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醫和道醫

和尚和道人在醫院當醫生，如今已鮮見，在當年卻并不奇怪。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成都簇橋出生的人，大多記得街上衛生院有兩個醫生，一個叫“孫和尚”，一個叫“李師爺”。

和尚和道人在醫院當醫生，如今已鮮見，在當年卻并不奇怪。孫和尚頭上有九個醒目的戒疤，李師爺頭上扎著個“面包頭”，并留著長長的一簇尖胡子。“孫和尚”來自峨眉山，“李師爺”來自青城山。

下面先講“孫和尚”的故事。

孫和尚個子約一米六二，臉圓圓的，雙下巴，笑起來時跟“笑頭和尚”一模一樣，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據知情人講，孫和尚六七歲就出家上了峨眉山。受戒后，在山里一寺廟修行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里，他跟師父誦經、習武，練就了聞名天下的“峨眉拳”。他最擅長“法象拳”，即仿峨眉山猛獸、靈猴、昆蟲等動作的拳術，如“虎掌拳”“鷹醉拳”“蛇形拳”“醉拳”“貓兒拳”“虎豹拳”“猴拳”等，他習武時一進一退，偏偏倒倒，醉似無骨，卻招招綿里藏針，“點穴致癱、踹腿鎖喉”，頃刻都能置敵于死地。

由于孫和尚青年時期長年在大山潮濕的環境中生活，難躲風濕疾患，加之長年累月地習武，傷筋斷骨的情況在他身上時有發生。他遇痛遇傷，師父們全是就地取草藥搗碎或做成膏藥對他進行包扎醫治，并通過按摩經絡穴位加擦拭藥酒來消腫止痛。長年的耳聞目睹，加之親身體驗并屢試風濕疾患、跌打損傷的治療良方，他也練就了治病救人的一技之長。

新中國成立后，他和眾多出家人一樣下山離開了廟宇，孤身來到了簇橋。為了生存，孫和尚在簇橋租了間店鋪，開了個專治風濕疾病、跌打損傷的診所。他在診所里醫治了方圓幾十公里內的數百上千名患者。1957年公私合營時，他和我父親（我父親公私合營前是開中藥鋪的）第一時間被招進簇橋衛生院工作，成為正式的醫務工作者。

孫和尚到了衛生院工作，仍然是一身僧服裝束。冬天、春天和秋天他穿布鞋，夏天穿草鞋。

我父親是中醫醫生，看病的診室和孫和尚的診室是“兩隔壁”。我母親是醫院里的中藥加工師，我常常要去父母親那里玩耍，因此也是孫和尚診室的常客。他那里的病人每天都很多，隨時能聽到男男女女的病人“唉喲”的呻吟聲。

他的診室很特別，里面有不少木棍、長短不一的小木板，還有布帶以及裝膏藥的罐罐碗碗、藥酒瓶子。膏藥是他自己調制的“狗皮膏藥”，柜子上有好些藥酒瓶，浸泡著蛇、蜈蚣、壁虎和其他的草草根根。

孫和尚看病不用任何檢查儀器，靠的是“一問，二看，三手摸，四治療”。病人該不該上夾板，哪里貼膏藥擦藥酒，揉哪里按哪里烤哪里，他一問一看一摸，便有一套完整的治療方法。對待病人，他總是輕言細語，從沒聽哪個病人說他半點不是。來他這里看病的人都親切地叫他“孫師父”。

我父親曾說，孫和尚對手臂脫臼、腰骨錯位、腳腕扭傷、四肢骨折破裂的處理治療，有獨到之處。后來我也親身體驗了他手到病除的高超醫術。

我十一歲那年的暑假，一天爬樹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當場把腰骨摔錯了位，不能動彈。母親找三輪車把我拉到孫和尚那里。我不能站立，他把我抱上獨凳上坐下時，痛得我大呼小叫。他一邊上下左右扶著我的腰，一邊笑著問我：“爬樹好不好耍？”我哭笑不得，話還沒說出來，只聽到“啪”的一聲，我錯位的腰骨就被他扶正了，劇痛也立即得到消除。就那么一兩分鐘，沒讓我照片，沒讓我住院，甚至連一點藥都沒擦就被他治好了。這讓我終生難忘。

孫和尚治療跌打損傷、風濕病的精湛醫術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都要趕到簇橋醫院找他治病。他的診室就他一個人，所以，排隊找他看病的人天天都很多。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早到晚都很忙。他的診室墻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感謝信。

孫和尚孑然一身，長年獨居生活，每天堅持在家打坐練武。

我父親跟我講過一個故事：之前父親的藥店和孫和尚住的地方隔得不遠。父親有早起習慣，有天“雞叫頭遍”的時候，父親去河邊打水，一個身影突然從他眼前飛過。一邊是菜園子，一邊是幾棵大樹。難道是賊娃子？突至的身影讓父親毛發直立，他左看右看，并沒發現有人。再往一側的樹上看，只見樹杈上卻坐了一個人。父親正要開口，樹上的人卻先開了口：“子君（父親的名字），你也早嘛。”父親一聽，是孫和尚的聲音。“我還以為是賊娃子來了呢，結果是你和尚嗦。下來，下來，我接你下來。”“不用不用，我要在上面坐一會兒。”之后，我父親多次看見他在樹上練功。父親還說，孫和尚的“輕功”也非常了得，他可以從荷花葉上跑步，他上樹從來不用攀爬，而是縱身飛上去，他可以“飛檐走壁”，我父親親眼見過他跑到房頂上練功打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孫和尚身懷峨眉武功絕技，但他深藏不露，平時始終待人和藹可親，從不盛氣凌人、主動傷人。

幾十年來，孫和尚工作練功兩不誤。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孫和尚已是古稀之年，但他依然身體挺直，紅光滿面，步履輕盈，走路如跑。在他七十大壽那天，海內外弟子數百上千人從四方八面趕來給他祝壽。街上郵電所郵遞員說，有幾天他天天都要給孫和尚送好多信、電報和匯款單，匯款還有美元、港幣。由此可見，他的弟子遍布天下以及他在圈內的崇高威望和地位。

講完了孫和尚的故事，接著講道醫“李師爺”的故事。

李師爺也是簇橋街上家喻戶曉的人。他和孫和尚一樣，也是1957年公私合營時被招進簇橋衛生院的。公私合營前，他在簇橋街上開設私人外科診所。他用自制的中藥粉和藥捻子治療牙痛、蚊蟲蛇咬、膿瘡肉瘤，也用火罐針灸和“氣功”的手段治療。他醫術高超，手到病除，不少人稱他是“神醫”“當代華佗”。他少言寡語，深居簡出，不喜社交，不涉是非，深受簇橋人的好評。

1957年公私合營工作完成之后，簇橋街上的“抓抓匠”（過去社會上稱抓中藥的老師叫抓抓匠）李元章先生被推選為簇橋衛生院首任院長。李院長和李師爺同在一個醫院上班，又同住一個街巷里。李院長見李師爺孤家寡人，無兒無女，又是同姓“家門”，便把李師爺當成自己的親長輩看待。

李師爺吃素，新黃豆出來了，李院長家要磨豆腐給李師爺吃，過年過節要給李師爺做湯圓。平常，李師爺的水李元章幫忙挑，房間的清潔衛生李元章家人幫忙打掃。李師爺感謝李元章一家對他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便把李元章當成自己的兒子對待，把李元章的兒女當成自己的孫兒孫女看待。過年時，李師爺不但要給孫兒孫女們發壓歲錢，孫兒孫女們春游、秋游時他也要給零花錢。李元章和李師爺家人般的關系，一直延續到李師爺仙逝。

李師爺告訴李元章，他是癸未年（1884年）出生的，也就是說新中國成立前夕李師爺來簇橋時已有六十五歲，到醫院工作時已年過古稀。

李師爺身高一米八左右，腰桿筆直，雙眼炯炯有神，不茍言笑，走路呈外八字，步履輕盈，說話聲如洪鐘。單從外貌和行動上看，無人相信他已有這把年紀。

至于他出生在哪里，在哪些宮觀、哪些洞跟過哪些道長、法師修煉丹術，學道成醫，為何又來到簇橋，他絕口不提。他只說他在青城山修道了幾十年，屬全真龍門派，潛修丹道。

李師爺到簇橋前，已在青城山修道五十多年，他潛修的丹術本身就是內外兼修，他的煉丹術、駕輕就熟的治病手法，他的硬氣功、火功、劍法和其他武功都應該達到了相當高的層次，但他從不輕易示人。只有被他視為兒子的李元章和醫院里的“佛醫”孫和尚兩人見他露出過點點非同凡響的功夫。

李師爺是用中醫手法治療。中草藥需要加工，除了切刀，還必備鍘刀、碾子、碓窩、篩子等工具。李元章是院長，自然要問李師爺需要給他配什么。李師爺說他要用什么草藥，藥房給他提供什么草藥就好了，其他加工藥的工具他基本不需要。

李師爺加工藥粉藥捻，無論葉、根、莖、果實等全是捧在手里用指捏，用掌磨成粉末的。常人加工干豆、干果、干三七、干天麻、貝、骨角類、礦石等堅硬藥材，靠的是蒸煮、浸泡或用刀、碓窩、鐵碾子等加工成片成粉的，而李師爺用的卻是自己的手指、手掌！

做藥捻時，他把藥粉調合成泥，裝入類似油燈的壺里，再用嘴吹出條狀、晾干成“捻”的。藥捻是插進傷口里的，藥捻粗細長短不一，細的藥捻子只有牙簽那么細；粗的藥捻子有攆面杖那么粗，通常用火點燃，吹滅后外用。“捻條”通常是被敲打出來的，用嘴吹出像香一樣的藥捻子，恐怕也少有人聽說和見到過。

醫院食堂邊有口水井，醫生們打水洗手、中藥材淘洗都在這里。一天下午，我母親在井邊淘藥，李師爺和孫和尚同時來到井邊洗手。李師爺歲數大，孫和尚讓李師爺先洗。李師爺洗手時，孫和尚看見了李師爺的雙手正反兩面全是二三毫米厚的硬老繭，且指頭已無指甲，禁不住脫口說出：“鐵砂掌，鐵砂掌！”我母親以為孫和尚說她中藥沒有淘干凈，便問：“哪兒還有沙子？”孫和尚笑笑說：“我沒說你，我說的是師爺的手”。母親一看：“媽呀，李師爺的手繭咋這么厚？像牛皮一樣粗糙厚實，而且手背都有繭！”

孫和尚的診療室在李師爺的右側，孫和尚進進出出都要從李師爺診療室門口經過。瓦房夏天很熱，李師爺穿著他的馬褂上班。有些病人李師爺選擇的是氣功治療。李師爺從來不說他使用氣功治病，常人不知道也看不出來，孫和尚卻通過李師爺雙臂上隆起的肌肉和運氣時肌肉像微波起伏一樣的狀態，判斷出李師爺有非同凡響的氣功功夫。

當年有些病人手足麻木，口角流涎，臉色烏青無氣色，嚴重氣血堵塞不暢。李師爺要用粗的藥捻子去化瘀，同時用自己發功的氣去疏通病人的血管，讓患者身體血液流暢，達到陰陽平衡。

李師爺用的粗藥捻，有萬花筒那么粗。他先用火將藥點燃，燃燒片刻后，他隔半米遠的距離，一口將其吹滅，之后快速地在空中三晃五晃，借著恰到好處的溫度，把藥捻烙在患者身上。藥捻炙熱，但絕對不會燙傷病人皮膚。藥捻的藥性，就這樣通過穴位和毛孔注入了人的肌體，使藥性得到了充分發揮。

我小時候愛到孫和尚診療室門口玩耍，他愛說愛笑，靠推拿按摩、接骨治病，他那里見不著膿血、刀鉗。我很少到李師爺門口玩耍。因為他那里有許多長長的銀針要扎在病人頭上身上，他手上又常常有熊熊燃燒的火（點燃的藥捻子），這些都是小孩避之不及的東西。

李師爺極少說話，一旦說話，他的聲音像世界男高音帕瓦羅蒂那樣，比常人高出好多分貝，仿佛地板都會震動起來（他的診療室就是地板屋）；在我印象中他的眼神也與眾不同，仿佛能洞穿一切，直視時會讓人生畏。

孫和尚的診療室在巷道左側，他進進出出都要從李師爺診療室門前過。李師爺治病的手法，他晃眼就看出了端倪。李師爺給病人推拿時，臉上會出現常人不易察覺的變化。只有深諳武功的人，才知道氣運到一定程度會使人“變臉”。變臉是川劇中常見的場景。據說，川劇變臉，最早就取自青城高道在臉上的表現。

千百年前，大山深處常有猛獸出沒。道人信守不殺生的道規，但他們要防身護體。為此，他們練就了防身護體的各種本領，身邊身上所有的物件都是“武器”，刀、槍、箭、矛、棍，包括掃帚、扇子，甚至衣服等。如果空手突遇猛獸，手腿固然是重要“武器”，但那要近距離搏斗。而氣功則可以隔空發威。猶如一些動物突遇天敵時，它們會變形變色一樣。他們瞬間發功運氣，一蹬一吼，面部表情發生多種變化，猛獸見狀，不敢靠近一步，只好悄悄離開。常人發脾氣時，有的暴跳如雷，有的臉紅筋漲，有的氣得臉色發青發黑。但孫和尚見到的李師爺并沒有發脾氣，而是運用他扎實的氣功功夫在治病。

孫和尚曾對人說：“‘師爺’這個名稱，李師爺當之無愧！”孫和尚從不稱誰是“師傅”，但對李師爺他卻恭恭敬敬地叫了“師爺”。

李師爺來到簇橋行醫，醫治好了無數人的病痛，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他想把他的一些絕技傳給李元章，但李元章公事家事纏身，只好李元章遇什么教什么。

20世紀70年代前，簇橋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都有水缸。李師爺的水是李元章在幫挑。一次，李元章給李師爺挑水，發現水缸里的木瓜瓢反扣在水面上，他想把瓜瓢翻過來便于李師爺使用。李師爺見了說：“不用翻過來，我可以繼續活動活動手指。”說著說著，他左右手交替將瓜瓢抓起來又扣在水面上。他讓李元章試試能不能一手將瓢抓出水面。李元章試了幾下，扣在水上的瓜瓢根本抓不起來。李元章又用雙手捧瓜瓢，瓜瓢仍然不能捧起來。李師爺告訴他，抓瓜瓢為的是練習手指力量。李師爺說，瓜瓢就像人的頭一樣，中醫通過經絡穴位治病，用的就是抓、捏、揉、搓、提。五指抓捏頭部穴位，這是個基本功。長期抓捏像頭一樣的瓜瓢，直至將瓜瓢抓起來，指力自然不斷提升有力。指有了力，才能游刃有余，治病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1960年，為了使醫院兩個中醫外科后繼有人，醫院專門安排了兩名男青年當孫和尚和李師爺的徒弟。學骨傷的經過幾年專心學習，從孫和尚那里學到了六七成醫治骨傷的技術，后來他自己開了骨傷醫院。跟李師爺的學徒學會了針灸、火罐、燙灸、貼膏藥等技術，但該徒弟終因欠缺中藥學、制藥學和陰陽五行辯證學說等相關知識以及氣功武功等功底而無法同李師爺的治療技術相提并論。

李元章和我父親關系非常要好，他們的故事也就這樣傳到我這里。

孫和尚到晚年變得有些張揚。一些弟子給他買酒買肉，他也開始吃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年過花甲的他，每天都要喝一斤多白酒！酒讓孫和尚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也敢摸幾下。那些越是操“扁掛”（類似現在黑社會上的人）和提勁愛惹事的人，他越要露兩手給他們看，甚至要教訓教訓他們；酒也讓他帶出了更多徒子徒孫……

李師爺是個喜歡做事且喜歡清靜的人。晚年在家里，他整天盤坐在床上，就像菩薩一樣，一動不動，一坐就是數個小時。街上的高音喇叭從早響到晚。半個多世紀都在清靜環境中度過的他，常常感到環境太喧囂，他不時搖頭嘆氣，心神不寧……最終在憂郁的日子中無疾而終，壽年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