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著名記者,卻是以一個八路軍戰士的身份在戰場上犧牲的。
一
在山東臨沂華東革命烈士陵園里,安葬著一位身份特殊的國際主義戰士,這位革命烈士就是從德國遠道而來的“洋八路” ——德共黨員、知名的新聞記者漢斯·希伯同志。
1897年,漢斯·希伯(以下簡稱希伯) ,出生在原奧匈帝國(現波蘭)的克拉科夫。
希伯在德國上大學,參加過德國的工人運動,并加入了德國共產黨。他曾在萊比錫和德累斯頓等地的報社工作,后定居德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年輕的希伯在德國醫藥衛生部門工作,因反對帝國主義戰爭,參加示威游行,而被捕入獄,直到戰后才被釋放。
希伯知識廣博,通曉英、德、俄、波蘭和中國五國語言文字,他很早就向往具有五千多年文明歷史的中國,喜歡研究中國的歷史和中國問題,對中國的時事十分關心。
1925年,對中國人民和中國革命懷有深厚感情的希伯第一次來到中國上海。當時正是中國大革命時期,他在上海目睹了日本帝國主義制造的槍殺中國工人的“五卅慘案”,對日本帝國主義的行為無比憤慨。
1926年12月,希伯到中國革命中心廣州,投身國民革命軍,在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編譯處工作,擔任英文周刊《中國通訊》的編輯。
1927年,在國民黨和共產黨合作反對軍閥統治的北伐戰爭順利推進之際,國民黨內以蔣介石為首的右派叛變了革命,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拿起屠刀殺向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身在北伐軍中的希伯,看到蔣介石的叛變行為,十分痛恨,同時對中國革命者的處境憂慮萬分,憤而辭去了國民黨內的職務,經上海返回歐洲。
1928年2月,希伯回國后,仍時刻關心中國的革命問題,并根據自己的經歷和中國的實際情況寫出了《從廣州到上海(1925年—1927年)》一書,于1928年2月在德國柏林出版。
希伯在這本書里對蔣介石叛變革命、屠殺中國共產黨人表現出無比的憤怒。他在此書的前言里說: “中國的革命是生機勃勃的,富于戰斗性。盡管存在著暫時的困難,但千百萬貧苦的中國人民必然會取得勝利 ……這本書獻給中國革命和中國的英雄的無產階級革命的先鋒——中國共產黨。”此書表達了他對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的深厚情誼,也讓更多的外國人了解了中國的真實國情。
二
1937年“七七事變”后,中國再次實現國共合作,組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希伯看到中國人民英勇抗日,為之歡欣鼓舞,他不辭辛勞和危險,奔波于前線和后方,用自己手中的筆痛斥日軍的侵華行為,并呼吁世界人民援助中國人民的正義斗爭。
淞滬會戰之時,他寫了《中國由弱變強》的文章,在美國《太平洋事務》雜志上發表,這篇文章認為盡管上海失陷了,但日本侵略者面臨的卻是一支協調一致的全國性武裝部隊,日本在中國難以自拔,他斷言中國將由弱變強。
紅軍改編為八路軍開赴抗日前線后,希伯不僅用筆為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戰斗,而且還到處購買、募集醫藥用品,想方設法送到武漢八路軍辦事處,支援在前線浴血抗擊日寇的八路軍。當時,他居住在上海西摩路上的一個公寓里,和一些美國朋友組成了“國際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他們在上海有一部流動電臺,他們就用這部電臺與延安秘密通信聯系,向中共中央輸送他們所取得的秘密情報。
這段時間,希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國的抗戰上,考慮的都是怎樣才能堅持抗戰,怎樣才能獲得最后勝利。為了報道中國共產黨如何領導抗日斗爭,希伯決心到中國共產黨指揮抗戰的中心——延安進行采訪,中共中央同意了他的要求。
1938年春,希伯在武漢八路軍辦事處派人陪同下來到延安。希伯在革命圣地延安,參觀了一些地方,訪問了許多干部和群眾,并參加了一些集會活動。
一天晚上,日理萬機的毛澤東在他住的窯洞里會見了希伯。在燈光下,他望著腳穿布鞋,身著一套舊灰布制服,長褲上還打著兩個補丁的毛澤東,頃刻間對人民領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毛澤東見他發愣,便指著桌子上擺著的清茶、葵花籽和香煙,詼諧地說:“沒有什么好的東西招待你,但是延安的葵花籽還是蠻不錯的,我們一面吸煙嗑瓜子一面談吧!”毛澤東同他談起了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和中國革命的前途問題。毛澤東很隨和,用濃重的湖南鄉音耐心地回答希伯提出的問題,之后他也向希伯提出了一些問題,希伯都如實地談了自己對戰爭問題的看法。臨別時,希伯將《從廣州到上海(1925年—1927年)》一書送給毛澤東,以表示對毛澤東的敬意。
在延安,希伯還采訪了周恩來、劉少奇等中共領導人,切實了解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的情況,以及八路軍、新四軍抗日戰場的真實戰斗情況。
三
1941年1月,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宣布重建新四軍軍部的消息傳到上海,希伯為之振奮,他希望能到蘇北采訪新四軍。
1941年5月21日,希伯在新四軍駐上海辦事處的精心安排下,由新四軍駐上海的地下交通人員魯平等人護送,從上海啟程,前往蘇北。
希伯化裝成德國醫生,妻子秋迪化裝成護士,兩人攜帶了兩箱藥品和一些醫療器械,通過了戒備森嚴的日軍哨卡,登上了由上海開往蘇北的安泰號客輪。過了長江后,進入新四軍一師防區,很快便順利地抵達新四軍軍部駐地鹽城。
6月1日晚上,中共中央華中局書記、新四軍政治委員劉少奇與新四軍代軍長陳毅,為希伯夫婦的到來,在鹽城大眾劇院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晚會。
希伯在抗日根據地深入軍營、農村、學校,與士兵、農民、商人、學生等各界人士進行廣泛接觸,參加了軍部、鹽阜區地方政府、群眾團體舉行的各項重大活動。通過采訪和參加這些活動,他了解了根據地軍民的抗日活動和生產勞動、日常生活等情況,積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他隨身攜帶了一部英文打字機,白天采訪,晚上在打字機前辛勤寫作,很快就寫出了8萬余字的文稿。其中有幾篇長篇通訊——《重訪新四軍占領區》《戰斗在日本陣線之后的游擊武裝力量》《我與抗戰中的新四軍》《蘇北印象記》等,分別發表在1941年美國出版的《亞洲研究》和1941年的《太平洋事務》雜志上。
在采訪新四軍的過程中,希伯重點訪問陳毅代軍長。有一次,陳毅問希伯:“你剛到這里時,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希伯笑著說:“新四軍的軍民關系給我留下了第一個深刻的印象。當我登上長江北岸后,新四軍護送我的同志帶我住到一個農民家里休息。我們住了一天半,吃飯是農民招待的。戰士付給農民的費用,農民卻不肯收。戰士堅持要付,那農民回道:‘你們是為我們打仗的,你們在保護我們。你們這樣艱苦,我決不要你們的錢。’我想,沒有一支軍隊像新四軍這樣得到人民如此充分的信任、稱贊和熱愛。”
四
此時與蘇北相鄰的魯南,八路軍也開辟了根據地,但外界知之甚少。為了打破新聞封鎖,進一步了解八路軍的情況,希伯決定與妻子分開,讓妻子回上海,他一人去山東抗日根據地采訪、考察。新四軍軍部派出一支部隊,于1941年9月12日,將他送過隴海鐵路,由迎接他的八路軍一一五師部隊將他護送到魯南濱海區。
10月4日,希伯抵達八路軍一一五師師部,與一一五師政治委員羅榮桓、中共山東分局書記朱瑞以及八路軍山東縱隊政治委員黎玉等領導人見了面,隨即山東抗日根據地的黨政軍民各界舉行盛大的茶話會,熱烈歡迎希伯同志。
希伯在致答謝詞時,敘述了他自己的經歷以及這十多年來他與中國人民共同奮斗的情形。他說:“這次到中國的敵后方來,是我生平最好的一次旅行。在八路軍和新四軍的幫助下,在他們強大的武裝力量的掩護下,我能夠在日本占領區中,來往自如地旅行在廣大的中國土地上。而且,八路軍、新四軍和所有在中國敵后堅持抗戰的民主人士,還給了我最大的便利與安適,這是許多外國記者所想象不到的。我一定要把我親身經歷的一切事情,比如像我怎樣在八路軍的保護下闖過了日本的封鎖線的事,真實地報道給全世界的人們,特別是關心中國的外國記者們,告訴他們:誰要想真正地了解今天的中國,真正地了解中國人民是怎樣英勇地和他們的敵人堅持搏斗的,誰就一定要親身到中國的敵后方來!”這些與中國人民心心相印的話語,贏得了全場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在山東根據地這一段期間,希伯白天采訪,晚上寫作,廢寢忘食地工作著。在他住處附近的人們,每天深夜都可聽到他的打字機在“嗒嗒”地響著,有時一直響到天明。一篇記述他從蘇北到山東的經過的通訊稿——《在日寇占領區的旅行》,就這么趕寫出來了。他滿懷喜悅的心情,給遠在上海的夫人秋迪寫了信,讓她也來山東看看,順便取走他的文稿。
五
11月下旬,日軍“掃蕩”與抗日軍民反“掃蕩”的斗爭更加白熱化。希伯跟著八路軍的隊伍,在東蒙山中與敵人“推磨”。大家多次勸他早日離開山東,但他堅決不肯,一再表示:“現在正是最需要我奮斗的時刻,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但不久,即發生了魯中南地區抗戰史上最悲壯的一次戰役——大青山戰役。
11月29日晚上,希伯隨山東分局機關和山東省戰地工作委員會向沂南縣和費縣交界處的大青山轉移。事先得到情報說,那里沒有敵情。但經過一夜急行軍,趕到沂南縣崖子鄉的西梭莊一帶時,已是11月30日凌晨。天剛蒙蒙亮,周圍山頭上突然響起了槍聲,仔細一看,周圍山頭上都是敵人,希伯跟隨的八路軍這支部隊已經被日軍一個混成旅團緊緊地包圍了。當時我部只有一個特務連和一些抗大學員,敵眾我寡,形勢十分險惡。
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連隊戰士與敵人展開了殊死搏斗,希伯也參加了戰斗。由于敵我力量懸殊太大,領導當機立斷,讓連隊分三個小分隊向西南突圍。希伯被安排在第一分隊先走,但他不肯先走。第二分隊開始突圍時,他又要求戰斗到底,領導不同意,但他卻堅決不下火線。當他拔出手槍,加入最后突圍的第三分隊時,敵人以密集的炮火,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將突破口封鎖得嚴嚴實實。盡管指戰員們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打退了敵人的多次猖狂進攻,但傷亡很大,希伯的翻譯和警衛員都倒在血泊中。希伯滿腔怒火,無比悲痛,他從犧牲者身邊撿起槍來,向敵人猛烈射擊。突然,一發子彈打中他的臀部,鮮血沿著大腿流淌下來。他顧不上包扎,頑強地向敵人繼續射擊。又一顆子彈打中了他,希伯胸前涌出了鮮血,他咬緊牙關,掙扎著繼續戰斗。一發炮彈又落在了他的附近,全身五處受傷的希伯終于倒下了。
希伯同志為支援中國人民神圣的民族解放戰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時年僅四十四歲,他是中國人民真正的朋友。山東軍民以隆重的葬禮將希伯的遺體安葬在他犧牲的地方——大青山五道溝的獾溝子山麓。
中共中央山東分局機關報《大眾日報》發表了題為《紀念國際戰友——希伯同志》的社論,高度贊揚了希伯同志殉身于中國抗日戰爭的偉大國際主義精神。
在山東抗日戰場上最嚴峻、最困難的一段時間里,希伯不避危險,與中國人民同生死、共患難。他是一個著名記者,卻是以一個八路軍戰士的身份在戰場上犧牲的;他是一個歐洲人,卻是在中國的抗日戰場上犧牲的。為支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而以各種方式進行斗爭的外國友人很多,但是,像這樣穿上八路軍的軍裝,親手拿起槍來同日本法西斯強盜戰斗而死的歐洲人,希伯是第一個。
六
希伯犧牲時,他的妻子秋迪正在上海,苦苦等待他的歸來,可左等右等總是毫無音訊。由于山東敵后軍情險惡,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共上海地下組織才受中共山東分局委托,找到了秋迪,將希伯犧牲于大青山的噩耗告訴了她。
1944年,山東軍民為了紀念希伯烈士,在贛榆縣馬鞍山(現為抗日山)上,為希伯建立了一座高大、潔白的圓錐形紀念碑。碑上鐫刻著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羅榮桓、副政治委員黎玉、政治部主任肖華的聯名題詞:“為國際主義奔走歐亞,為抗擊日寇血染沂蒙。”
1963年10月,希伯的遺骸被遷至臨沂華東革命烈士陵園,安放在專為他修建的一座陵墓里。墓身為六角立體塔形,墓身上層呈雙層皇冠狀,高9.4米。墓碑上,詳細鐫刻著這位國際主義戰士在沂蒙山區戰斗的事跡,供各界人士瞻仰緬懷。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希伯夫人秋迪回到德國。在以后的四十年間,她曾兩度到中國山東緬懷、祭奠她的丈夫。
1981年,已是八十高齡、步履蹣跚的秋迪,第二次來到大青山吊唁她深愛的丈夫。她說:“希伯,你的軍裝我已經補好,看著它就像看到你一樣。不過,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因為上帝不會再給我二十年,就讓我帶些種子回去,把它們種在祖國的土地上吧。”
禱告完畢,秋迪在墓地周圍的麥地里采摘了一把成熟的麥穗,深情地說:“我要把它帶回去,種到德國的土地上,讓沂蒙山的種子在德國生根發芽。”
為紀念希伯誕辰92周年、犧牲48周年,希伯的大型漢白玉雕像,于1989年10月雕刻而成,高2.2米。雕像采用希伯兩臂交互放置胸前,一手拿鋼筆,一手持采訪本的姿勢,神態安詳,深邃的目光凝視前方,表現出一位國際主義新聞戰士的崇高形象。2014年9月1日,國家民政部公布第一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希伯名列其中。
希伯同志的英名,將永載中國革命的史冊,與中華山河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