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0年年三十的第三次開盒失敗,韓璐以為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開盒,那一夜她整夜都沒有入眠,直到天亮時才恍恍惚惚地夢見自己的爺爺。
韓琦其實是個外表剛硬實則脆弱的人,他一輩子都在搞科研,但晚年卻是在“帶孩子”和努力想要重回實驗室中度過的,他成功地把孩子帶大了,卻再沒能回到自己熱愛的實驗室。
在韓璐的記憶里,最常見的景象就是看見他坐在窗邊發呆,叫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臉上堆砌起慈祥的笑容看向自己。
沒有旁人說起,韓璐幾乎沒怎么聽自己的爺爺主動提起過他的實驗。
那天醒來,韓璐也發了好長時間的呆。
但地下工事沒有天空,她只是盯著床頭她與韓琦的合照。
然后她選擇徹底放棄黑盒計劃。
她仿佛明白了哪怕爺爺基于焦土對戰爭的預測已成為現實為什么也沒人關注黑盒計劃。因為這項計劃的不確定性太高太高了。
然而韓璐沒有想到的是,戚承運玩笑般的言論最終一語成讖了。
2097年,人類幾乎快要走到絕境,喀戎人的實力與日俱增,它們甚至正嘗試改造地球的行星大氣,而在數月之前,地球甚至在柯伊伯帶邊緣偵測到一個龐大的引力反應——那很可能是一艘龐大飛船正從那片隕石與小行星的海洋駛向太陽系。
這意味著喀戎人遠沒有它們說起來的那么弱小與倒退。它們的母星確實毀滅在超新星爆發里,但它們早已做好了準備,在星際中散播文明的種子,待時機成熟,便生根發芽。
而現在,地球便是它們要攫取的果實。
根據預測,一旦那艘飛船抵達地球,喀戎人人手與資源上的匱乏將徹底被填補,它們在地球上的力量將膨脹到頂點,而人類日益衰弱的反抗力量將再無回旋之地。
與逐漸成長的喀戎人不同,人類已走到窮途末路,失去地表、失去城市,人類可以反抗與翻盤的能力正變得越來越微弱,武裝反抗重燃文明之火已幾乎是奢望,在這種情況下,“救世主計劃”應運而生,任何可能為人類翻盤帶來希望的項目都被重新啟動。
黑盒計劃,也被列為救世主計劃中的一個“救世項目”。
當今天的現在變得無望,人們又選擇向手伸向未來,希望從未來贏得那么一點希望。
蒙塵的黑盒裝置又一次被從灰塵與泥土中翻出,已經四十六歲的韓琦一下子成為黑盒計劃的負責人。
還差幾年,她就將與羅伊阿姨達到同樣的年紀。
四十六歲的韓璐看起來就像是三十歲一樣神采奕奕,她的性格比之前沉穩多了,但不安分和跳脫的性格仍在她的靈魂深處存在著,只是出于身份與責任,很少再表達出來。
第四次開啟黑盒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
這些年合肥郊外的地下工事里的人少了很多,當年玩笑般說出黑盒計劃有可能被官方重啟的戚承運甚至都已不在。
冷清的地下實驗室里,只有寥寥的項目還在運作,第四次開盒吸引了不少參觀者。
他們在實驗室外圍成一圈,靜靜看著韓璐和她唯一的助手完成這一項目。
新助手是個年輕人,二十出頭,正常甚至還應該在學校里讀書,人手緊缺下,提前參與到項目工作之中。
那是個略顯木訥的小伙子,據說還是黑盒項目的粉絲,時常不開燈坐在實驗室里看著黑盒發呆。
韓璐喜歡和他開玩笑,叫他“小王黎”。叫著叫著,她卻忽然間明白了:曾經的自己在羅伊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樣子了。
不,自己可沒有小王黎這樣看起來木木傻傻的。
思緒在時間里穿行。
“船”被投放進黑盒里。
年輕的助手王黎鄭重關閉棺槨般的黑盒。
如同蓋棺。
然后是漫長的一分鐘。
王黎和實驗室外的觀察者們都顯得有些緊張,表現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度過這格外漫長的一分鐘。
他們懷揣著復雜的心情,等待著黑盒被開啟。
而韓璐卻格外鎮定,她坐在角落里,目光又落在這些年她一直收藏的焦土的玻璃罐上,心里想道:要是真開出又一罐焦土可怎么辦呢?
是紅酒也好啊。
對于這個救世主計劃,韓璐更愿意將之稱為“人類走投無路破罐子破摔計劃”,就像是輸掉牌局的賭徒還是想要看更多牌一樣,但這并不能減退她對黑盒計劃寄予的厚望與期待。
一分鐘的時間緩緩流逝。
助手王黎親自打開了黑盒。
里面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還是無應答情況。
實驗室內外,一片沉重的嘆息聲。
韓璐站起身來,無視助手在后喊叫,邁步走出了實驗室。
在概率學中,一個事件的發生概率很小,那么它在一次試驗中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但在多次重復試驗中是必然發生的。
但他們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為黑盒準備一艘船最少需要十個月。
十個月往多了說和一年也沒什么區別了。
他們還有幾個一年?
這是第四次開盒。
韓璐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久未使用的手機,播放已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的、四十多年前的韓琦的第一次開盒實驗直播錄像。
助手王黎追過來,像是想安慰自己的導師,但他的腳步卻門口就停住了——
他看見韓璐就那樣坐在黯淡的光里,身軀佝成一團,沒戴眼鏡,垂著頭,眼睛幾乎要貼在屏幕上,活像是只煮熟的蝦米,看著有些狼狽,歲月的刻刀如此狠辣,年輕時優美的身段都不見了,但她是如此認真,手機的光映得她的眼睛熠熠發光。
仿佛那段視頻影像里有讓她心馳神往的寶藏。
她眼睛里的光還不曾在時間里褪色。
她悄悄對自己說:
“這是注定成功的實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