劉開渠的班長,他們一見如故,后來成了摯友。卡爾·龍格給劉開渠講了許多他外祖父的故事,還將家藏的外祖父的照片等資料拿出供他瀏覽。劉開渠就是用這些一手素材,創作了馬克思頭像浮雕。
雅集的藝術家們邊喝咖啡,邊即興神聊,從市井到藝壇,從名人到作品,從雕塑到文學,無所不及。幾年間,天天如是,就是在這樣的社會交際中,劉開渠結識了一眾法國和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同道。長期氤氳在這樣的環境中,劉開渠的人生與藝術視野日漸開闊起來。
正當劉開渠計劃在巴黎繼續深造時,抗日戰爭爆發了,他組織“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向法國和世界人民控訴日寇的侵華暴行,聲援祖國同胞。也是在這時,他收到了蔡元培的來信,期待他的歸來;隨之,收到林風眠校長的聘書,聘其為國立杭州藝專教授兼雕塑系主任。他雖有不舍,然而,祖國的需要和恩師的召喚令他毅然放棄了這里的一切。
為國立業“開渠”
1933年6月初,劉開渠乘坐郵輪在大海上顛簸月余,回到闊別五年之久的上海。在法期間,他與恩師蔡元培經常通信,始終沒有忘記蔡元培的囑托。可他深知,為中華雕塑藝術開渠立業將是一項巨大且艱難的工程。
下船后,他風塵仆仆地去見蔡元培先生,巧遇魯迅先生。他急忙上前問好,魯迅望著這位雙眼明慧、躊躇滿志的年輕人,微微笑了。蔡元培將他介紹給魯迅,他趁機向魯迅請教該如何開創中華雕塑之業。魯迅沉吟半晌,慨嘆道:過去我們只做菩薩、羅漢、灶王爺、土地爺和葬俑之類,古氣太重,現在該是輪到為活人雕像了。劉開渠輕輕問道,該為何人立像?魯迅娓娓說道:雕也罷,刻亦罷,那人總該有些意義。時代之旗幟、民族之膽識、蒼生之英才,豈能或缺?又說,一尊雕塑,連著昨日、今日和明日,一刀一鑿都該是時代之印跡。劉開渠覺得魯迅的話切中肯綮,不住地頷首。
劉開渠告別蔡元培后,隨即前往杭州藝專赴任。國難當頭,萬業凋敝,民不聊生。杭州藝專雕塑系教職員工連宿舍都沒有,劉開渠只好租下武林村一爿只有兩平方米的斗室做工作間,因四壁無窗,便在天井鑲了玻璃,借著天穹之光使刀弄鑿。
杭州藝專雕塑系前三屆的畢業生一共只有八位。隨后的幾十年里,盡管歷經戰亂,劉開渠還是培養了大批雕塑人才,包括王朝聞、梁洽民、姚繼勛、曾新泉、張祖武等,可謂桃李滿天下,他們成為新中國雕塑興起、發展之中堅。
劉開渠回國后的開山之作是《一·二八淞滬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這尊在武林村斗室完成的作品,系為紀念“一·二八”淞滬抗戰犧牲的英烈而作。它由兩尊銅鑄立像和座上四幅石浮雕組成。立像為一官一兵兩位抗戰軍人,四幅浮雕分別為《紀念》《沖鋒》《抵抗》《繼續殺敵》。作品威武莊嚴,氣沖霄漢,既表達了對抗日英烈的祭悼之情,更體現了抗戰軍民同仇敵愾、救亡圖存的鋼鐵意志。作品于1935年完成,矗立于杭州西湖岸邊公園。觀者無不滿懷凄愴,感篆五中。遠在巴黎的讓·樸舍見到照片,甚為欣賞,并將其刊于媒體,在法國雕塑界廣為流傳。這組雕像亦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座戶外紀念碑雕塑,劉開渠也由此成名。
1940年9月的一個晚上,周恩來著粗布衣裝來看望劉開渠。二人一見如故,促膝交談。周恩來談到雕塑藝術,對劉開渠的工作頗為贊賞,并當場托付一件要事,期望他為民族、為抗戰做更多的大事。此后,他們多次見面,周恩來還在中南海的家里宴請過他。周總理曾與他談及雕塑藝術的時代性和民族性,提出的雕塑應“紀念死者,鼓舞生者”的主張,令劉開渠銘記終生。
20世紀90年代初,我因籌劃電視劇,曾與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李棣義先生一起,多次去西單太仆寺街六十三號,拜會并采訪劉開渠先生,他說,能與周總理相識是其人生之幸,這對他認識中國共產黨起到了關鍵作用,對他為祖國和民族從事的雕塑事業是極大的鼓舞。
為民族救亡而戰,為抗擊日寇法西斯而戰,是抗戰時期劉開渠雕塑藝術的主題。盡管炮火連天,顛沛流離,但他不顧貧窮、饑餓、失業、病厄、災殃等,創作了三四十件紀念碑雕塑,僅在成都一地便有十一尊之多。其中,《抗日陣亡將軍王銘章像》《川軍出征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抗日陣亡將軍李家鈺像》系著名的經典之作。
創作《抗日陣亡將軍王銘章像》時,敵機狂轟濫炸,一顆炸彈落入劉開渠家中,模特川軍戰士和做飯的廚嫂當即被炸身亡,劉開渠幸而無礙。他化悲痛為力量,繼續冒著生命危險,去郊外拉觀音土,親自打石膏粉,并親自澆鑄銅像,他說:“有王銘章將軍做榜樣,炸不死,就工作到最后一息!”
創作《川軍出征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時,因資金不足,劉開渠不請模特,自己為之,還請畫家徐悲鴻親臨制作現場指點迷津。將一刀一鑿,一抹泥一塊石,一方木一滴銅,都融入深情,以表達對英雄的敬意。
劉開渠的抗戰題材作品,無論是紀念淞滬抗戰,還是頂禮川軍抗日;無論是為將領立碑,還是為英雄塑像,都在造型之美中,體現出中華民族舍己為眾的崇高精神,可謂立體的抗戰史記。
抗戰勝利前夕,劉開渠創作完成了名作《農工之家》,還有《母與子》《耕作者》《收獲者》《田間地頭》等作品。在《農工之家》中,劉開渠采用圓雕與高低浮雕并用的手法,塑造了一位正在喂乳的農家母親的形象,伴以農夫、民工勞作的太平景象。這是他憎恨侵略戰爭,渴望和平的內心表達,也是他一直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的流露。同時,更是他為大寫的普通人塑像,為人間煙火留真跡的美學理想的展現。
“人生是可以雕塑的”
劉開渠一生創作了難以計數的民眾蒼生之像。他的作品中,既有許多領袖之像,也有戰士、農民、工人、烈士、體育運動員、知識青年等普通人之像。在他眼里,人無高低貴賤之分,都是按照自己的能力和智慧為人類、為社會、為時代奉獻力量的。劉開渠為他們塑像時,融進了對人物理解的深情,賦予那石、那銅、那泥、那石膏以品格、靈性和生命氣息,煥發著詩情畫意。
新中國成立后,劉開渠奉周恩來之命,進京領導和主持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浮雕工程。他團結一眾藝術家和能工巧匠,歷經數年之勞,在紀念碑大須彌座雕刻出《虎門銷煙》《金田起義》《武昌起義》《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南昌起義》《抗戰游擊隊》《勝利渡長江》等十幅漢白玉浮雕,在波瀾壯闊的背景下,精妙入神地表現出我國近百年來人民革命的偉大史實。其中,有劉開渠親手創作的《勝利渡長江》《歡迎解放軍》《支援前線》三幅作品。
為制作這些浮雕,他深入到部隊和工廠去熟悉生活,仔細觀察戰士、工人的生活細節、表情,使用的槍支、工具,就連軍帽、皮帶、手榴彈、沖鋒號和衣服的褶紋,都觀察得相當仔細。為了表現旗幟的飛揚飄蕩,他請模特舉著紅旗迎風奔跑數次,直到看到心儀的旗紋。
新中國成立后,劉開渠曾任杭州市副市長、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員、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院長、中國美協副主席、華東美術工作者協會主席、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全國城市雕塑建設指導委員會主任等職。他不僅為中華雕塑事業培育了大批人才,而且為城市雕塑的興起與發展,為中國的美術教育以及美術館工作的發展,都做出了卓越貢獻。
然而,劉開渠的一生充滿了艱辛、不幸與坎坷。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工程竣工之后,他因建議創辦中國雕塑院,被誣陷為“搞資產階級獨立王國”,遭到批判。斯時,正在讀高三,準備高考的大女兒劉微娜,因受驚嚇,精神恍惚,不幸患病,僅十九歲便離開了人世。“文革”時,在中央美術學院讀雕塑系的三女兒劉沙坪,眼見著父親被批斗,抑郁至極,溺身于玉淵潭。連失兩位愛女令劉開渠痛不欲生,但他以超人的淡定,仍拼命地工作……
歲月的風雨雷暴如鋒刀利鑿,雕塑著劉開渠的靈魂、品格和信仰。1993年6月25日,劉開渠奄忽辭世。逝世前七天,他還興致勃勃地參加了“中國美術館建館30周年館藏精品特展”開幕式活動,并與參會者一起座談,共商美術館事業的發展大計。他曾說:“我愿以我走過的全部道路證明一句話,人生是可以雕塑的。”劉開渠雕塑了一個風吼雷鳴的時代,時代也塑造了他這位屹立于世紀風云中的大師。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