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激那兩棵樹,正是它們的犧牲,讓父母忙了起來,不被鄰居老奶奶過世的悲傷情緒籠罩。
這個冬天一開始有點暖,直到刮起幾陣猛烈的北風,像空調吹冷房間一樣,室外的溫度陡降十四攝氏度。天空竟然直接下起了小雪。這場寒潮,帶來了冬天的樣子,讓舒展的人們開始“貓”了起來,情緒也被周遭的蕭瑟拉低了。
四天前,我回了老家。趁著周末,我又回去了一趟。
上次回去,是因為鄰居老奶奶過世,我去送葬。這次回去,主要是看望父母。相距僅四天,父母并沒有打電話來說想見我,他們的身體也沒毛病,家里一切安好。按說,我可多等幾日再回去;可我十分迫切地想回去,回去看望他們。那位過世的老奶奶平日里與我父母的關系不錯,加上父母都是七十好幾的人了,且村子里日常只剩下一些七老八十的老人家,著實冷清。我是有一點擔心,擔心鄰居老奶奶的過世,會影響到父母的情緒。我回去陪他們吃個飯,嘮嘮嗑,好讓他們這個冬天不要被那種肅穆的氣氛包圍。
剛到家,看到母親拉了幾根小樹枝回來。我有些驚喜——原來是我想多了,母親好像并沒有受鄰居老奶奶過世的影響。我笑著說:“媽,你這是像寒婆婆一樣拾柴過冬嗎?”
母親說:“我還缺什么柴喲。前陣子,我和你爸拾了好多柴,都堆滿了兩屋子。”
是呀,孩子們都不在家,屋便空了。于是,父母從秋天開始,到正在翻整的田埂去拾柴,拾了一堆又一堆。這些年,農村里很多人也已經不要柴了,改燒液化氣。但母親廚房里的氣罐總是滿的。她寧愿燒柴:一是覺得柴火灶做的飯菜香;二是燒起柴火灶,村子里才會升起不多的炊煙,有人氣;三是家里的柴都生蟲了,再不燒就成了一堆蟲粉。于是,我們做子女的只能成全父母,由著他們起柴火灶燒菜做飯。
寒潮來后,冬雨下得如春雨般細密。母親穿了件罩衣,戴了頂我落在家里的旅行帽。她告訴我,父親在下遮水塘邊砍樹。
塘邊有兩棵樹,一棵是苦楝樹,一棵是構樹,都不大,半抱粗的樣子。兩棵樹都是倒伏狀的,枝丫伸向池塘中間。塘已經抽干,新挖了一大半塘泥,剩下樹倒伏地方的淤泥尚未挖走。原來,這兩棵樹影響了挖塘的施工。池塘邊,我家曾有一塊菜園地。這兩棵樹是母親從雜木中留出來的,由著它們慢慢地長著。后來,因一次大水漫過塘壩,兩棵樹都倒伏向水中。
其實,父親是個愛樹的人,并不愿意放倒那些大樹。平時砍柴,只是收拾那些枯枝或小灌木。沒有稱手的鋸子或大斧頭,加上樹蔸長在斜坡上,人很難站住腳,所以想要砍倒這兩棵樹,顯然是不容易的。更何況,我們只有一把小鋸、一把小斧頭和一把鋒利的柴刀,要撼動兩棵半抱粗的樹,難度著實不小。
父親卻很坦然,“那個挖塘的要過兩天才來。我慢慢地‘啃’,總會把它‘啃’倒的。”螞蟻會不會啃倒樹,我不知道,但知道它會在枯樹洞里筑巢。倒是有一種動物——河貍,特別喜歡啃樹,甚至能啃倒兩人合抱的大樹。
因為我的加入,伐樹的速度明顯快了。我們先伐構樹。構樹的木質綿密些,小斧子砍時當當作響,我們“啃咬”的速度著實有些慢。最后,還是用小鋸鋸開了大部分樹干。我們想趁樹完全鋸斷之前,把樹拉起來,不讓它倒在淤泥上。我們拼盡全力去拉,怎么也拉不起已斷了筋骨的構樹。想再給它補一斧,手一松,樹倒了,倒在了池塘的淤泥上面。好在淤泥已變硬,可以落腳。那棵構樹并不大,肢解了枝丫后,我們還是很容易地把樹干拉了上來。
輪到伐苦楝樹時,發現它的木質明顯生脆許多,斧子的威力強過小鋸。有了第一次伐樹的經驗,我們滿以為可以輕松地砍斷苦楝樹樹干,讓它倒在岸邊。不承想,苦楝樹選擇了與構樹同樣的去路。樹倒,掛滿了苦楝籽的枝丫也倒在了淤泥上。母親不經意地說了句:“苦楝不見花,籽來壓滿丫。”苦楝樹的花很小,也不怎么亮眼,但它的果子掛在落光葉子的枝頭,卻亮眼得多,像極了人的一生——平平淡淡,活到最后,才展露出最美的風景。
可惜,這兩棵樹都生錯了地方,或長錯了姿態,被我們伐了。
兩棵樹的枝丫,就堆滿了一院子。“枝丫上有泥,我們的罩衣都沾滿了泥,像三個泥人。”母親打趣地說。我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父母會在院中叮叮咚咚地把那兩棵樹切割成一塊塊的小柴火。要是以前,它們可能會被用來做桌椅板凳或姐姐的嫁妝——五斗柜。
我很感激那兩棵樹,正是它們的犧牲,讓父母忙了起來,不被鄰居老奶奶過世的悲傷情緒籠罩。或許是我想多了,壓根不用擔心父母的心理,因為他們早已看透了人間的生死。
兩棵樹被我們伐了,但樹蔸還在,池塘里的淤泥將會堆積在樹蔸旁,但愿它們明年能冒出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