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的味道

他們兀自存在，以自己的方式“作人”與“格物”，應對著緩慢而重拙的時間。

一

大年夜聚餐時，一家人圍在一起，不知怎的，就聊起了餡餅。

我興奮地央求：“姑姑！教教我，餡餅怎么烙！”

“這還要學？”她詫異地看著我。

“要學的。”

“那好。”

大年初一，爆竹如雷霆一樣噼里啪啦的。姑姑一邊嘮家常，一邊也沒耽誤手里的活兒。她彎腰在面板兒上撒面，揪著一塊塊面劑子。

我小的時候，逢小滿之后過麥、過年，奶奶都會做餡餅。時間過去太久，記憶中的味道變得模糊，模糊到可以摻雜很多情感與想象。在物資匱乏的時代，單調的食材日復一日對應單調的食物。

鄉村主婦為了調節家人因食物單調而消沉的胃口，就想方設法地對單調的食材進行創造性的烹飪。

這是她們與自然的賜予之間的對話，對話的結果是食材做出了熱烈的響應，與主婦協作完成了對自身的重塑與升華。依舊是單調的食材，通過富有創造力的搭配與重構，完成了驚人的跨越與轉化，在親情的召喚下，化身為膾炙人口的美味佳肴。

“她以前就喜歡包這種。”

“她包的就是死面的。”

“你奶奶包得好啊！”

在這些講述里，我們仿佛能感受到和奶奶的連接，像是在同一時空里再度與她相遇。她走得過早，那時她的步伐還未笨拙，是輕快地、踏實地踩在那片麥地里。她手里攥著麥稈，像是長在地里的一棵樹，背對著風。她的身影像一只碩大的鳥，在麥田上起飛。巨大的熱浪與氣浪中，一根根麥穗搖搖晃晃。天空碧藍，金黃的麥穗隨風微微抖動，垂在藍天下。麥稈的氣味隨風而至，甘甜中帶著微微的潮濕……

我踏踏實實地沉浸在回憶里，回憶與這身影有關的一切。

那時的盛夏，火辣的日頭下，爸爸跟爺爺在地里干活兒。當奶奶提著飯籃的身影出現在田埂上時，他們便停下手中的活兒，找一片有樹蔭的林子，一家人坐下來。飯籃放下，罩布掀開，里面熱騰騰的餡餅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慰藉著他們饑餓的腸胃。奶奶那古銅色的臉上滲著汗珠，她微笑地看著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吃喝。

吃苦耐勞，生存繁衍，是這個鄉村的永恒主題。人們與又愛又恨的四季做伴，與生存和解。他們兀自存在，以自己的方式“作人”與“格物”，應對著緩慢而重拙的時間。

二

我家附近的菜場拐角經常有一個老人家賣餡餅。每天下午天剛暗就出攤，爐子上碼放著一個個煎熟的餡餅。有一年夏天，我偶然經過，見很多人在那兒排隊。我鼻子一酸，那是夏天，是奶奶離開的季節。在這樣的季節，聞到那種熟悉的味道，感覺是她在召喚，在思念。

后來，疫情期間，我在家試做了很多次餡餅，都以慘敗收場。

那時候，在鄉下的灶房里，一小塊稀溜滑的面團在奶奶手里像一條泥鰍滑來滑去，軟到拿不住。奶奶烙韭菜盒子時，我只能勉強地踮起雙腳，手吃力地環住她的腰臀，仰頭看她迅速往面團里裹上一大勺菜餡，麻利地拉握捏拍，真是好手藝啊！有時候，她會轉過頭看我，曬得通紅的臉上舒展開一個笑容。那時候的我覺得，會做韭菜盒子的人都是厲害的。

村子里往上三代的主婦們，她們一輩子生活在這里，時常忙碌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柴火房里，沒有什么華麗的話語，只有在廚房大殺四方。她們在廚房太多年了，熟悉而高效地完成所有細節，慢下來看，那里面有太多訣竅。餡餅就是其中的“稀罕物”。

餡餅有發面的也有死面的，面硬了也不必擔心。一邊往面團上摻水，一邊用手團住面團，繞著缸瓦盆周壁，上下拉扯擠壓，不斷把面上的水往里揉，水分吸收完再來下一次，直到面團濕滑細膩。

北方人做面食常用“三光”來要求——盆光，手光，面光。餡餅則不然，它的用面就得是稀稀拉拉的，攤在面盆里，扯一塊兒都能拉出薄薄的膜，也就是姑姑口中所說的“熟發了！”

鄉村的女人做餡餅，妙就妙在有一萬種方法把餡兒裹得滿滿的，滿得快要溢出來。然后包嚴實，下鍋，金黃黃的一個。肉餡要剁碎，盡量剁細，不然不太好搟開。用的是前夾肉，有肥有瘦，放了蔥花、鹽、花椒粉、胡椒粉、生抽，拌勻備用。面團摁扁搟開，抹上肉泥。醒發到位的面團可以隨隨便便搟得足夠薄，煎出來非常香。

裹餡兒時，一只手動，一只手托著，揮鞭趕羊似的把餡兒趕到面里。

三

“對，對，你看你看，就是這樣。”姑姑小聲說著。

“我手太笨了！”

“你奶奶那個面比這個還軟，她做得更軟。”她邊說邊做。

餡餅的形狀，除卻圓形，還有一種半圓形，像彎彎月牙兒。把胚子搟得薄薄的，舀兩大勺餡兒然后合起來，用一個小碗沿邊劃一圈，手往前推著搟成一個小裙邊，像個半圓，只是形狀上略有差異。

不會做飯的人偶爾下廚，人們往往認為吃到的是“愛”；會做飯的人天天下廚，往往被認為吃到的只是“手藝”。在這間柴火房里，愛跟手藝常常是分不清的。

起鍋后的餡餅，稍涼一下，咬一口，半張餅都耷拉下來。肉汁跟油里應外合把餅浸得油亮亮的。黃亮亮的餡餅香脆脆的，那是故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