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紙堆

“罵得舒服嗎？痛快嗎？爽利嗎？還罵嗎？”他坐在我的對面，眼睛里都是狠辣的嘲諷。那是我的沙發，他占了，我只好坐在板凳上。他看著我佝僂的樣子，放肆地笑起來：“逼到了份上，你總算還是有點脾氣。要不然，我還以為你回來的路上遭了什么事故，膽子或者卵子至少破了一個吶！”

“你還找了誰？”問他怎么找到我的實在沒啥意義，看他現在這揍性，趁多少錢都不至于使人難以置信。再者說，他是當時唯一活下來的校官，回來之后的出路，也自然應該比我們這些尉官士官好些。有錢有路子，這號人要找幾個自己連檔案都翻過的熟人，實在算不上啥難事。

“魁星、老海、五一、焦爺，還有士官長。哦對了，五一已經不在了?！?/p>

“那你想干啥？”我幾乎知道他想說什么，這事說來也奇怪，如果是為了同樣的目的，我去找他，那我幾乎肯定他會拒絕；但現在是他來了，我沒法拒絕，我都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回去，回到興凱。”他就是說這個，果然。

“去收尸嗎？”

“是，但不單是。我就覺得咱們得回去看看，咱們都是那的人，當年咱是一團爛泥，是那把咱們捏成現在這樣的。”

“有這個必要嗎？”我把頭埋進膝蓋里邊，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現在的神色，那種神色實在是太過刻意了：“我是說，對你，對你來說有這個必要嗎？你夠成功了，你在哪都成功，啥世道你都成功，你犯不上回去?！?/p>

“我得回去啊，咱們本來應該是在那個地方，那么樣成功來著。我一直想的都是那么樣成功，那么樣的我，最是我。哪怕是到了現在，那么樣的我，也最像我?！辈挥锰痤^來看他的眼睛，我根本就忘不了的，他那個時候一直是那種眼神，那種讓人看了就覺得清澈見底，但又望不到底的眼神。不是因為那眼神太深了，太黑了，是那里頭有火，有光，太亮了，亮得讓人看不清楚。

那個時候，我們這些人都是選出來的，全國各地，各行各業，幾乎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職業軍人出身。

那時候有人盯著我們呢，也有算法盯著我們，把我們從出生到入選前一天的所有通訊記錄、監控畫面、匿名與不匿名的，留名與不留名的言論和行為全都篩了一遍，那份評估報告甚至比我們自己都更清楚自己人格形成的過程與關鍵節點，以至于當我們所有人被從全國召集到那間禮堂，宣布那個任務的時候，盡管它聽上去是那么天方夜譚、那么超脫現實，禮堂里卻連一丁點怯懦的空氣都聞不到。

“這幫小子，怎么說呢，不正常，不像這個年代的人，他們太像那些故紙堆里的人了?！毙济畹能姽偃绱嗽u價我們。

我們要去挖星星，就在那個小行星帶上，有足夠的資源和能源，有無盡的希望與可能。如果能把它們弄回來，哪怕就是弄回來一部分，我們腳下的世界也會極大豐富。于是理論上講，那個能解放全體人類的理想就再也不會受到物質基礎，以及這個世界上控制著物質基礎的種種積重難返的設計與算計的束縛。一切的借口，都將不再成其為借口。

我們的去程是漫長的，漫長到超過了我們的一生。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們拋棄了那具來自于母親的子宮的軀殼。等到我們應當再度醒來的時候，有一些人再也沒有醒來，有一些人醒來了，卻再也不是自己。你能明白吧，我們被選擇出來，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絕不只因為那具軀殼，更在于那些天生的性格、傾向與直覺，那些后來的經歷、選擇與信念。所以，相對于那些再也沒有醒來的人，那些醒來了卻丟失了自己的人，無疑付出了更大的犧牲。他們活著，沒法被認定為烈士，但他們既失去了在那里的前途，也失去了回來的退路，當然，在那個時候的我們看來，他們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是榮譽，獻身的榮譽。

小行星帶上的日子是很苦的，大多數的水源在循環，少數補充的水源是從石頭里榨出來的，就算經過層層的過濾與凈化，那種水依然有一股怪味，甫一入口，滿嘴都是陳血的味道。后來，所有的水都是這個味道了，我們習慣了，以至于剛剛回來的那段日子，我會往水里面兌雞血，甚至干脆在喝水的時候咬破自己的嘴唇。

每一顆小行星的名字都來自于故鄉，大大小小的湖泊對應著這些大大小小的行星?！芭d凱”是顆比較大的行星，所以我們這些人撐起了一個旅的架子。第一任指揮官姓劉，一個結實的小個子，他在故鄉挑選了我們，和我們一起醒過來，一起用興凱上的紫色土壤制作出了第一批空心磚，搭建起了第一個掩蔽所。

他是炸死的，興凱上那種蘊含著巨大能量的礦石，絕不能被鉆頭撞擊到核心，而應當被沿著它們既有的邊緣從礦床上分離下來，包括在惰性氣體里。通常，一塊礦石只會有一個核心，只有那一小片礦床，出現了那樣的多核心礦石。礦脈走向復雜，探針送下去就會癱瘓。老劉于是帶頭下去了，下去了，就沒再上來；那場爆炸之后，這種異常的礦石也就此絕跡，仿佛它的出現就是為了試探與考驗。

繼任者是老關，老關不想再死人了，那個時候，已經死了不少人了。他自作主張，創造了一些人。說是創造，是因為這些生靈是完全的基因工程的產物；說是一些，是因為那真的只是一個試探性的項目；說是人，是因為那些生靈和人之間，并沒有生殖隔離。老關創造的這些人，最終還是沒有參與到采掘、洗刷與冶煉這些工序里，這些工序都是危險的，參與到這些工序，對我們而言是榮譽，對他們而言則是謀殺。興凱不小，他們有地方可逃；老關心不硬，他愿意讓他們活著；他們不壞，我們也當他們是自己人，只不過非要有個區分的時候，我們管他們叫“此地人”，管那些丟失了自己的人叫“不歸人”，管我們自己叫“渡來”。按骨肉算也好，按魂魄算也好，此地人的根就在興凱，渡來人的根就在故鄉，而不歸人的根，就有點說不清楚在哪了。

可無論根在哪，此地人、不歸人、渡來人，都是興凱人。興凱人們一起在興凱建起了一座城，興凱人也都覺著自己總歸是會葬在興凱，所以根在哪的問題，就不是個要緊的問題。那真是興凱最好的時候呵，每一天，幾乎是每一天，我們都能聽到我們的工作會使得故鄉更加蓬勃的消息；也幾乎是每一天，興凱都在變化，都在生長。那時候，那整條小行星帶上，真的都和興凱一樣，每個人都是笑著的，哪怕有的地方終年黑暗而冰冷，有的地方無日不在炙烤和燃燒。

我現在還記得呢，興凱，甚至可能是小行星帶上的第一瓶汽水，是個不歸人搞出來的，那汽水是什么味，和每個人自己的基因有關系，我喝著就是西柚味，他喝著就是黃瓜味，也有的人能喝出一些咽不下去的味來，于是盡管是敞開供應的，他們也只好放棄這項享受。興凱冷，可礦床上頭是真熱，電子器件受不了礦床上頭的輻射，于是進入礦床的部分只能是純機械結構。一年里頭得有兩三會，我們得頂著紫色的大風，從半地下的掩體里出來，再換上全身的防護，到礦床上頭把鉆機調上來，把磨損的鉆頭換了，再封存后打到天上去。這活兒一個人只能干三分鐘，干滿了就得換下一班人，交班的人還得自己頂著紫毛風，徒步走到礦場外圍的清洗區，于是就一個三分鐘的班，也足夠把這一班人累成死狗。到了清洗區，外頭野風呼呼地吹，人身上的汗哪怕脫了防護也還是在止不住地流。就那種時候，真的，一瓶汽水是真頂用。我喝的第一瓶汽水是他遞給我的，從那之后他知道了我叫陸一鳴，維修部的中尉指令長；我知道了他叫穆國偉，保衛部的上尉巡檢長。老劉沒了之后，他遞補成了保衛部的副部長，升了少校，再后來人家升了中校，成了直接向老關匯報工作的部長，那就已經是后話了。

在那個當口上，我知道他是保衛部的人，第一反應只是奇怪。按道理說啊，保衛部的人不應該到清洗區來的，我當時就問過他，為啥跑這來了。他當時就只是笑了笑，打了個哈哈晃過去了。后來，得有一年多吧，我們倆是真熟悉了，他才告訴我：“有人醒了，那天醒了的人也來上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