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他隱約看見直子抬起了頭,而他幾乎能想象出那面孔上的表情:憤恨,不甘,還有一絲殘酷的笑意。她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后,數十柄刀刃夾在脖頸上,身后的宇航員揪住她的頭發,讓她長長的脖子暴露在眼前。
“發生……什么事了?”陳弦顫抖著問,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安。
“或許是因為……我還想著復仇吧。”直子戲謔地輕笑,她站立的地方距離隔離艙的艙門僅有咫尺。“我不在乎我能不能活著,只要我能越過這扇門去殺死那些畜生……為我死去的家人復仇……”
“我們一直在監視你,直子小姐,今天被我們抓了個正著。”斯蒂芬從直子手中奪走了那柄螺絲刀,“你帶來了大地上的仇恨,這仇恨一直埋藏在你的心里。想要在這里生存,就必須忘記過去,忘記仇恨,將空間站作為新的地球,這也是我們的誓言,還記得么?”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陪你去玩過家家的游戲的,斯蒂芬。”直子輕蔑地搖頭,“戰爭結束之后,我們終究是要回地球去的,回到那些根植于大地的信仰愛慕和仇恨。為了片刻的茍且而背叛大地……我做不到。”
“還有你,陳,你們都一樣,都是怯懦的、自欺欺人叛徒!”她扭頭轉向陳弦,雙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國際空間站的艙室不是按照國界劃分的。哪怕你們之前聽了一點戰爭的播報,就會知道屠殺你們的同胞,強奸你們姐妹的民族就在你們身邊!斯蒂芬,停止公開播報新聞之后,整個艙室只有你有收聽廣播的權力,你不知道堪薩斯和西雅圖的事情么?還是你故意轉過頭去……”
陳弦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抽出那柄粗礪的尖刀,記憶中的世界安靜得如同被徹底抹去。他只記得通過圓形如洞穴的艙門,那僵硬的軀殼緩緩墜入身后的萬里星空,而他只是呆呆地漂浮在真空的另一側,看著她爬滿血絲的眼白腫脹,枯萎,最后結上一層厚厚的白霜。他想要尖叫,想狂怒,想將身旁的一切粉碎至無物,但如母親一般博大的真空將他緊緊包裹住,直到他筋疲力盡地蜷縮成一團,成為宇宙背景中微不足道的一星沙礫。當他看向自己的掌心時,那根長釘正飄在空中,浸透著他曾經的愛人留在他身旁的最后一絲鮮血。
“當時,你為什么刺了下去呢?”很久以后,斯蒂芬問他。
“沒有什么原因,只是……我不想面對我們可能終要面對的一些東西。或許,正像她說的,我太怯懦了吧。”
沉默了許久。
“其實,這里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陳弦說。
“你的家鄉?”
“那是一個大洋中孤獨的小島,由于戰爭,很多人從家鄉遷徙到這里。他們總以為這個小島只是個臨時歇腳的地方,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還鄉。有些人甚至連家具都沒有添置,每天睡在地板上,期待著某一天有人對他們說:你們可以回家啦。”
“后來呢?”
陳弦搖了搖頭,“他們沒能回家,整整一代人都被困在遠離家鄉的海島上,有些人直到死還堅信,再過一天,他就能登上駛往故鄉的貨輪,安眠在幼時祠堂的泥土中間。”
“這樣疲憊的等待耗盡了他們殘破的半生,他們拒絕和腳下的土地建立聯系,把來自家鄉的仇恨發泄在鄰人之間,在每個無眠的夜晚望著熱帶的星空,一點點空耗下去。當多年后殘年的游子踏上已然陌生的故土,多年的期盼換來的只有苦痛和繼續連鎖的仇恨。”
“我只是……不打算讓我家鄉的故事在這里重演。”陳弦站了起來,撫摸著那層薄薄的艙壁,從宇宙的尺度上,地球就在他咫尺之遙的腳下,安靜地旋轉著。但這份距離對于他們卻如同天塹。“即使我們能夠回去,地球……也不是我們那個熟悉的家園了。”
“其實從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厭倦地球了。”斯蒂芬斯蒂芬沉默地點點頭,摸了摸嘴唇,好像在習慣性地點燃一根并不存在的香煙。“就在我們腳下幾百公里的地方,無數國家和人民正在地獄里掙扎,屠殺,背叛,剝削和動亂,以及罪惡和仇恨的無限循環……相比之下,我們雖然有微型的殺戮,戰爭和處決,但至少……我們還有規則和共同的信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