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龍

成年的紅龍會跨越星系回到母星產下幼崽。成群結隊的紅龍在黑暗的宇宙里就像是一群紅色的星辰。這就是每隔一千年會出現在太陽系的奇景。

——尋星號飛船日志

1.回溯

蓉城的冬雨細小綿密，濕漉漉的城市在大地上延展：城市東側的邊緣是深綠色山脈，山的另一側是更為廣袤的平原。長生的家就在龍泉山上，他的父親在隱靈寺工作。隱靈寺依山而建，草木蔥蘢，城里人周末喜歡驅車來此禮佛或游玩。

龍泉山小學在距離隱靈寺一站路的地方，飛馳的公共汽車在蜿蜒彎曲的山路上駛過，每次轉彎時，長生都覺得自己要從車窗飛出去了。

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從山坡往下看是涌動的白霧。長生總覺得白霧下藏著巨獸。他背著書包，吸了吸要落下的鼻涕，走進教室。教室里暖和得多，也一如既往地吵鬧，小伙伴們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掏出有些皺巴巴的作業本交給課代表后，長生拿出彩色鉛筆，開始在空白本子上畫畫。十二歲的長生學習成績普通，但畫畫水平在班上數一數二。上小學前，他就喜歡拿著蠟筆去自己家院子外的山坡上畫畫，把心里的世界全都畫出來。夏夜里，偶然能看到滿天星斗，那些星光落入懷抱，帶來遙遠得無法抵達之處的訊息。不過冬天的夜晚通常只能見到灰色的云層和遙遠冰涼的月亮。

長生在畫紙上畫著冬夜的天空，然后把云勾勒成想象的巨獸——一條在冬夜云層里酣睡的紅龍。它長長的身體纏繞著一朵云，爪子微微張開，露出顏色略淺的腹部。紅龍眼睛微閉，長長的龍須搖晃著，嘴角似乎能看到一絲口水。

與此同時，遙遠宇宙的深處，一群紅龍正在太陽系的邊緣疾速飛行。黑暗的宇宙里，紅龍們微微發光，就像中國過年時掛著的紅燈籠。

這是每千年一次的紅龍回溯。它們在母星地球出生，耗費一千年的時間成長為可以星際旅行的成熟體紅龍，然后跨越宇宙前往龍星的巖漿海。紅龍在龍星懷孕后，就會跨越星系回到母星地球產崽，宇宙射線是紅龍幼崽誕生的催化劑。這是屬于紅龍的獨特的生命循環。

領頭的紅龍沐浴著太陽的熱力，用它激活自己心臟處的晶核，涌出的龐大能量讓紅龍得以在真空中飛行。它想起了母星的深海那令人舒適的水壓和清涼的溫度，黑色寧靜的深海里不時有發光的魚游過它的巢穴。巢穴旁的熱泉涌動著，是它喜歡的硫磺的氣味。

紅龍還想起了那個在海邊居住的小男孩。那是它唯一的人類朋友——它在海難時救活的小男孩真言。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它常常在海灣里等待真言，帶上一條魚或一顆珍珠作為禮物，然后聽真言吹奏一段樂曲。偶爾，它也會帶著真言游出海灣，去海的更深處游玩。只是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真言長大成人，又日漸衰老。年老的真言和紅龍告別時，紅龍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悲傷。一千年過去了，真言一如海水里的白色泡沫，消逝在永恒里。

星際間的物質打在龍鱗上化為星塵，成群的紅龍之間產生能量共振，讓飛行的速度進一步提升。在回到母星的漫長時間里，它們曾在沿路的星球上短暫修整，也曾遭遇過存在威脅的星獸。紅龍的一生就是戰斗的一生，在銀河系第四懸臂的邊緣，成群的紅龍和深淵里不斷涌出的蜂群已經作戰億萬年。

2.光環

白霧已經散去，下午的陽光帶著暖意。長生在校門口買了塊烤紅薯，甜糯的烤紅薯從嗓子眼兒滑下去，讓整個身體都暖和了起來。

“長生，也請我們幾個吃紅薯嘛。”六年級的林震站在長生身后說。

長生沒有回頭，他握緊手里的紅薯，低聲說：“我錢不夠。”

“你有多少？”林震笑瞇瞇地問。長生沒什么朋友，比其他人瘦小，林震覺得能問長生要點兒好處。

長生覺得胃里難受起來，像是有拳頭頂在那里似的。他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別處，全身冰涼，視線也有些模糊。

直到林震拿了長生的錢和他的跟班離開后，長生還一直站在原地，手上的烤紅薯已經冷掉。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欺負。

“陳長生，你怎么站在這里？”長生的同桌游嵐問。

長生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他回過頭看著游嵐點點頭，然后飛跑著回家。他恨自己是那樣懦弱，沒能反抗林震。

游嵐看著長生飛跑的身影，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自己也沒那么恐怖吧？

冬天的龍泉山上植物依然茂盛。小葉榕在山坡上生長，深紫色的紅葉李猶如冬日的繁花，鳥叫聲長短應和，讓人忘記時間的流逝。長生大口地喘氣，扶著葉子已經掉光的銀杏樹，眼淚落了下來。他微微抬起頭，覺得太陽仿佛長出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環。

土星環無比壯觀，它的引力巨大，紅龍們也要小心翼翼在安全范圍內飛行。宇宙深處，那個發光的小點就是紅龍們的目的地——地球。紅龍只會死在星路上，不會埋葬于大地。偶爾夭折的紅龍會在七日后分解，化為深藍色的塵粒，凡是吞噬這種塵粒而不死的其他生物都會進化。有一種水猿吞食了深藍塵粒，又回到了岸上，成了人類的始祖。

它們觀察到一艘偽裝成隕石的飛船。飛船似乎也注意到了紅龍群，它沒有招惹這些強大的跨星際遷徙的生物，在引力彈射的作用下加速離開了太陽系。這群紅龍就像是紅色的星辰一樣耀眼，是宇宙之美的具象。

紅龍身軀外的光芒在加劇，它們的身影變得若隱若現，然后變成了透明的影子。這是它們對母星的保護，避免蜂群找到它們的產崽地。在第四懸臂的某個星系，紅龍們拯救過一顆星球。那顆液態星球的生物并沒有形體，以霧的方式生存繁衍。霧人們教會紅龍變化形態的方法，這讓紅龍們避免了很多麻煩。

看不見的紅龍群繞過土星的引力范圍，向著目的地前行。就在它們經過一顆黑色球形隕石時，變故發生了！它似乎被紅龍的能量波動觸發，偽裝的外殼裂開，露出里面的半透明蜂巢結構，無數沉眠其中的蜂兵被喚醒。

令人驚訝的是，蜂巢的深處似乎由實轉虛，連接著另一個空間。這是紅龍們最討厭的引力畸變形成的小型蟲洞。它的出現有著隨機性和偶然性，持續的時間一般也不長，甚至只有一次呼吸的時間。紅龍們不清楚的是，蜂群是否已經發現太陽系的某顆行星是紅龍的母星？休眠的蜂巢布置在這里是不是另有目的？紅龍絕不允許蜂巢發回任何信息。

為首的紅龍吞掉了整個蜂巢，奇異的能量破壞著紅龍的身體，它的鱗片上開始出現潰瘍，身體表面的紅色光暈微弱了下來，這是蜂巢里的毒素造成的。

其他的紅龍噴出自己的能量環，封堵著蟲洞，微妙的波動從蟲洞后那片死寂的星空傳來。

3.掌心龍

月亮升起來了，但無人看見，厚厚的灰云隔絕了一切。寒冬的山上，濕漉漉的霧氣在枝葉間聚集盤旋，然后彌漫開來。一些昆蟲早在秋天剛來臨時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死去。

長生睡不著，他的心底有火焰在燃燒。這火焰并不能給他帶來溫暖，反而在凍結他的心。他不想和父親提他被拿走了錢的事情，也不想和老師告狀。他感到非常痛苦，甚至不想去上學。反正林震他們下個月就要畢業了，他只要再熬熬就行了。

窗戶的玻璃上有水汽凝結，長生伸手抹了抹。他有時覺得蓉城的冬天仿佛和另一個世界連接在了一起。大霧彌漫的冬夜，其他世界的生物在霧氣里巡游。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屋角的瓷缸里發出咕咚的聲響。是老鼠嗎？青花瓷缸是家里的老物件，前些年用來當魚缸養一些集市上買的小金魚。這缸小金魚從夏天養到了冬天，瓷缸里浮著小小的碗蓮。天氣一冷，魚兒們就不愛動彈了。

長生看了看屋角，沒有發現老鼠的蹤影。床邊放著取暖器，穿著秋褲倒也不覺得冷，睡不著的長生索性開始給自己早晨的畫細致上色。紅龍在畫紙上酣睡，意外地可愛。長生心底的火焰也漸漸平息。他想，他明天去學校時，要學會勇敢說不。

夜深了。長生沉沉睡去，他夢到了畫紙上的紅龍在龍泉山上飛舞盤旋，霧氣翻滾著，像白色的海。

青花瓷缸里，巴掌大的紅龍爬上碗蓮，躺在蓮花里，看起來奄奄一息。它的鱗片上有黑色的瘢痕，小小的龍須耷拉著。它正在緩慢消化蜂巢和蜂群，由此而來的傷害讓它和其他紅龍失散。由于虛弱和中毒，紅龍進入大氣層后并沒有降落在海里，而是落在了大陸上某個小小的盆地中。

紅龍躺在碗蓮里嘆息。它推測蜂群文明正在將數以億計的蜂巢通過小型蟲洞發射到銀河系的不同角落。蜂群文明所在的深淵大約已經沒有足夠的可掠奪的資源和能量。它可不希望自己的母星成為新的蜂巢星球。

稍稍恢復了精力的紅龍在屋子里巡視，它看到了畫紙上的紅龍，神色微妙。在長生的枕邊降落后，紅龍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能量波動。這股能量波動似乎能夠緩解蜂巢帶來的痛苦。紅龍挨著長生也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長生喂魚時發現魚兒們都老老實實地趴在缸底一動不動。他撒下魚食，坐在桌邊有些神不守舍地吃了早餐，背著書包去上學了。走在前往公交站的路上，薄霧在長生的四周游蕩。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書包縫隙里，巴掌大的紅龍正打量著四周。

公交車上的人不多，司機技術嫻熟地在環山公路上駕車行駛，霧霾從山崖下涌了上來。電視里發布了霧霾橙色預警，長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言不發。

紅龍從長生的書包里鉆出來，四處打量。它沒想到如今的人類文明進步了這么多。一千年前它離開母星時，這片土地上還是人類建立的一個叫“宋”的封建王朝呢！紅龍看著車上的人都在盯著手上一個小小的“個人通信設備”，絲毫沒有注意到長生有些沮喪的神情。

車行一站就到了龍泉山小學，長生站在校門外，心跳都變快了不少。他攥緊拳頭走了進去。

整個白天分外漫長，體育課也取消了。紅龍饒有興致地上了一天課，感受到了人類學習的樂趣。它決定在自己恢復之前天天來聽課。從某種意義上講，如今的人類也是紅龍部分基因改進的進化分支。

4.真言

放學時，長生匆匆離開教室，卻在長廊的拐角處被林震等人圍住，然后被推搡著來到樓頂。寒風凜冽，長生覺得自己從里到外都凍住了。

林震拍了拍長生的肩，笑瞇瞇地問：“長生，還有錢借我們買紅薯嗎？”

長生沉默了幾秒，然后搖頭。他想嘶吼，想變成野獸，但卻只是站在原地，掙扎著拒絕。

林震身后的男生扯下長生的書包，“怎么會沒有？讓我們看看你的書包。”

長生緊緊抓住書包帶子：“我沒有錢，昨天借你們的錢什么時候還我？”他不明白為什么林震可以肆無忌憚地問同學要錢，他不覺得羞恥嗎？

林震猛地扯走了長生的書包，拉開拉鏈倒過來抖動。文具盒、課本、作業本全部掉落到了地上。巴掌大的紅龍緊緊抓著書包底，避免了被抖落到地上的命運。它能感覺到長生的憤怒，利用長生的某種氣息修復傷勢的紅龍，如今和長生有了微妙的聯系。

“長生，明天記得帶錢來學校。”林震說。

“喂！你們在干什么？”游嵐氣勢洶洶地沖到了樓頂，“長生，他們欺負你，我們就告訴老師讓老師請家長。”

長生將地上散落的東西胡亂地塞進書包，眼睛發紅。他沒想到游嵐會沖上來救自己。

林震推了一把游嵐：“關你什么事？我們和長生是朋友。”

長生將書包拉鏈拉好，推開林震，拉著游嵐就跑：“林震，我才不是你朋友，你長得那么丑。”

長生和游嵐跑到了教師辦公室門口才敢停下來喘氣。他沒有去向老師告狀，而是將游嵐送到學校門口的公交車上，看著她離開，然后站在站牌下等回隱靈寺的車。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自己推開林震的情景。就是那一瞬間，他不再害怕林震和他的跟班。原來恐懼來自懦弱的內心。

林震來到了站牌附近，盯著長生。長生平靜地回望林震，絲毫不躲避他的視線。幾分鐘后，林震離開了。遠處的車也來了，長生背著書包上了車，在車的尾部坐下。他拉開書包，想要檢查自己的課本和作業本是不是剛才被弄臟了，卻一眼就看到了暈乎乎的紅龍。一條巴掌大的，搖晃著頭的龍？

長生一動不動，腦子里仿佛有煙花綻放。他覺得也許是自己畫的紅龍在夜里活了。不，這一定是幻覺。他盯著紅龍，視線都不敢移開，生怕自己的幻覺消失。

紅龍看著長生。它的身體因為直接吞噬蜂巢和蜂群受損，瀕臨崩潰，所有殘余的能量都用來護住腹中幼崽，也失去了隱藏形跡的能力。

下午的陽光黯淡，霧霾并沒有完全散去，薄如煙，在遠處彌漫。微冷的公交車后排，有些狼狽的小男孩沉默地看著書包，仿佛看著一個夢。

長生回到家，徑直回到臥室將門反鎖。他小心翼翼將書包放在床上，低聲說：“出來吧。”

一次呼吸的時間過去了，紅龍慢吞吞地爬出了書包，站在藍格紋的床單上看著長生。它的意識在長生的意識里響起，是悅耳的年輕女孩的聲音：“長生——”

長生無法呼吸，他坐在椅子上，臉上是震驚的神情。一條會說話的巴掌大的紅龍？

“你叫什么名字？”

紅龍想了想：“我叫真言。”這是紅龍唯一的人類朋友的名字，它用他的名字來記住他。

紅龍歪著頭對長生說：“我可以在你家暫住一段時間嗎？我受傷了，需要時間恢復。我對上學也挺感興趣的。”

長生結結巴巴地回答：“好……好吧……你……你……你需要我買點外傷藥嗎？”

他的視線落在書桌上自己畫的云端紅龍，再一次覺得真言就是從畫里出來的。原本心情沮喪的長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奇遇忘記了所有的煩惱。

5.朋友

冬夜漫長，龍泉山被云霧包裹著，月光無法穿透云層。紅龍發現了比上學更有趣的事物：電腦和網絡。它通過網絡了解了人類文明的歷史，學習著海一樣浩瀚的知識。因為精神力巨大，真言的思維能夠在網絡上漫游，甚至還發現了幾個隱藏在網絡上的類人智能。這些智能的自由意識剛剛萌發不久，這也是和人類截然不同的文明進化方向。

紅龍對其他的文明一般不感興趣，它們擁有極為強大的肉身和浩瀚的精神力，能夠和星艦搏斗。它們的爪子附帶的奇特能量可以殺死黑暗星塵污染的軍團，面對蜂群文明，它們也能將之圍堵在深淵要塞之外，不允許它們進入銀河系。

為了保護太陽系母星的秘密，紅龍不得不瞬間吞噬蜂巢和蜂群，阻止蜂群向首腦發回訊息。紅龍差點兒死去，卻也獲得了從另一個角度觀察母星人類文明的機會。千年以來，人類的悲歡離合并沒有變化，人類文明帶來的享樂方式卻多了不少。

紅龍看著自己左邊爪子上的潰瘍慢慢縮小消失，也許再過一個多月，自己就能離開龍泉山，去深海找到同伴，產下幼崽，然后前往深淵戰線。這是紅龍的生命循環。

長生已經睡去，他的精神得到了紅龍的安撫。紅龍知道長生被林震欺負的事，但并沒有插手的打算。小龍們吵鬧打架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不要膽怯，確實無法應付時再尋求別人的幫助。

第二天早晨，長生拿了客廳電視柜里的黑筆放進了書包。他若無其事地吃完飯，然后和父母一如既往地告別。長生媽媽叫住他，給他背心處貼了一帖暖寶寶。

紅龍在長生的書包里擺弄黑筆，明白了它的用法。弱小的人類只能擁有數十年的壽命，但人類善于記錄經驗總結智慧，以群體的力量創造出令人驚訝的地球文明。短短數千年的時間，人類文明的進展大約和紅龍見過的其他文明星球的十萬年發展歷程相當。當然，紅龍將之歸結為人類的祖先獲取了紅龍基因片段的緣故。

午飯后的休息時間，林震再度找到了長生。長生平靜地跟著林震去了教學樓后面的小樹林。

下午，挨完揍的長生前往教師辦公室，將黑色的錄音筆交給了班主任。這是長生媽媽做會議記錄時用的錄音筆。

從那以后，直到期末考試完，長生都沒有再看到林震：林震被學校處分了，再也沒來上學。寒假到來時，長生已經和紅龍頗為熟悉。紅龍的傷勢也好了許多，甚至能變得透明，跟隨長生離開龍泉山去城里玩兒。

紅龍嘗試了各種飲料，最后發現自己愛喝的還是來自高原的礦泉水。它趴在長生的肩膀上去了游樂園，陪著長生玩各種游樂設施。它喜歡爆米花，也喜歡用爪子悄悄戳破別人的氣球。

“我喜歡云霄飛車，那是飛一樣的感覺。”長生說。

紅龍嗤之以鼻：“那可不是飛的感覺。我們的下一站去哪里？”

“看熊貓？”

“它有我美嗎？”

“那我們去看看三星堆？”

“覆滅的火星文明遺跡有什么好看的？”

最后，長生帶紅龍去了電影院，看最新版的恐龍大戰哥斯拉。紅龍看完電影表示，恐龍和哥斯拉的實力都太弱了，它用一只爪子就能打贏。

長生看著巴掌大的紅龍，心中充滿憐憫：“你肯定比它們強得多，還要再來一份冰激凌嗎？”

6.除夕

對于中國人來說，一年里最隆重的節日即將來臨。長生擦干凈窗戶，貼上了窗花。長生爸爸在防盜門上貼了對聯和福字。長生悄悄給紅龍準備了紅包拜年，紅包上印著金燦燦的龍。

紅龍躺在青花瓷缸的碗蓮上，看著自己身上最后一塊潰瘍變淺消失。它知道，告別的時刻要到了。它的命運指向星海深處，而長生的命運在這座秀麗的城市。它的時間長度和長生的時間長度截然不同。

除夕的夜色從彌漫的飯菜香味里展開。豆瓣魚、竹蓀燉雞、甜皮鴨、涼拌豬耳朵、油酥花生米、全家福、甜燒白、炸酥肉……電視機里歡快的歌聲、忙碌一年的父親母親的笑臉、沒有作業的夜晚仿佛飄浮在微甜的白霧里。

長生將印著金龍的紅包交給紅龍：“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所以我把存起來的零用錢分一半給你。”

紅龍抱著沉甸甸的紅包，摸了摸紅包上印著的金龍：“長生，你不是喜歡飛嗎？我帶你去飛。”

長生看著紅龍那小身板：“你載得動我？”

一刻鐘以后，偷偷溜出屋子的長生看著紅龍從巴掌大變成了一條比樓房還要高的巨龍。它威風凜凜，眼底隱隱流動著金黃色，紅色的鱗片上仿佛有星光閃爍，兔眼、鹿角、牛耳、駝頭、蜃腹、虎掌、蛇頸、魚鱗、鷹爪，一如故事書里的神龍。

紅龍載著心跳如擂鼓的長生飛入了霧海。它的精神力為長生隔絕了寒冷的風和霧。大團的白霧涌來又散開，長生伸手撈了撈霧氣，無比新奇和喜悅。

紅龍對著天空無聲地咆哮，厚厚的云層出現了一個圓形缺口，柔和迷人的月光落了下來。紅龍載著長生穿越云層，向著高空飛去。當然，對于其他人和人造衛星來說，紅龍和長生都是隱形的。

長生在月光下靠著紅龍俯瞰著大地，心中仿佛有月亮的碎片在流動。他短暫的十二年人生中，沒有一刻的激動及得上此刻。他聽到了來自心靈深處的呼喚。

就在這個時候，紅龍對長生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也是告別的禮物。長生，我要離開了。我會去深海產下我的幼崽，然后離開地球。如果我沒有死，我會在一千年之后返回地球。”

長生沉默了很久：“一千年后，我肯定不在了。所以，今晚就是永別嗎？”

紅龍帶著長生向著月亮飛去：“是的，長生。”

長生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在了紅龍的鱗片上：“我會想你的。”

深海寧靜如另一個世界。雪白的顆粒紛紛落下，如一場雪一般。紅龍在黑暗的海溝里下潛，這里水壓巨大，沒有人類的絲毫痕跡。

海溝的深處，紅龍看到了許多紅色的光團，那是它的同伴們。一千年前，它也是在這深海里出生，吸納著地核里的奇妙能量逐漸長大。

紅龍產下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帶著自己的伙伴們離開了深海，一直往上飛，突破平流層，抵達近地軌道，甚至擦著一顆人造衛星飛過。它低下頭看了看亞洲大陸上那塊凹陷下去的盆地，想起了龍泉山的白霧和瘦小的長生。

紅龍的鱗片下收藏了長生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