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斗

從透明的穹頂望出去，幾百公里外的大地緩緩旋轉，蔚藍的海洋和青蔥的森林相互纏繞，間或有雪白的云海流溢其上。晨昏線在從半球的一側緩緩挪移，被黑暗一點點吞沒的大地上，次第燃起輝煌的燈海。太陽近乎熾白的流光從彎曲的地平線噴薄而出，越過幾千公里的蒼茫，在國際空間站乳白色的墻壁上投下幢幢暗影。

陳弦抓住艙壁上的握把，在狹小陰暗的空間中費力地挪動著身體，厚厚的宇航服讓動作在失重環境下更加笨拙。那透明的穹頂就在他的頭頂上方，把來自地球和太陽的光芒灌進空間站的閉室，如同圣家族教堂穹廬上描繪的來自天堂的輝光。陳弦已經記不得上一次開燈是什么時候了，但自從戰爭打響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只能蜷縮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等待著幾十分鐘一次的晝夜節律將日光充盈在室內。如今這珍貴的光芒正好落在他的肩頭，猶如來自天國的圣潔撫慰。他緊緊握住手中的物件，不銹鋼打磨而成的尖刀包裹在白色的手套布料中，刀尖閃爍著反射自太陽和地球的一星寒光。

“陳！就差你了。”他聽見無線電里傳來呼喚他的聲音。陳弦深吸一口氣，在艙壁上用力向前一推，如游泳一般朝著甬道的盡頭移去。手電筒的昏暗光束在艙壁上掃來掃去，借著余光，陳弦看見幾個穿著宇航服的人環繞甬道盡頭的艙門旋轉著，僅有頭盔下的微弱光芒照亮了他們模糊的面孔。陳弦上前挪動身體，將自己也置入眾人旋轉的序列之中。

“好了，戰斗還有五分鐘開始，咱們先排成初始隊形預備，等正式開戰之后再按照訓練的計劃變換隊形。”斯蒂芬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陳弦抬起頭，那個男人正挨個掃視著包裹在宇航服里的士兵們，嘴唇一張一合。頭盔下的燈光映亮了他嶙峋的面容，花白的翹胡微微顫動。他說著，目光掃到了陳弦身上，薄薄的嘴唇勾勒出一個微笑。二指并攏，敲了敲自己的頭盔，權當致意。

隊伍變換著，陳弦也笨拙地在狹小的艙室內挪動身軀，努力跟上小隊的步伐。在這期間，斯蒂芬來回穿梭在甬道兩側，來到每一個隊員身邊，拍著他們的肩膀，打開私密通話頻道低語著。陳弦咽了口唾沫，等待斯蒂芬來到他面前，打開通話頻道。

“準備好了么，陳？”斯蒂芬緊緊摟住了他的肩膀，那力道隔著宇航服也清晰可感。

陳弦望著斯蒂芬被光影分隔開的面龐，宛如金石鑿刻的皺紋在額上交織，凹陷的眼窩里微光閃爍。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低頭聳了聳肩。

“不要畏懼死亡，陳。死亡是你的榮譽?！彼沟俜遗牧伺乃募绨颍耙坏┠愠两趯€人死亡的恐懼之中，你就會用盡一切手段逃避死亡，甚至不惜……破壞規則?！?/p>

“這規則是無比脆弱的，我們都明白，個人的一點破壞都可能讓空間站上所有人的性命萬劫不復……”斯蒂芬的聲音低沉下來，“但是……我們需要繼續在規則的鋼絲上走下去，即使終點依舊是死亡?！?/p>

規則。

這是陳弦在空間站聽到的最多的詞語，每一天都在以無數種語言無數種音色在他耳邊重復無數次。戰爭的規則，生存的規則，通信的規則，還有最重要的，保衛空間站的規則。他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但是詞句被卡在喉嚨中，只得目送著斯蒂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翩然離去。

陳弦是親眼看見規則是如何從零開始建立起來的，看見斯蒂芬是如何孤身一人穿過一道道沉重的艙門，在刀槍和拳腳的威壓下，說服一個又一個艙室里的宇航員們共同遵守訂立的規則。當他最終拖著沉重的身軀凱旋而歸時，整個5號艙室都爆發出強烈的喝彩，如同迎接從高盧歸來的凱撒。但陳弦同樣記得支撐規則的基石其實血跡斑斑，布滿了背叛，清洗和血污。每當陳弦望向斯蒂芬的側臉時，這矛盾的氣質便在他如古代諸王般的面容上隱隱浮現，關于守護和破壞，威嚴和屠殺，以及他用心血守護的無比脆弱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