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乾嘉時代著名學者邵晉涵曾撰有《韓詩內傳考》一書,對亡佚已久的漢代《韓詩》學派的佚文遺說進行了輯錄。此書因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故僅有稿本形態,并沒有刻本傳世,這導致其流傳范圍極其有限,部分學者甚至以為此書已經亡佚。浙江圖書館所藏沈復粲鳴野山房鈔本《韓詩內傳考》一冊,此乃天壤間僅存的一部傳本,為考察該書各方面內容提供了唯一可靠的線索,彌足珍貴。該鈔本之文獻價值與學術價值,值得加以全面的介紹。
關鍵詞:浙江圖書館;《韓詩內傳考》;《韓詩》;輯佚
中圖分類號:G255.1;G256.3 " "文獻標識碼:A
On Shao Jinhan’s Han Shi Yi Shuo Kao Collected in Zhejiang Library
Abstract Han Shi Nei Zhuan Kao compiled by Shao Jinhan in the Qianlong-Jiangjing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 collects the lost texts from Han Shi in the Han Dynasty. Since this book is an unfinished work, it is not engraved and is only available in manuscript form. This led to its extremely limited circulation, and some scholars even thought that the book was already lost. "The book of Han Shi Nei Zhuan Kao by Shen Fucan in the collection of the Zhejiang Library is the only surviving work on the subject in the world, providing the only reliable clue to all aspects of the book, which is invaluable. The documentary and scholarly value of this book is worthy of 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
Key words Zhejiang Libaray; Han Shi Nei Zhuan Kao; Han Shi; supplement
邵晉涵(1743—1796年),字與桐,號二云,浙江余姚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進士。邵氏之生平經歷,在黃云眉先生所作年譜[1]及羅炳良的相關補正[2]中,已經得到了巨細無遺的展示,茲不贅述。邵氏學識淵博,于經部、史部、集部皆有深厚造詣。在經部研究中,其所撰《爾雅正義》代表了清代治《爾雅》的最高成就,被梁啟超先生視為“清學史中應該特筆記載”的大著[3];在史部研究中,其重輯的《舊五代史》,“堪稱乾嘉輯佚書之翹楚”[4];在集部研究中,其為《四庫全書》所撰寫的多篇詩文集提要,雖未引起國內學者的注意,但在日本學界,已有研究成果問世[5]。不過以上三種文獻,并非邵晉涵學術著作的全部,他還有部分論著并未得到學術界的重視,其未完稿《韓詩內傳考》便是這樣一部著作。即便在專門研究邵晉涵文獻學的論著中,也未見有就《韓詩內傳考》做出考釋的文字,如臺灣學者林良如曾在《邵晉涵之文獻學探究》中特辟一章探討邵氏在輯佚方面的成就[6],對其輯錄的《舊五代史》推崇備至,卻只字未及《韓詩內傳考》。實際上,這種懸殊的對比反映的正是學界對邵晉涵著作不均衡的研究現狀。
1 《韓詩內傳考》流傳考
《韓詩》學派是由西漢學者韓嬰創辟的《詩經》學流派,與魯人申培開創的《魯詩》及齊人轅固開創的《齊詩》并立于學官,共同奠定了漢代官方《詩經》學的底色。但隨著《毛詩》學派在民間的興起,《韓詩》等《詩經》學流派漸次退出主流的學術舞臺,其著作亡佚于學術史的洪流之中,成為古佚書。清代是輯佚古書的高峰期,學者多以輯存古代佚籍為學術目標,產生了品類繁多的《韓詩》輯本,邵晉涵的《韓詩內傳考》便是其中一種。
較早記錄邵氏撰有《韓詩內傳考》的文獻是王昶的《蒲褐山房詩話》,該書“邵晉涵”條記邵氏“又有《孟子述義》《韓詩內傳考》《榖梁正義》諸書未成,皆藏稿于家。子秉華將匯而錄之,以惠來者”[7]。“未成”二字清晰地描述了《韓詩內傳考》的狀態,即該書是一部并未最終完成的著作,所以僅有稿本(“藏稿于家”),而未得到刊刻。由后文記晉涵之子邵秉華“將匯而錄之,以惠來者”之語,可知秉華確有將包括《韓詩內傳考》在內的諸多書稿付梓的打算。但對于《韓詩內傳考》最終是否實現了刊刻這一問題,清代學者有不同的記載。張之洞在成書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的《書目答問》中曾明確提到:“邵晉涵《韓詩內傳考》,有刻本,未見。”[8]但光緒十二年(1886年)由繆荃孫總纂而成的《光緒順天府志·藝文志二》則謂:“邵晉涵有《內傳考》稿,亦散失。”[9]卷123:2b這兩條記載均出自深諳文獻版本的學者之手,其言當各有依據,限于史料,目前無法確定哪一說法是可靠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無論《韓詩內傳考》是刻本還是稿本形態,其流傳都相當有限。張之洞雖記該書有刻本,但直言“未見”;繆荃孫則直接記錄該書乃稿本形態,且“亦散失”。可見在清末的學術界,即便偶有知曉邵晉涵撰有《韓詩內傳考》者,亦多以佚書視之,遑論就其內容之得失進行探討了。但可喜的是,浙江圖書館藏有一部《韓詩內傳考》之鈔本,乃此書于天壤間之唯一傳本,使邵書命延一線,為學界考察該書之相關內容提供了唯一的線索,彌足珍貴。
2 鈔本《韓詩內傳考》的版本信息及學術價值
浙江圖書館所藏《韓詩內傳考》之鈔本,古籍編號1584,索取號:善479,膠418。此本并非邵晉涵家藏原稿本,而是鳴野山房轉鈔本。鳴野山房乃浙江山陰藏書家沈復粲(1779—1850年)之藏書閣,可知該鈔本系由沈復粲抄出。
此本版心白口,單黑魚尾,上題“韓詩遺說考”,下題“鳴野山房鈔本”。無序,首頁首列題“韓詩遺說考”五字,下鈐長方朱文“浙江圖書館藏書畫印”一枚,次列題“余姚邵晉涵與桐”。自第三列起即為正文。鈔本凡十九頁:前十八頁共輯遺說約300則,皆按《詩經》篇目順序排列,將《韓詩》遺說系于相應詩句之下;第十九頁共輯遺說12則,審其體例,俱為不知應系于何篇何句之下者。這一安排方式乃清代《韓詩》輯本之通例,如臧庸《韓詩遺說》安置了篇句可考的遺說之后,另設“諸書引《韓詩》未詳所屬者”一節[10],用于保存不明所屬的《韓詩》遺說;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韓詩故》正文皆將所輯遺說置于相應篇目經文之下,亦于書末另附“凡諸書引《韓詩》不知屬于何篇何句者”的遺說5則[11]。
客觀地說,《韓詩內傳考》在《韓詩》的輯佚史中幾乎無影響可言,這與其傳播不廣有一定關系,但并不能以此認定該書并無學術價值。宋季王應麟的《詩考·韓詩》是對《韓詩》遺說的首次系統輯錄,但亦有掛漏訛誤。《韓詩內傳考》雖非專為補苴《詩考》而作,但其學術價值卻在與《詩考》的對比中得到了較為明晰的呈現:
首先,《韓詩內傳考》所輯《韓詩》遺說,有被《詩考》漏輯者。茲僅舉二例以證之:
(1)《曹風·蜉蝣》:“采采衣服。”《詩考》未輯出與此相關的《韓詩》遺說。《韓詩內傳考》則以《文選·鸚鵡賦》李善注為據,補出《韓詩章句》解釋該詩的遺說:“采采,盛貌也。”[12]10a
(2)《小雅·常棣》:“和樂且湛。”《詩考》未輯出與此相關的《韓詩》遺說。《韓詩內傳考》則以《經典釋文·毛詩音義》(以下簡稱《釋文》)為據,補出《韓詩》解釋該詩的遺說:“樂之甚也。”[12]10b
其次,《韓詩內傳考》所輯《韓詩》遺說,有《詩考》已輯但不完整者。茲亦舉二例以證之:
(1)《小雅·天保》云:“無不爾或承。”《詩考》以《文選·贈劉琨》李善注為據,輯《韓詩》遺說云:“承,受也。”[13]36今考李善注之原文,“受也”下另有“謂受恩也”四字[14],為《詩考》所漏輯。《韓詩內傳考》則已補足:“承,受也,謂受恩也。”[12]11a
(2)《小雅·采菽》云:“福祿膍之。”陸德明《釋文》云:“厚也,《韓詩》作‘肶’,注同。”[15]137可知《韓詩》“膍”作“肶”,“注同”則顯然說明《韓詩》亦訓“肶”為“厚也”。《詩考》僅輯錄了《韓詩》經文“福祿肶之”[13]47,對于《韓詩》訓詁文字卻付之闕如。《韓詩內傳考》則云:“福祿肶之。肶,厚也。”[12]14b補足了《韓詩》的注文。
最后,《韓詩內傳考》還有部分條目可以糾正《詩考》之誤。如《毛詩·豳風·鴟鸮》有“徹彼桑土”之句,陸德明《釋文》云:“《韓詩》作‘杜’。”[15]115可知《韓詩·鴟鸮》此句作“徹彼桑杜”。但《詩考》誤輯作“徹彼桑土”[13]35,《韓詩內傳考》則作“徹彼桑杜”[12]10b,與《釋文》所載《韓詩》相合。
綜上可見,《韓詩內傳考》所輯錄的部分條目,的確可對《詩考》起到補遺與訂誤的作用。但能夠訂補《詩考》的條目并不多,所以上述訂補并不代表《韓詩內傳考》在學術質量方面已經超越了《詩考》。事實恰好相反,與《詩考》相比,《韓詩內傳考》尚有若干明顯的學術缺陷。
3 鈔本《韓詩內傳考》的學術缺陷
將《詩考》與《韓詩內傳考》逐條比勘,可以發現《韓詩內傳考》的缺陷主要體現在兩個大的方面:
首先,《韓詩內傳考》漏輯了大量的《韓詩》遺說。如前所述,《詩考》是學術史中第一部對《韓詩》遺說進行輯佚的學術著作,也是后世所有輯《韓詩》者的首要參考文獻。但最匪夷所思的是,不少已被《詩考》輯錄的遺說,竟然未出現在《韓詩內傳考》中,可見邵氏大概并未讀過(或未認真讀過)《詩考》。且邵氏輯佚的來源主要以《文選注》《后漢書注》《釋文》三部書為主,連《初學記》《太平御覽》等常用類書都未參考,其掛漏自然遠較《詩考》為多了。
其次,《韓詩內傳考》已經輯入的遺說也存在著多種缺陷。這些缺陷可以分為以下五類:
(1)輯錄遺說內容重復。如《漢廣》篇,邵氏據《文選·琴賦》注輯《韓詩章句》云:“游女,漢神也,言漢神時見,不可求而得也。”又據《文選·七啟》注輯《韓詩章句》云:“游女,謂漢神也。”[12]2這兩條材料顯然是同一文本,前者完整,而后者則為節引前者而成,故后者不必再單獨輯錄。《詩考》即徑以前者為準[13]14,頗符輯佚之通例。
(2)輯錄的部分遺說存在文字錯誤。如《關雎》篇,邵氏據《后漢書·明帝紀》注輯《韓詩章句》云:“故詠《關雎》,說玉女,正容儀,以刺時。”[12]1a考此注之原文,“說玉女”作“說淑女”[16]112,恰與《關雎》“窈窕淑女”之文對應,邵氏誤“淑女”為“玉女”。再如《甘棠》篇,邵氏據《釋文》輯《韓詩經》云:“勿箋勿伐。”[12]3a考《釋文》原文曰:“《韓詩》作‘刬’。”[15]86可知《韓詩》之文應作“勿刬勿伐”,邵氏誤“刬”為“箋”。以上兩例,《詩考》俱不誤[13]12,15。
(3)對部分遺說的安置存在失誤。如邵氏曾據《文選·甘泉賦》注輯《韓詩章句》遺說一條:“振,動也。”[12]19a但不知應將此遺說系于何篇何句之下。按此乃《韓詩章句》解讀《周頌·時邁》“薄言振之,莫不震迭”之遺說,見《后漢書·李固傳》:“《周頌》曰:薄言振之,莫不震迭。”章懷太子注:“《韓詩》薛君《傳》曰:薄,辭也。振,奮也。莫,無也。震,動也。迭,應也。”[16]2077可證以“動”訓“振(震)”系薛君訓釋《時邁》之文。《詩考》即正確系于《時邁》篇中[13]56。
(4)誤標部分遺說的出處。如《摽有梅》篇,邵氏以《釋文》為據,定《韓詩》題作“莩有梅”[12]3b。按該異文之出處并非《釋文》,而是宋人孫奭(962—1033年)《孟子音義》“莩有梅”條引丁公著云:“《韓詩》也。”[17]可見“莩”并非出自《釋文》。王應麟《詩考》即正確注明出處為《孟子音義》[13]16。
(5)擅改遺說之原貌。如《衛風·碩人》“大夫夙退”之句,邵氏據《釋文》輯《韓詩》云:“夙退,朝罷也。”[12]6a考《釋文》“夙退”條之原文作:“《韓詩》:退,罷也。”[15]96邵氏于“退”上增“夙”,“罷”上增“朝”,顯然是改竄《釋文》所引《韓詩》之原貌,王應麟《詩考》則按《釋文》之原貌著錄[13]22,真實可靠。
邵晉涵的好友洪亮吉曾在《邵學士家傳》中贊譽《韓詩內傳考》足糾“王應麟之失,而補其所遺”[18],不知這一判斷是出自朋友之間客氣的贊美,還是因為洪氏根本沒有比對過《詩考》與《韓詩內傳考》的異同,總之這一評語并不符合《韓詩內傳考》的學術質量。只要將《詩考》與《韓詩內傳考》逐條比勘,可以發現前者已輯而后者遺漏、前者不誤而后者反誤的例證在所多見。不過如前所述,《韓詩內傳考》只是一部沒有成書的稿本,對于該書的上述缺漏,邵晉涵是否有在后續研究中加以彌合的通盤打算,現已不得而知。但從稿本客觀呈現的面貌而言,其完全未將邵氏卓越的學識與輯佚的特長表現出來,則是一望可知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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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呂冠南,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
收稿日期:2022-11-07本文責編: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