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因地制宜”是發展基層圖書館的重要原則,但要真正做到“因地制宜”,其關鍵是真正走近和認識基層圖書館。文章基于三個調研故事,從作者個人的研究經驗展開反思,指出“下基層”的調研行動本質上就是一個從基層外部視角進入到基層內部視角的過程,很容易帶入個性化的偏見。對基層圖書館的真正理解必須帶著“在基層”的濾鏡,從基層社會的整體性和主體性切入,重新發現基層圖書館,方能找到基層圖書館發展的破局之路。
關鍵詞:基層圖書館;基層公共文化設施;基層公共文化機構;因地制宜;因館制宜
中圖分類號:G258.23 文獻標識碼:A
Abstract To suit measures to local conditions is an important princip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grassroots libraries. However, in order to truly suit measures to local conditions, the key lies in approaching and understanding grassroots libraries. Based on three research stories and reflecting on the author's personal research experience, 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the essence of the \"going to the grassroots\" research action is essentially a process of transitioning from an external perspective to an internal perspective of the grassroots. This process can easily be influenced by personalized biases. A genuine understanding of grassroots libraries must be approached with the filter of \"being at the grassroots,\" delving into the integrity and subjectivity of grassroots society, in order to rediscover grassroots libraries and find a breakthrough in their development.
Key words grassroots library; grassroots public cultural facility; grassroots public cultural institution; suit measures to local conditions; suit measures to local libraries
“因地制宜”或許是發展基層圖書館事業最關鍵的四個字,當然,也是最難落地和踐行的四個字。做到“因地制宜”,首先要對“地”有正確的理解和認知,繼而方能提出“制宜”之策。因此,從根本上來講,發展基層圖書館事業有兩個關鍵前提:第一是“由內而外”,讓偏屬內部的基層一線工作者的聲音被更多人所聽見,促進社會對基層工作的認知;第二則是“由外而內”,即身處外部的學者和從業者要主動進入基層的視角,認識基層、理解基層。
在我們推動《圖書館研究與工作》的“基層圖書館專刊”時,優先考慮了第一點,即由內而外的“基層發聲”問題,特別要讓基層的館長、館員們寫出最真實的感受、總結最一線的經驗。但有些時候,第二點,即由外而內的“走向基層”問題,也占據著頗為重要的位置。這篇小文要討論的便是這一問題。
在本文中,所謂“基層圖書館”指向的是縣級公共圖書館和縣級以下公共文化設施中的圖書室(當然,由于當下基層融通融合的建設情況,實際上沒法將圖書室與其他設施徹底分開),且更多的時候指向的是后者。過去十年的時間里,“下基層”的調研和考察一直處于筆者工作和研究的中心位置。得益于相關部門和學界、業界提供的機會,筆者有幸參與到多個基層圖書館(室)相關的調研或科研項目之中。翻閱記錄,不知不覺間已走訪調查了800余家基層公共文化設施。這些調研工作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15年8月之前,焦點是基層公共文化設施的建設和運營;第二階段是2015年底至2019年,重點關注基層管理者的認知與作為;第三階段是2019年至今,則嘗試以“在基層”的視角,從基層社會結構及其運行規律切入基層圖書館事業。
1 故事一:“千館一面”與“因人而變”
早些年,筆者的調研主要聚焦基層圖書館或基層公共文化設施的建設、運作和管理,隨著走訪機構數量的增多,很快覺得“調無可調”。當時我在調研筆記上寫下的一句話是:“好的基層圖書館各有各的好,但做得不夠好的那些,常有著同樣的糾結和痛苦:沒錢、沒人、不受重視。看多幾家,好像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其實基層“沒人沒錢”之類的困境,學界早已寫得很透徹。2004年,王子舟教授組織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研究生開展5省10縣的基層圖書館調研,基于學生的見聞和感受共同寫下《基層圖書館生存狀態憂思錄》。其開篇第一句便是徐軍華同學(今為湘潭大學教授)的“見聞和感受”:“圖書館經費短缺好像不是什么新鮮事”——“不是什么新鮮事”幾個字道盡苦水[1]。盡管時過境遷,今天縣級圖書館整體上已經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但對于個別區域的基層圖書館而言,文中的一些表述恐怕依舊適用。為什么當時的我會覺得“也沒有什么好看的”,一是感覺在前人所得的結論上很難有新的發現;二是這些原因往往來自于資源性或體制性的死結;三是這一期間國家和地方漸漸重視公共文化事業,各地探索并漸成常制的總分館模式也已經有效地解決了不少問題,大體給出了當時最優的解決路徑。
2015年底之后,我的關注點從基層設施轉移到基層管理者身上,這種改變源自于本文要分享的第一個故事。當時,圖書館總分館制已經被證明是提升基層圖書館服務效能的有效舉措,也成為新千年以來中國圖書館事業最具有代表性的制度創新之一。部分區域的總分館制成效斐然,不過還有部分總分館、尤其是分館的建設與發展不盡如人意。在X區圖書館總分館制建設的暗訪中,我們走訪的大部分文化站都難稱發達,唯獨A君負責管理的文化站除外。A君負責的文化站硬件條件處于中下游水平,但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帶活了該社區的公共文化事業。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點,他是唯一一位在培訓之前就主動了解總分館制的相關指導意見、建設標準和配套文件的基層管理者,甚至在知網獲取并研讀了相關的論文。A君拿著相關的文件,找到所在街道和相關部門、單位的人員,講述總分館制的作用,并且主動和區(縣)圖書館聯系要求獲得資源、指導和培訓。
顯然,總分館制可以為基層分館輸送資源,但由于基層公共文化設施本身的局限性(放書的空間有限、人員的承接能力有限、服務的能力有限等),即便投入再多的資源,它也無法簡單地以資源取勝,如何把資源用起來才是關鍵。在這種時候,優秀的基層管理者成為基層圖書館事業能否獲得發展的關鍵變量。此后,筆者和唐瓊副教授的團隊共同完成了一系列與基層管理者相關的學術論文[2-3],這些文章的一個共同思路,都是強調以基層管理者為中心,撬動總分館制的新發展。當然,我們也清楚,找到或培育一位優秀的基層管理者并不簡單,但聚焦“人”的要素,總歸是一個可能的突破口。在后來公共文化社會化的政策探索中,我對“新鄉賢”“退休文化干部”等的重視,也大體源于同樣的思路。
2 故事二:“基層”在先與“圖書館”在前
在2019年以后,筆者又進一步把焦點從基層管理者轉移到更廣闊的基層社會結構及其運作規律之中。這次焦點轉移與第二個故事相關,也與一個提問相關——“為什么專業化的圖書館學知識無法影響基層管理者的圖書館認知?”質言之,為什么在實踐中,基層管理者往往不會(也不愿意)用專業的圖書館學視角去考量和管理圖書館?”
在我走訪B君和C君管理的基層圖書館(室)時,他們都表示曾參加過我上一年在該區域總館舉辦的培訓講座(根據主辦方的要求,那次演講的內容主要涉及圖書館管理和基層圖書館的專業化等)。查閱微信時候才發現,他們都加過我的賬號,也都曾索要授課的PPT,B君甚至問過幾個相當專業的理論問題。但在授課一年后,當我走訪他們負責的基層圖書館時,B君很直截了當地表示,“您的課上得大約是不錯的,可我已經忘得一干二凈了,因為有些東西不夠‘實用’”,C君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這次經歷讓我頗為羞愧,并影響了我后來面向基層的講課風格。
不夠實用的根本原因之一,是講課所用的話語與他們的日常話語隔閡天大。當問及他們對圖書館定位和功能的認知,他們都習慣于使用基層工作的相關話語表述自己對圖書館的認知。關于這一點,我們在一篇論文中如此分析道,“隨著總分館體系建設成為基層公共文化服務的一項新任務,很多‘主業’并非圖書館的基層管理者才開始介入相關工作……他們不太可能直接采用圖書館人的專業話語來認識圖書館工作,甚至也很少借用和自身距離較遠的法律和政策文本(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文化服務保障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圖書館法》),而只能采納其熟悉的政府基層工作話語(如直接面向基層的實施意見、要求、方案等)來理解圖書館事務”[3]。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深刻地意識到:基層圖書館首先位于基層,然后才是一個圖書館。在“基層圖書館”中,“基層”的特性要遠大于其作為“圖書館”的特性。由此推導出來的一個關鍵結論是,必須從基層社會的結構入手,才有可能真正地理解基層管理者、真正地改變基層圖書館。
3 故事三:“因館制宜”與“因地制宜”
第三個故事嚴格來說不算一個故事,而是近年對基層圖書館“空間”問題的一些零碎思考。如今關于基層圖書館各個缺項的討論中,很少涉及“沒空間”的問題。單靠想象而言,“空間”似乎并不是大麻煩,尤其在最能代表基層的農村地區,天大地大,約莫不會是問題。事實上,十余年前的基層圖書館調查中,“空間”也是一件頭疼事。李國新教授等人將“空間”問題描述為“人吃樓”現象:“公共圖書館出租轉借館舍,以館舍租金、轉借補償收入彌補人員或運營經費的不足”,因此出現“館藏資源‘上天入地’(書架頂端堆放書刊戲稱為‘上天’,書庫地上堆放書刊戲稱為‘入地’)”和“有了書沒有書架放,有了書架沒有館舍放”等現象,其根本原因是“政府對公共圖書館的經費保障不到位”[4]。
在公共文化免費或者優惠的原則確立后、尤其《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文化服務保障法》出臺以來,縣級圖書館的經費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保障,“轉借館舍”的現象很少出現,“沒空間”的討論也少了很多。但在近年實踐中,還是有一些地方出現了新的空間問題。這里且不論財力和資金方面的困難,單從土地來講——譬如,公共文化設施需要用到的農村公益性公共設施用地一般是比較充足的,但由于缺乏規劃引導,建成的基層圖書館(室)以及對應的基層公共文化設施遠離鄉村核心活動區域(特別在一些地廣人稀的村落地區);或是基礎設施建設標準太低,設施門口多是泥土路,不便通行和利用。又如,“十四五”時期文化和旅游相關部門提出新型公共文化空間建設,其中一個重要路徑是從鄉村優秀傳統文化著手,對傳統的祠堂、戲臺、書院等進行改造,在保護的同時加強活化利用。對傳統文化設施進行現代化改造、實現“新舊互文”是相當前沿且具有洞察力的文化發展思路,但在落地的過程中,個別地區強行對老建筑做新改造和活化利用,或耗資靡費、投入大量的公共資金卻很難保證對應設施實現充分利用;或對老建筑反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壞和負面影響。而如果我們只是在“館”里呆著,不太容易察覺問題所在,有時還會覺得上述新建的、改造的一批基層圖書館及基層公共文化設施做得不錯;但只要走出來和周邊的老百姓聊一聊,從“地”的整體層面進行觀察和思考,問題自然而然就浮現出來了。
當我們從基層社會的整體視角來觀察基層圖書館事業和基層管理者時,當我們把針對“館”的觀察拓展為對“地”的觀察時,基層社會確乎有太多需要去關注和捕捉的內容。“沒有什么好看的”顯然是曾經的傲慢和偏見所致。中國的基層太廣袤、太復雜,總能發現太多不一樣的狀況、找到值得一做的關鍵課題。而隨著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社會的持續轉型,基層又不斷呈現出基層的新面貌,接連打破傳統的刻板認知。譬如“嚴重的空心化”是許多人對中國農村的基本認知,但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的結果卻顯示“部分遠離大城市的縣域常住人口不減反增”,所謂的“農村空心化的反向運動”在某些區域正在發生[5]。概言之,從“館”出發,認識基層圖書館似乎不難;倘若從基層圖書館身處的基層社會結構著眼,則對基層圖書館的調研和認識是沒有盡頭的。
4 從“下基層”到“在基層”:基層圖書館的再發現
之所以在諸多的調研故事之中挑選出以上三個,并不是因為它們有什么耐人尋味的特殊或深刻之處,恰恰相反,其底層邏輯都相當直白、簡單。只要對基層有一定了解,走過一定數量的基層圖書館或基層公共文化設施,都會聽聞類似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它們的“普通性”與“普遍性”,才是筆者選擇它們的原因。
在三個普通且普遍的“下基層”故事中,我認為第二個故事是最重要的。它提醒我在此后一直注意“下基層”過程中,要有意識地進入“在基層”的角色。“下基層”的“下”這一動詞,其實暗藏了一種“自上而下”的內在行動特點。“基層”的人是不需要“下基層”的,誰會“下基層”?那些不在基層的人員才需要“下基層”。這也意味著,“下基層”本質上就是一個從基層外部視角進入到基層內部視角的過程。俗話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要知道別人喝的水是冷還是溫,自是奇難無比,但倘若我們要做好基層圖書館研究,就不得不朝著這個“奇難”的方向靠攏。
對于圖書館學研究者來講,要在“下基層”的過程中強化“在基層”的思維,深入理解基層圖書館事業,為“因地制宜”的行動奠定基礎,關鍵在于兩個視角與兩個“帶入”:
其一,在機構視角中帶入社會視角。“在基層”的第一層意思,是將基層社會的整體性作為起點。如果考察基層圖書館僅從圖書館出發、或從公共文化設施的視角出發,那“三要素”(杜定友先生的“書”“人”“法”)或“五要素”(劉國鈞先生的“圖書”“讀者”“領導和干部”“建筑與設備”“工作方法”)大抵足以道盡許多問題。圖書館作為“社會裝置”,本就是身處社會之中;其被視為“生長著的有機體”,也是因為社會在生長、在變化。正如上文反復強調的,我們對圖書館總歸是諳熟的,對于圖書館所身處的社會環境卻往往陌生,基層圖書館這一“機構”的諸多問題在圖書館內部一般看不出問題的根源、找不到可靠的解決路徑,要以基層社會觀察為起點,讓“社會”視角與“機構”視角融合,才能真正構建系統性的、理性的認知。
其二,在外部視角中帶入內部視角。“在基層”的第二層意思,是從基層社會的主體性出發。在2021年秋季學期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青年干部培訓班開班式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調查研究“既要‘身入’基層,更要‘心到’基層,聽真話、察真情,真研究問題、研究真問題”[6]。作為外來的觀察者、尤其是缺乏基層經驗的外來觀察者,只是“身入”基層,調研工作容易“霧里看花”,難以形成對基層的真正理解與共情,甚至會在先天上影響我們對基層的真實認知,導致研究思路和建議方向出現偏差。唯有從基層各類群體主觀的、內部的視角出發,平視基層社會、甚至“藏身其中”,方能重新理解基層,避免“居高臨下”的傲慢和偏見。
進一步地,上文談到的“在基層”都是認識和理解層面的,而在認識和理解的基礎上,“整體性”和“主體性”對于落實“因地制宜”也相當關鍵。政府多年來的投入以及轟轟烈烈的總分館制建設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基層圖書館的面貌,但這些工作更多屬于“從上到下”的基本保障。面對高質量發展的要求,未來基層圖書館事業的發展前景應當聚焦于“自下而上”的本地力量,發掘民眾對基層圖書館的真正需要和自覺參與。近年來,佛山市圖書館的鄰里圖書館等關注社會力量的項目頗受關注,當前對它的討論主要聚焦在品牌塑造、社會營銷、盤活家庭藏書資源等方面。但這一項目的真正潛力,或許是對基層圖書館服務理念的重新探索、讓基層民眾成為圖書館真正的主理人——要激活基層的內生力量,就必須走出“機構”、進入“社會”之中,從社區運作與鄉村工作里發現基層圖書館的獨特價值;就必須放棄“外部”視角、走到基層社會“內部”之間,了解民眾生活的日常場景和真實需求。
* 本文系中國圖書館學會科研項目“我國基層圖書館發展現狀調研及其跨國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022LSCKYXM-ZZ-DX001)的研究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1] 郜向榮,郭衛寧,徐軍華,等.基層圖書館生存狀態憂思錄:5省10縣圖書館調查紀實談[J].圖書館,2005(1):18-24.
[2] 肖鵬,唐瓊,陳深貴,等.廣州區域總分館制實施路徑探索:以基層管理者為中心的研究[J].中國圖書館學報,2016,42(3):103-115.
[3] 肖鵬,彭秋平.基層管理者的圖書館認知研究:以廣州市10所基層圖書館的跟蹤調研為中心[J].圖書館建設,2020(5):100-106.
[4]“湖南省衡陽市公共圖書館回訪”調研組,李國新.“湖南省衡陽市公共圖書館回訪”調研報告[J].圖書館,2010(3):1-5,12.
[5] 吳重慶.超越空心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1.
[6] 新華網.既要“身入”基層,更要“心到”基層[EB/OL].[2023-06-03].http://www.news.cn/politics/leaders/2023-03/30/c_1129480031.htm.
作者簡介:肖鵬,中山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收稿日期:2023-05-29本文責編:王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