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餐和女人

看來今天看來也不會下雨了，阿羅拉把頭縮回帳篷。她挽起頭發，拍掉手上的沙礫。柜子里還有兩塊姜、一塊蘿卜，她說，咱們今晚可以喝湯。沒有水，喝什么湯，我說。我去買，阿羅拉說，河上游的幾戶人家可能還有存水。

咱拿什么買，我說。

阿羅拉扭著干瘦的屁股，掀開帳篷門走了出去。一切都能交易，她說，你知道的，那里都是獨身男人，雖然我沒有艾瑪有姿色，但我好歹也是個女人。

我看見阿羅拉穿著她那件珍貴的紅裙子，我們一直沒舍得賣它，裙子下擺有點開線，一茬一茬地露著線頭。真要如此嗎，我說，我們還有不少東西可以賣，我還有兩顆腎，我的右手也是完好的。

在家好好休息吧，你燒得很重，她說。

艾瑪曾告訴我，密特拉是天堂。我知道，其實那里是一座空間站，一座太空城市，那里本來是政府軍和大企業的保留地，盡他媽是些戰前的有錢人。晴朗夜空下能看到它，星星一樣閃爍在天空的西北角。為什么你叫那里天堂，我問艾瑪。因為大家都說神也住在密特拉上，艾瑪說。所以我去了，你和媽媽就當我死了，艾瑪說，我是要去侍奉神啊。那里的確是個好地方，我們知道你會活得很好的，我說。

艾瑪，我可愛的小艾瑪。我有三顆星星的肩章，一件落滿灰塵的軍裝，還有一桿打死超過300個敵人的長槍，這才換得我的女兒一張前往天堂的船票，我為他們出生入死，獻出了幾乎一切，可他們卻拒絕我們一家免費登上密特拉，就因為阿羅拉是墨西哥裔，我也被查出了一點黑人血統。

他媽的，都是借口，我想。

那段時間，我知道河兩岸的鎮子里的居民們都對我指指點點的，他們的意思是說，到頭來我還是和他們一樣，無論我獲得了多少功勛，經歷過多兇險的戰役，我到底和他們一樣，是被拋棄的，只能在人間的泥沼里掙扎的下等人。

密特拉，收購一切，拯救世界。

于是巨幅廣告就矗立在農場附近的山上，那是前年栽下的，山頭的主人把土地賣給了密特拉，不知道舉家搬遷到哪里去了。密特拉又獲得了一些人間的領土，當時我就想，這么蠶食下去，這個世界早晚會回到洛必達的手中，一切都是無用功?？墒呛髞砦野l現我又錯了，除了一些機器人和廣告牌，沒有一個密特拉人肯屈尊從云端走下來。原來這個早已崩潰的世界人家根本瞧不上了。

這個夜晚也不涼快，我拉開帳篷前后兩個門通風，感覺身體稍微爽利了一點。學著阿羅拉平時的樣，我一邊盯著外面的廣告牌發呆，一邊計算著時間，想著順利的話，阿羅拉應該也完事了。那些人離我們家不到十英里，阿羅拉估計一會就會回家了。

餓啊，我摸摸肚子。我想，的確是飲鴆止渴，不久我和阿羅拉就會落到同樣出賣土地的地步了。讓我想想，我的槍是五年前賣掉的，軍裝和勛章是三年前賣掉的，收購的人不是來自密特拉，是隔壁鎮子的商人，他笑瞇瞇地給我出了一個價錢，看我搖頭就加高一點，直到最后這價格讓我無法拒絕為止。

房子是半年前賣掉的，在賣河水之前，靠這些錢，還有我所有的退伍撫恤金，我們給艾瑪買了一張去密特拉的船票，她還年輕，不值得這樣的生活。

密特拉也來者不拒，房子的破木板和瓦片都被他們仔細地分解回收了。不像后來收集河水時那么草率，那次收購時屋子多余的部分，包括一個干枯的馬蜂窩和空鳥巢都被好好留在地上。我檢查了一下，巢里有一顆沒有孵化的鳥蛋，硬化的鳥蛋像我們鄰居老溫格的腎結石，他尿尿時痛死在河邊。現在河水沒有了，我們的尿也快沒有了。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的膽子和我的長槍也一起沒有了。

我開始怕這怕那，最重要的是怕死，我怕走路跌倒，我怕吃飯噎死，我怕生病。我老了，腦子糊涂了，每次進行收購的時候我都很小心，我怕密特拉的飛艇會假裝一不小心走火把我打死，因為過去的事情，他們有充分的理由殺死我。

密特拉離我太遠了，我甚至看不清它，我知道，我的余生再也不會有機會再當一次上校了，我的槍沒有了，就算我有槍，我的子彈也再也碰不到密特拉了。這座偉大的城市，不是我們這些匍匐在它腳下的人能觸碰到的了。

阿羅拉還不回來，她出去很久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也許她遇到了什么麻煩。也許那些男人太粗魯了，阿羅拉和他們吵了起來，阿羅拉的性子太強，和現在的我正掉了個頭，硬得像塊石頭。她老了丑了，又這樣強硬，這樣子能侍奉好人嗎。

我的阿羅拉，你怎么永遠也學不會和平與寬容呢。

帳篷外河岸旁本來有一片榛樹林，林子還在的時候天氣還沒有這樣反常，過去我和阿羅拉帶著艾瑪去林子里野餐，那時候我們的食物還很多，野餐墊上擺滿了面包汽水和香腸。戰爭沒有開始，阿羅拉還很溫柔，我還沒有入伍，也沒有成為上校，密特拉還不存在。我們雖然很窮，但也打算讓艾瑪去上學。雖然當時很艱難，但我們相信未來都是好日子。

我們都是神的子孫，飯前阿羅拉摩挲著金神像教小艾瑪禱告。

我們都是神的子孫，小艾瑪的聲音稚嫩但是很認真。我的女兒有著一頭黑色的美麗長發，和阿羅拉一樣。

神住在哪里，艾瑪問。神住在天上，阿羅拉說。那遇到困難，神會下凡來幫助我們嗎，會聽到我們的聲音嗎，艾瑪問。阿羅拉輕輕地說，會的，神是這世界上最慈悲的人。

你真的很慈悲嗎？我大聲地對著天空喊道，一些深夜的蟲鳴戛然而止，密特拉依舊在天空的角落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回音，空中傳來的只有它晶瑩閃爍星光一樣的無聲光芒。除了我以外，周圍的一切顯得那樣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