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剛停,積水沒來得及排入地下管道,一汪汪地聚集在地面坑洼處,被過往行人踏踩出“滴滴答答”聲,像是晨起時的鬧鐘鈴聲,音樂雖美,卻擾得人頭疼,恨不能馬上關掉,以求得片刻的寧靜。
肖曉穿著一雙牛筋底皮鞋,極為謹慎地避開地上一汪汪的水,尋找著凸起的磚塊或石頭,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他剛剛接到人生中的第一個案子,雖說是以初級警員的身份輔助師傅調查,不需要有很多辦案經驗,但他內心依然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因為知識儲備不充足或者見識短淺拖慢辦案進度,甚至搞砸這個案子從而丟掉工作。
他是農村出來的三流大學生,帶著父母的所有期望前來這座城市打工。這個不是說他上的警校是三流大學,而是由于他家境貧窮導致他成為一個三流的人。他學的科目(偵查、犯罪心理學、射擊等)和其他同學的一樣,可是需要花錢置辦的設備他卻無能為力。例如,環境掃描儀。
當導師拿著環境掃描儀講課的時候,他只能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用筆去記。而他的同學紛紛從包里掏出了實物,跟著導師的講解一步步地進行操作。它像雞蛋一樣大,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淡淡銀光,底部略重,立在桌子上搖搖晃晃的像不倒翁。他們可以隨意將它丟到桌面上,用手感受它的重量,肖曉卻只能在腦中想象重512克的它會在桌面砸出一個多大的坑。他們可以將它放在手心,按下它表面唯一的一個紅色按鈕,看著它將周圍環境掃描下來呈現在量子計算機里的圖景,而肖曉只能在腦子里演練這些操作。可盡管他的腦力再強大,也只學到了它的表面知識,無法像那些有錢同學一樣,可以對它進行拆解,重組,甚至是改造升級。它的最低售價是2萬元,那可是他兩年的生活費。
所幸,導師看出了他的窘迫,立刻將手里的教具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說:“現請肖曉同學來為我們演示一番。”
“我……我怕我弄壞了。”肖曉怯懦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想起上次不小心把同學的錄音筆摔壞時,同學那哀怨又無奈的眼神,再也不敢碰別人好心遞給自己的東西了。
全班同學哈哈大笑。肖曉的臉唰的一下紅了。
“不想賠錢就直說,沒必要裝可憐。”坐在后排角落的一個高個子男生將兩只腳搭在課桌上,仰躺在椅子里自顧自地說著。他的話語雖輕卻很有力,像一聲響雷將眾人的笑聲打住,只剩這一句話在眾人耳中來回作響。
肖曉的心被刺痛了一下,默默低下頭,嘴巴緊閉,臉越發地紅了。
導師默嘆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到那高個子課桌前看著他說道:“開口譏誚人,是輕薄第一件,不惟喪德,亦足喪身。”又轉過頭看著肖曉的方向再嘆一口氣說道:“家貧者十之有八,若不想致富之法,是為懦夫也。”
那高個子聽了導師對他說的話,仔細思考了一番,雖氣不過,卻也找不到話來反駁,遂乖乖地將兩只腳從桌沿上拿了下來,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他又轉念思考導師的下半句話,雖不是對他說的,卻也值得玩味一番,導師如此一針見血地指出肖曉的問題,他很樂意看肖曉接下來的反應,遂又抬起一只手托住下巴,目光跟著導師的步伐移動到了肖曉身上,看到他后背僵硬,不知所措地呆站著,心里開心極了。
肖曉聽到“懦夫”二字后,渾身似是觸電般震顫了一下,原本漲紅的臉變得煞白,像是被一盆冷水潑過從而褪了血色。
桌上的環境掃描儀閃著淡淡銀光,它光滑的表面如同一面鏡子,肖曉盯著它看,它也凝視著他,只是鏡面里的那個人,是肖曉一直以來不敢面對的懦弱、自卑、貧窮的自己。
肖曉被自己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開始正視自己目前的處境——他正站在座位上,接受導師的批判與同學的鄙夷。而這一次,他無法逃避了。
在導師和同學的目光緊逼下,肖曉終于將桌上的環境掃描儀拿了起來。它比雞蛋重多了,觸手溫熱,像是將自己手心的熱度都吸收了。
“它表面覆蓋的銀膜用來做散熱片,吸熱快散熱也快,所以摸起來有微微發燙的感覺,尤其是在使用時和使用后,最好戴上隔熱手套。”導師解釋說道,同時從講臺上拿出一副白色的隔熱手套遞給肖曉,“你現在按下開關,拿著它在屋子里走一圈,然后將它插到量子計算機里,就能看到它剛才復制的環境所生成的三維圖像了。
“好,我試試。”肖曉戴上隔熱手套,銀雞蛋在手心的熱感消失了,只剩下滑滑的觸感。按下紅色按鈕后,他用兩只手捧著環境測試儀小心翼翼地在過道里走了一圈,整個過程如履薄冰,生怕撞到同學們的桌子椅子失手讓手里的“銀雞蛋”掉下去。還好,他這次沒出差錯,在它將“銀雞蛋”靠近量子計算機的接口時,終于長舒了一口氣,“銀雞蛋”自動將隱藏的usb接口彈出與量子計算機無縫銜接,幾乎是一瞬間,計算機上就出現了一個超高清的三維視頻,隨著視頻的播放,肖曉看到了自按下開關那一刻后教室里所有人的表情和動作,桌椅板凳像是復刻一般等比例出現在畫面中,更神奇的是,視頻可以無限放大,甚至能夠看到構成每個物體的最小物質——弦。
肖曉好奇地選中視頻里一個漂亮女同學的眼睛,移動鼠標將+號點到不能再點為止,一根根振動的弦赫然出現在屏幕里,那些弦極小極細,彎曲成一個圓環,像跳繩一樣以固定的頻率振動。
附近的同學也都湊近來看,就在這時,計算機黑屏了。
肖曉想到計算機死機的原因,尷尬寫滿了全臉。這電腦是他圖便宜在地下城買的二手貨,內存和硬件都是老舊的三級貨,同學中有了解他這臺電腦的情況的,礙于導師先前的教導,只敢捂嘴低笑,可這笑聲還是被所有人聽到了。
看到肖曉深埋下的頭,導師又嘆了口氣,不得不開口打圓場:“環境掃描儀可以發射出中子波,在小范圍內,凡是被波覆蓋的物體都能以最小尺度復刻下來,計算機性能不好的話,很難加載到弦的尺度,所以大家以后要是在辦案中查找血跡的話,加載到分子尺度就可以了。”
聽到導師的嘆氣聲和同學們的笑聲,肖曉的心理防線終于被擊潰了,在這間教室里,他是怎樣一個貧窮的存在啊,如此卑微,得不到尊重。又忍耐了幾分鐘后,這節課終于是上完了,肖曉卻覺得這節課漫長得像一輩子。
此后,同學們經常看到他獨自走出校門,回來的時候卻帶回來很多假肢和機器零件,他的頭發越來越短,衣服越來越臟,每天洗很多次澡,只是錢變多了。有人說他課余時間為一家機器公司組裝零件,也有人說看見他在馬路上做清潔工,還有人說看見他鉆進去過下水道……
他卻不以為然,從那節課后,他就鉆進了錢眼里。他沒有任何技能和愛好,只得放下自尊用最苦最累的方式掙錢。他體驗過這座城市地面之上的勞苦工作,見識過地下城貧苦工人由于缺少日光照射而病變的雙手。雖然錢包漸漸鼓了起來,卻和同學們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未參加的課外活動和讀書會將他的知識量拉低了至少一半。這樣的生活持續到第三年,他終于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三流畢業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