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山莊》中的流浪兒童問題與人文關懷

《荒涼山莊》是 19 世紀英國現實主義作家查爾斯·狄更斯（以下簡稱狄更斯）的代表作， 其圍繞著賈迪思案件描繪并串聯了社會各個階層的人物，形成了一幅廣闊的社會圖景。埃德加·約翰遜認為《荒涼山莊》是對當時英國社會的解剖以及黑暗混亂的社會問題的控訴。現實主義是《荒涼山莊》鮮明的敘事特點之一， 其通過文學表達揭露了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問題。本文主要關注小說中以喬為代表的流浪兒童問題。結合相關記載，喬的境遇揭示了當時社會流浪兒童普遍的悲慘命運。本文從三個方面展開對小說中流浪兒童問題的分析：喬作為流浪兒童的生存困境、喬的境遇對維多利亞時期流浪兒童問題的現實揭露、狄更斯對小說中流浪兒童問題的人文關懷。

一、《荒涼山莊》中喬的悲慘境遇

小說第十一章喬首次登場，他作為霍登上校一案的證人被巡警帶到驗尸官面前，“一身泥巴，聲音嘶啞，衣服襤褸”[1]" "是狄更斯對喬的外表的刻畫，讓讀者對于喬這一骯臟不堪、衣不蔽體的流浪兒童形象有了簡明直觀的了解在被人盤問姓名時，因為沒有家人提供代表其家族身份的姓氏，“喬”這個簡單的稱謂已是他名字的全部，同時他形單影只沒有社會人際聯系，這暗含了喬缺少社會身份的認同感與歸屬感。

處于社會底層，像喬一樣的流浪兒童甚至無法保障自己的生存權，慈善機構的不作為使流浪兒童無法獲得生活救濟。小說中極具諷刺的一幕是，身無分文的喬在“海外福音傳播協會”外的臺階上啃著臟兮兮的面包，而慈善機構的杰里貝夫人正忙著非洲的傳教事業。狄更斯揭露了小說中慈善機構“偽善”的面目，他們對英國當地的貧苦視而不見，任由大量流離失所的孩子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反而將大量精力和金錢投到海外，使得英國本土社會問題愈加嚴重。關于居住環境，狄更斯描繪喬居住的“湯姆獨院”是個破爛骯臟的貧民窟，流浪漢從墻縫爬進爬出如“窮人身上的跳蚤”，而管理此地的法官垂涎于大片的房產而對災難事故置若罔聞。司法管理的長久懈怠造成了湯姆獨院成為流行病、貧困與社會丑惡現象的聚集地。

具有悲劇意味的是像喬一樣的貧苦人依然把此地當作不錯的容身之處，從中反映出英國城市底層階級的辛酸和無奈。而對于喬這樣不具備獨立生活能力的流浪兒童而言，其生存環境可謂更加艱辛。在骯臟不堪的環境中，本就身體孱弱的喬更容易受到流行病的攻擊，這也是致使其悲慘離世的主要原因。此外，本該允諾公正的法庭卻拒絕聽取喬的證詞，蠻橫地剝奪了喬的法律權利，致使案件無疾而終。最后值得關注的是喬的人格尊嚴所遭受的傷害。階層差異下，無辜卷入霍登案件的喬時常受到他人言語上的鄙棄和威脅，這種精神上的戕害不斷摧毀著喬的生存意志，致使其在最后的時光里也惶惶不可終日。

另外知識和文字能力的缺失也從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小說中喬對世界認知的不完善。狄更斯寫道，當喬看到一些動物從身邊走過，他想象不到自己如它們般愚蠢無知，他不能像其他高等動物般聰明，只能和低等動物一樣在紛亂中討生活。喬不理解法院、政府或是憲法這些機構或制度的運轉，對路上的標志符號或是人們讀書寫字的行為感到困惑。偌大的城市在喬眼中是個不可知的世界，他不清楚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待和分析事物，無法做出相應判斷和應對，更難以跟上社會發展的節奏，也因而始終處于社會的邊緣。小說中描寫了喬和狗在街上一起聽音樂的場景，他們都體會到了相同的動物感官上的快感，而對于音樂引起的聯想和審美體驗也表現出了同樣的無知。某種程度而言，人和其他動物的不同體現在認知能力的強弱，而認知能力的獲得一部分在于知識和語言能力的培養，而喬認知世界的能力因貧瘠的知識水平而停滯不前。《理想國》中所描述的人類獲取知識都要經過從可見世界到可知世界的階段，但對于沒有經過知識點撥的喬，他無法將感官世界所探索的體驗上升到對理念的凝思，其精神世界如同被禁錮在洞穴中的囚徒。

另外喬這一流浪兒童人物形象展現出自我認識和自我評價的迷惘，長期籠罩他們的自卑和焦慮致使他們無法建立自我身份認同。狄更斯在文中描繪道，只有喬沒有方向，呆坐在那里，等著有人過來趕他，讓他“往前走”。在基本的溫飽都無法滿足時，喬只能將生存作為僅有的目標，當停下來思索未來的方向時，他感受到的只有迷茫和無助。對于喬而言，社會的冷漠和排擠傳達給他的信息是：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作為一個認知體系尚未完善的孩童，他沒有作為個體的清晰的自我概念，更找不到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的定位。無人教導喬每個人都平等地擁有通向美好未來的機會，喬只能如動物一般被殘酷的生活折磨著，在社會的壓迫下茫然地被推著前進，并在麻木的奔波里逐漸失去對自我和世界的希冀。

二、《荒涼山莊》對維多利亞時期流浪兒童問題的現實揭露

狄更斯在《荒涼山莊》中的現實主義表達建立了個體和普遍性之間的聯系，喬的經歷實際上反映了維多利亞時期流浪兒童的普遍遭遇。哈里森指出，狄更斯的現實主義人物敘事的突出特點在于以某一人物指代群體的提喻功能，狄更斯不斷在提醒讀者小說中虛構的人物遭遇實際上是同時代人們的真實苦難。在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資本主義空前繁榮，同時英國街頭出現大量流浪兒童，這與當時社會繁華與文明的表象形成鮮明對比。許志強在對 19 世紀英國流浪兒童問題進行研究時提到，拿破侖戰爭后英國 15 歲以下流浪兒童的數量約在15000—16000 人，而之后的愛爾蘭饑荒更加重了這一問題" [1]。這些兒童像喬一樣失去了家人的庇護，沒有穩定的居住環境和收入來源，只能靠幫人擦鞋、掃街或搬重物維持生計，有些甚至被強迫去乞討或偷竊。追溯到喬生活的時代，為解決流浪兒童問題，英國政府設立了濟貧院，貧苦人在這里通過勞作換取食宿，但濟貧院物資短缺且制度不合理，嚴格的監獄式管理制度致使不少兒童在這里不但得不到良好的撫育環境，反而被粗魯惡劣地對待。工作的單調、食物的匱乏以及粗暴的規訓懲戒使得大量孤兒寧可去街頭流浪，這使得流浪兒童社會問題得不到妥善解決。

《荒涼山莊》中喬的遭遇反映出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的制度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 即使在資產階級革命后，教育也多是作為一種宗教和民間活動在英國展開，政府并沒有建立完善的相關體系，這所帶來的社會問題是像喬一樣的流浪兒童只能整日在街頭閑逛，為維持生計而選擇做一些粗重骯臟的活計，甚至因為無法進行清晰的表述連證詞都不被法院承認。而喬的這一遭遇實際上是基于當時的真實事件改編。狄更斯在 1850 年 1 月出版的《家常話》

增刊中報道了一起襲擊案件，其中 14 歲的掃街兒童喬治·盧比作為目擊證人其證詞不被法庭采納，僅因為他不懂得問答制度。由此可見狄更斯筆下喬的形象實際上是維多利亞時期流浪兒童境遇的真實寫照，文字能力缺失導致的對社會制度的陌生和語言表達能力的不足難以保障他們基本的生存權利。另外，為滿足當時工業革命生產力的急速發展，雇傭廉價的童工已經成為普遍現象，施義慧提到 1851 年英國社會 15 歲以下童工數量達到了 66 萬人 [1]。在這些兒童身心尚未發展完全的時期，惡劣的工作環境和繁重的勞作不論在精神還是身體上都對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可以說英國當時制造業的發展某種程度上是建立在這些孩子的悲慘命運之上。小說中喬被上層階級視作瘟疫唯恐避之不及，其中一個原因在于未經教化的流浪兒童給社會留下的蒙昧、墮落的普遍印象， 家庭監管缺失以及語言文字水平低下導致這些孩子沒能形成正確的道德觀，一旦受到負面教唆或誘導，很容易染上偷竊賭博這樣的壞習慣甚至走向犯罪，部分兒童成人后會成為社會動亂的主要危險因素。

基于以上分析，喬這一虛構人物的困境實際上反映了當時英國社會流浪兒童的普遍遭遇。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街頭大量流浪兒童無家可歸，他們為維持生計而被迫成為童工。政府救濟制度等的不完善使得這些兒童的生存境況雪上加霜。狄更斯對喬這一人物的現實主義刻畫批判了當時城市繁榮背后的陰暗，直指文明社會下被忽視的丑惡真相。

三、狄更斯對小說中流浪兒童問題的人文關懷

《荒涼山莊》包含了對流浪兒童苦難的追述，同時展現了狄更斯作為作家其靈魂深處的思考及與時俱進的人文關懷。狄更斯創作了大量命運坎坷的兒童形象：在濟貧院中被殘忍虐待又被迫成為小偷的奧利弗，遭受迫害逃離倫敦并和祖父四處乞討的小內爾等，造成這些孩子悲慘命運的原因大都是家庭監管的缺失、社會制度的不完善、階層差異的壓迫等，從中可以看出狄更斯的文學作品對流浪兒童社會問題有著密切的關注。在《荒涼山莊》中，狄更斯細致地展現了一個迷惘無助的兒童謀求生路的心路歷程，而這種刻畫部分映射了狄更斯本人所遭受的童年創傷，也正是基于個人經歷，他更能真實地還原以喬為代表的流浪兒童的社會處境。狄更斯 12 歲時家人因債務問題被關入監獄，為維持生計，他被迫輟學并進入工廠做童工，甚至被放入廣告櫥窗中引人參觀。童年的不幸和屈辱伴隨他的一生，他在若干年以后依舊痛心地描述道：“沒有語言能表達我內心深處的痛苦……我深深記得那種受人鄙棄的無助與絕望。”正如小說中喬被巡警強迫著往前走時，他控訴道自己從出生起就一直往前走， 可是他根本無處可去。正是由于自己的童年遭遇，狄更斯更能理解像喬這樣的流浪兒童身份失落的焦慮、面對未來命運的迷茫恐懼以及被城市漠視的悲涼。文中出現第三人稱旁白： “喬，議會里的人不會告訴你如何往前走，他們不容你待在世上，但你千萬不能死呀，他們只要你往前走。”第三人稱旁白所表達的無助和絕望是在傳達狄更斯內心對喬命運的痛心與憂慮，而全知者視角下的闡述是對喬既定的悲劇命運的悲憫與共情。

另外狄更斯雖旨在通過《荒涼山莊》抨擊當時社會的黑暗與弊病，但小說始終傳達著向善向美之心。小說中真誠且常懷感恩之心的喬和善良的伊斯特是當時冷漠社會環境下的一束暖陽，在這樣的冷暖交織中，狄更斯為這些流浪兒童生命的存在提供了希望與力量。落魄的霍登上校生前和喬只有短暫的接觸，但他偶爾的救濟讓喬深受感動。之后喬雖然作為霍登案件的證人被卷入種種意外與不幸，但喬總不忘強調“他待我真的很好”。在霍登被葬在污穢的荒園后，也唯有喬前來探望并將園外的臺階打掃干凈。除了體現喬和霍登之間底層人們互助的友誼外，狄更斯突出了喬這些流浪孩子質樸的品質，他們雖然未接受良好的教育，但始終彰顯著人性向善的期待。另外，伊斯特發現奄奄一息的喬以后，不顧階層的差異將他帶回家悉心照顧，甚至自己也因此染病，這種絕望中懷想的希望溫暖了喬生前的時光。狄更斯表達了對伊斯特平等待人的善良品質的贊美，也在希冀著能有更多社會人士能真切關注流浪兒童的生存狀況。狄更斯用同情的筆觸傳達了自己作為作家的責任感，同時更在細致的人物刻畫中傳達自己所理解的生存與善惡，其現實主義寫作手法以及字里行間的悲憫情懷引發了社會性的思考。

狄更斯作品的現實意義引起了社會對流浪兒童的廣泛關注，在某種程度上，其作品的宣傳效果給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政府施加了壓力，引發了政府對現行制度的反思。例如，在狄更斯作品出版并廣受關注的時代，英國憲章運動大會通過了一項普及義務教育的決議，此后英國相關制度不斷完善和修正。盡管沒有直接證據表明是狄更斯的作品促進了英國相關制度改革的進行，但其作品的現實意義是無可爭辯的，他是那些被壓制的流浪失語者的傳聲筒， 更在幫他們積極尋求現實的出路。

四、結語

《荒涼山莊》突出的現實主義特征在于其對社會問題的揭露，其中以喬為代表的流浪兒童問題值得關注。喬的悲慘遭遇體現在其基本的生存權難以保障以及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能力不完善上。結合有關維多利亞時期的相關記載，喬的境遇實際上反映了當時社會流浪兒童的普遍生存狀態，揭露了城市文明繁榮的外衣下的社會弊病。最后小說體現了狄更斯對英國社會流浪兒童問題的人文關懷，其以文學創作的方式藝術地再現了以喬為代表的流浪兒童的現實處境，倡導社會各界對這一問題予以關注。同時，他的作品展現了喬以及伊斯特這些人物身上人性的光輝，彰顯著人性向善的期待。

[ 作者簡介] 白夢瀚，女，漢族，河北邢臺人， 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1]出自查爾斯·狄更斯《荒涼山莊》，張生庭、張 寶林譯，花城出版社 2015 年出版。本文所引小說文本均出自此書， 不再重復注釋。

[1]出自施義慧《19 世紀英國解決童工問題原因探析》，《廣西社會科學》2003 年第 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