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明清時期廣西書院發展對“大一統”思想的傳承與實踐

摘 要：明清時期中央王朝在廣西采取了以興文教、修書院、“存土設流”等措施，強化和鞏固了流官的基層治理權威。書院的繁榮發展不僅作為官學的重要補充，還承擔了為中央王朝揀選基層管理人才的責任，成為中央王朝在廣西推行土司制度和改土歸流的并行之法。明代思恩府開廣西土府儒學之先河，并帶動土司轄區興建書院，傳承和踐行“大一統”思想，在維護民族團結和邊疆穩定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

關鍵詞：明清時期；廣西書院；基層治理；“大一統”思想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23.05.013

［中圖分類號］G127；D09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339（2023）05-0091-08

一、問題的提出

廣西書院的發展有據可循始自唐代。鄧敏杰、鄧滔編著的《廣西書院研究》詳細介紹了宋元明清時期的廣西書院情況，并對書院建設亂象進行了批判[1]。對廣西書院發展史進行系統梳理的還有李彥福、雷劍所著《試論宋元明清時期廣西書院》[2]，季嘯風等著《中國書院辭典》[3]，高敏貴著《廣西的書院》[4]，陳業強著《廣西書院研究》[5]，藍武和黃東成著《明代廣西書院發展的歷史分期、時代特征及其多維成因》[6]等，學者們對書院基礎數據的搜集為進一步開展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材料。關于廣西書院對地方文化發展影響方面的研究有《清代桂林書院與地方文化研究》[7]《“嶺西五大家”與書院》[8]等，研究范圍以桂東、桂北地區為主。廣西書院的發展以王陽明創建南寧敷文書院為轉折點，至清朝發展至鼎盛。王陽明任兩廣總督期間對思恩、田州所行招撫之策，不費一兵一卒平定叛亂，是為“以文止武”的成功實踐。根據史料記載，思恩、田州曾發生過三次土官叛亂。王陽明認為：“思恩未設流官，土酋歲出兵三千，聽官征調。既設流官，我反歲遣兵數千防戍。是流官之設，無益可知。且田州鄰交趾，深山絕谷，悉瑤、壯盤據，必仍設土官，斯可藉其兵力為屏蔽。若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后必有悔?！保ā睹魇贰ね跏厝蕚鳌罚O先英、覃明在《敷文書院與王守仁的書院教育思想在廣西的傳播及影響》指出，廣西地處邊地，民族雜居，民風“尤稱強悍”。叛亂之起“由學不明，人失其心”，在加強軍事戍邊的同時急需興辦書院，以仁德來感化百姓[9]。書院的繁榮發展增強了民族間的交流和聚合力，顯示出中央王朝對西南邊疆的治理之策逐漸轉向以文治為主導的多元共治模式。陳晨通過臺灣、貴州、新疆、盛京等地的書院盛衰檢視中央政府的治邊思路[10]。高福順[11]和蔣金玲[12]論述了歷代王朝在邊疆地區推行的文教政策皆以維護邊疆穩定為依歸。可見，書院的中興不僅與朝廷對書院的態度有關，在邊疆治理政策推行和實施過程中更承擔了不容忽視的責任，推進了邊疆民族地區各族群眾對“大一統”思想的認同。

本文以思恩府書院為切入點，對明清時期廣西書院繁榮發展的歷史動因、發展過程、運行方式等方面進行剖析與探討，將明清土司轄區書院教育的發展歷程與地方官員的選拔與任用機制相聯系，從基層社會治理秩序恢復與重建的角度探究廣西少數民族在參與建構、踐行“大一統”思想歷史進程中所作出的貢獻。

二、思恩府及其書院發展概況

（一）思恩府歷史沿革

唐代設置思恩羈縻州，奉行“土人治土”原則，治所位于平果縣舊城寨成山。舊城殘垣依稀可見，岑氏墓園至今尚存。土官岑瑛曾下令勒石“悅服”“興寧”四字于八峰山崖壁之上。明初隸屬田州府，正統年間知土州岑瑛有功晉升為思恩土府。1442年改思恩軍民府，增設流官，岑瑛隨即將府治遷至今馬山縣喬利街西側拉舊屯，并修建石城，將宜山縣八仙諸峒劃歸思恩府管轄，成為廣西歷史上唯一的軍民府。岑瑛官至正二品的都指揮使，被稱為“土臣之英杰者”。弘治三年（1490年）岑瑛之孫岑浚因叛亂被平，遂改為流府，取消岑氏世襲制。嘉靖六年（1527年）王陽明任兩廣總督，平定思恩、田州土官叛亂，主張將府治遷至荒田驛。萬歷七年（1579年），思恩府正式遷府治于今武緣縣府城鎮（荒田驛），將武緣縣（今南寧武鳴區）割隸思恩府。初時，思恩府轄今馬山、平果直至與云南省交界。清朝思恩府轄一州、三縣、九土司、一土州、一土縣，即賓州，武緣、上林、遷江縣，白山、古零、定羅、興隆、那馬、下旺、舊城、都陽、安定土司，田州土州，上林土縣。清光緒末年，廣西布政使司整合劃分為十一府二州二廳，其中，思恩府領賓州、那馬廳、武緣縣、遷江縣、上林縣及白山、興隆、定羅、舊城、都陽、古零、安定七土司，大致分布于今廣西武鳴、賓陽、上林、馬山、田東、平果、都安等縣（市）。1913年，實施“廢府置縣”，撤銷思恩府。陸榮廷任廣西都督后，取“以武鳴天下”之意，改武緣縣為武鳴縣，隨后升格為府。2015年設南寧市武鳴區。

（二）明清時期思恩府書院概況

由于史料記載較少，思恩府所轄范圍于明清時期變化較大，筆者大致將明清時期思恩府修建書院情況整理統計如下（見表1、表2）。

三、思恩府書院發展的歷史動因及對“大一統”思想的踐行

（一）以土司為主的官學教育

明太祖朱元璋大興科舉，堅持科舉取士，明確非官學者不得參與科舉，推動了全國各地興辦官學。當時廣西各酋長以征戰為務，不知尚學，唯岑瑛打破慣例，奏請在思恩軍民府設立儒學，傳授漢語儒學，辦學80余載，是為廣西土官辦學之始。隨著官階不斷提升，岑瑛也成為桂西土司領袖，其管轄地區治理有序，人才輩出，成為廣西最具影響力和管轄范圍最廣的土府，逐漸強化了思恩府在各土府中的“正統性”地位。同時，這位“文武雙具”的土官還創建了思恩八景（舊州八景），即“寒潭卻暑、云深古洞、獨秀荷芬、講壇面壁、鳥道周行、松林夜月、丹荔蒸霞、岑后喬木”[13]，可見其儒學造詣之深厚。岑瑛在任期間，興建學堂，鼓勵少數民族文人積極入仕，開創廣西土司轄區儒學教育之首?！坝纸ㄉ琊⑸酱?、郡厲二壇，開在城、古陵（零）、蘇韋、慕化四驛為藩臬，暨諸廟宇”[14]，對推動思恩府及整個桂西土司轄區崇儒重道之風貢獻頗大，右江各地都建有岑公祠以紀念他的功績。1459年岑瑛被朝廷升為“都指揮同知”，為從三品官，流官職位，其“在任筑城池，創廨宇，立學校，建祠廟，政績大著，傳子燧”[15]。明朝十分重視對土司繼承人的教育，這不僅是對正統地位的承襲，更是在民族地區建構并延續中華民族“大一統”的歷史觀和民族觀的需要。弘治十六年（1503年）六月，明王朝下詔：“以后土官應襲子弟，悉令入學，漸染風化，以格頑冥，如不入學者，不準承襲?！盵16]7997其后宣慰、安撫等土官皆創建儒學。弘治年間（1488—1505年），陳璲任思明土府流官同知時，“擇子弟之俊秀者，聚而教之社學”[17]。在地方官員的努力下，嘉靖、萬歷年間廣西共建社學200多所，其中桂西地區新創辦的官學近20所[18]。此時官學招收的對象主要是土司家族成員。

由于科舉制度的弊端和地方勢力的利益沖突，思恩府官學逐漸衰微?！睹餍趯嶄洝肪矶挥休d，宣德元年（1426年）九月，“罷廣西思恩忻城二縣儒學時，巡按廣西監察御史申春言，思恩忻城累因蠻寇攻劫殺虜，人民生員亦被拘略，今忻城全無一人，思恩止有四人。縣民稀少，多是瑤壯。非但言語不通，不堪訓誨抑，且不愿入學，徒存學官無所施教”[19]。當時的中央王朝已意識到僅僅對土司家族及其后裔等進行儒學教育，遠遠不能滿足中央王朝對土司轄區實施管理的人才需求。

（二）書院的創辦為基層社會治理秩序的重建奠定基礎

《大明一統志》載：“南寧府形勝：內制廣源，外控交趾。金城之固，銅柱之封。九洞襟帶，列城唇齒。南瀕海微，西接溪洞。為邕欽廉三郡咽喉，地勢險阻。橫距邕為鄰境，實犬牙相制之地。”[20]與南寧府相近的太平府“故無附縣……則太平孤立，土酋中大懼，不能自存”[21]，所轄百姓長期備受威脅，苦不堪言。上思州、龍州土司的內部爭斗愈演愈烈，加上思恩、田州土官叛亂，地方勢力與國家權力的博弈成為當時主要的社會隱憂。因此，南寧府作為流府的戰略地位顯得更為重要。嘉靖六年（1527年），王陽明任兩廣總督期間，于南寧創辦敷文書院，招撫并教化思恩、田州土官。嘉靖七年（1528年）發布《經理書院事宜》，要求對書院“法立事行”，正式開啟了書院的制度化建設[22]。其后，南寧府所轄各地風從效仿，僅嘉靖年間創建書院數量就達10所之多。在思恩府，創辦有修文書院、陽明書院2所。太平書院有二，一曰肇化書院，內祀前恭政兵部尚書翁萬達；一曰靜庵，內祀前太平知府胡世寧[23]4005。書院的大量涌現，一方面是受到陽明心學的推動，另一方面也是中央王朝對西南邊疆實施文教導化的需求。

明朝時期，隨著全國文化教化程度逐漸提高，不同的文化有了多元共生的空間和張力。講學、講會、書院這類社會行為，不需要依靠科舉和權力系統等行政力量的推動便可自力更生、發展壯大，大大拓寬了邊疆民族地區與中原地區的交流途徑，陽明心學很快在全國范圍內傳播。據1980年11月南寧北寧街廣西儲備局院內 （敷文書院舊址）出土的一方“左江道修復王文成公敷文書院”碑文（以下簡稱“碑文”）記載：“余復奚庸于綴言，獨以公平田州之功，經略茲土者，乃其精神學脈之所存……方盧蘇、王受之挾邦相反也謂曰：是嘗擒寧藩，剿閩寇，累累揚平大亂略者。歸謄伏，股栗奪氣矣。及公至，則愈韜晦。”可見，“以文止武”的成功實踐始自王陽明平思、田之亂，即有“及公至，一切不論兵，而論學”，乃是敷文書院所承載之邊疆經略思想核心?！睹魇雷趯嶄洝肪砥咚?，嘉靖六年三月乙未條記載：“猛黨盧蘇、王受等詐言猛不死，借交趾兵二十萬且至，夷民信之?！盵24]岑氏土司家族把持地方統治權數百年，與其他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王陽明認為：“據理審時……不宜偏執；應土應流，與土流兼設，尤在得人。”[25]宜采取積極的防御措施，增設流官以制約土官，具體措施包括：于思恩、田州設流官，移南丹衛于八寨，改思恩府城于荒田，改鳳化縣治于三里，增設隆安縣治，添設流官縣于思龍，于田州設十九巡檢司等[26]315-324。在廣西平亂期間，王陽明舉鄉約、重禮教、興學校，親自參與創建南寧敷文書院，以挽救日益陷溺之人心士風，并對改流的善后措施進行了完善?！氨摹庇洠骸肮芮踩思s蘇、受，曰爾罪在不實……公數其罪而薄譴之，悉放還農……四省將士得以解甲休養，亟蒙福祉，公之賜也?！逼湓蛴腥?。其一，在思、田之亂以前已有流官在當地任職，但收效甚微。流官雖在任上，卻勢單力薄，形同虛設，以致上無將可用，下無兵可募，無法對土官進行有效約束。其二，改流后的地方社會狀況十分復雜。地方官員若不采取有效的善后措施以平衡地方不同利益群體的需求，則會導致地方社會亂象叢生。其三，改流后的土司家族仍掌握強大的社會資源和地方權力，土司長期管轄之下的百姓缺乏國家意識和民族觀念，導致國家權威無法滲入。因此，欲定邊安疆，“休養瘡痍之民，絕覬覦之奸”[26]262，重要的是對當地百姓廣施教化以重建基層社會之精神秩序。

王陽明創建敷文書院后，歷經地方官員多次重修。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南寧府知府郭楠重修，萬歷十一年（1583年）至十三年（1585年）左江道陳希美、知府陳紀等復修?！氨摹甭淇钐幹T立碑人分列其后，“南寧府知府：陳紀、許僴；通判：陳汶；同知：葛邦弼；推官：萬煜；宣化縣知縣：陳志頤；管工官主簿：肖忠；同立石。萬歷十三年歲次乙酉春三月吉旦”。許僴于萬歷十三年（1585年）接替陳紀任南寧知府，陳紀帶領接替其職位的許僴及各級地方官員共同參與了修復工作，修復敷文書院是許僴上任南寧知府的惠政。明末敷文書院基臺塌毀，遂改為兵舍。清康熙九年（1670年）左江道宋翔、知府韓章組織重建，十一年（1672年）知府周起岐重修，二十五年（1686年）知府趙良璧，五十一年（1712年）知府戴錦、五十六年（1717年）知府沈元佐和同知聞人紳等先后重修。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知府劉夢蘭、知縣李天鈺勸捐重修[27]。組織重修敷文書院之官員皆為流官職位。歷任流官經過六部嚴格銓選被派往邊疆對地方土官行監察之責，代表中央王朝對地方實施管轄，是國家意志在地方的體現。土司家族在地方的統治基礎深厚，因權益分配等問題導致各種沖突不斷，致使經濟和文教發展相對緩慢，文教舉措難以施行。至明末官學在廣西大量遭到毀壞，書院因此得以發展。在敷文書院及地方官員的努力推動下，地方興學之風自東向西逐漸擴展，形成了獨特的廣西書院文化景觀，使桂西土司轄區與內地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聯系日益密切。加之官學的衰微使中央王朝加強了對書院的管控，歷任流官以重修敷文書院表達了歷朝統治者對文教治邊和“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發揚。

廣西的書院發展與中央在西南地區實施的土司制度和改土歸流政策交織運行。明朝時，南寧處于自桂西土司管轄為主的地區向東部流府管轄為主的地區的過渡地帶，與桂西地區的社會、政治、文化、風俗交往甚密，在桂西民族地區中思恩府的儒學底蘊最為深厚。明萬歷年間，中央王朝對廣西地區土、流府的行政管理區域不斷進行調整，以加強流官對土司的牽掣。在民族區域多元互動背景下，通過歷任流官的不斷努力，打破了之前歷代統治者實行的邊疆文教的局限性，增強了邊疆各民族對儒家文化的認同，助推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疆域形成。以敷文書院創建和重修前后的歷史事件為線索，從基層社會治理的角度來看，廣西尤其是桂西民族地區書院的大量創辦為邊疆治理政策轉向以文治為主奠定了社會基礎。

四、思恩府書院對“大一統”思想的傳承與實踐

“大一統”思想作為中華文化的內核，是維護民族團結和社會安定的基石。各民族在發展過程中積極參與“大一統”思想的建構，不斷構建民族內部的身份認同，充實并完善了中華民族“大一統”思想內涵，在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中具有“正統性”地位，始終與中央王朝的目標保持一致，并創造了各具特色的優秀傳統文化成果，在民族地區構建起中華民族“大一統”的思想共識。思恩府曾是明清時期桂西土司管轄范圍最廣泛、儒學教育發展最繁榮的地區。明嘉靖后地方官員逐漸在桂西、桂南土司轄區創辦書院，清朝時旨在培養基層治理者的書院教育在桂西土司轄區呈現出中興之勢。書院的廣泛設立是為“存土設流”管理模式下基于地方實際培養基層管理者。通過梳理廣西書院發展情況發現，明清時期思恩府的儒學發展水平居桂西土司轄區前列。地方流官以興文教、修書院、招募地方官員等措施加強與基層群眾的聯系，一方面保障地方勢力的利益延續，另一方面從基層社會入手打破土司的絕對話語權，逐漸將國家權力向基層社會滲透，重建基層社會管理秩序，盡可能地消除流官與當地群眾之間的隔閡。

（一）書院教育旨在培養基層治理者

明朝趁改流之際“防察土官”，推動了國家意識向西南民族地區傳播。桂西土司轄區長期以發展軍事駐地為重，交通相對閉塞，地廣人稀，不同利益群體之間和族內矛盾導致桂西與桂東地區的社會行政管理方式和文教發展水平差異顯著。因此，中央王朝重視在土司轄區設置流官對土司行監督之責，同時履行“用夏變夷”，對當地鄉民實施教化。流官上任后面臨著諸多難題。其一，桂西地區高山叢林密布，人員往來較少，各族的生活習慣和生計方式不同，語言各異，即便是土司也不能將其全部納入自己的管轄范圍內，導致部分劣紳對百姓的壓榨無人問津。其二，土司直接由中央任命，采取世襲制，導致權力過度集中在土司手中，國家權威難以樹立。其三，流官缺乏社會關系網絡的支持，不利于進行治理。因此，新上任流官急需招募熟悉當地語言風俗的助手以協助管理?！睹魇贰?32卷載，正德十二年（1517年），“總督潘蕃、太監韋經、總兵毛銳調集兩廣、湖廣官軍土兵十萬八千余人，分六哨……援崖而進……諸軍圍攻之，浚死。兵部議浚伏誅，不宜再錄。其后，田州府土官岑猛，世濟兇惡，自陷府治……降猛千戶，徙福建沿海衛，爾府皆改流”，“臻選才望熟知夷情者，假以方面職銜蒞之”，在土司轄區設“軍民府、土州、土縣，設官如府州縣”[16]13-14。楊庭碩先生經考究認為，由本地土職充任之職位前加“土”字，以示區別。如“土知府、土知州、土知縣”等官職并非土司，其編制與職權皆與內地府、州、縣和同級別的流官等同。區別在于選任方式上，土職由當地人充任，無需經過科考，由地方最高管理者選拔土司家族人員或品學兼優、能力卓著者充任，直接受中央王朝委任，不可調離?！巴亮鞑⒅巍笔侵醒胪醭瘜吔貐^的理想治理方式和施政目標，通過不斷調試對土官與流官的選任方式達成治理上的制衡和制度上的互補[28]。下屬流官和土官亦可自行招募土弁履行輔佐之職，土弁的任職時間和職位不受朝廷限制。中央王朝重視對土司區土職及下屬土弁的選任，避免地方勢力的干擾，將中央王朝的國家權威影響至基層社會。嘉靖十八年（1538年），中央王朝為了將四峒納入國家管轄范圍，改“峒”為“都”，劃歸南寧府管轄。此時對“四峒”之地采取與內地民族地區一致的治理模式條件尚且不足，因而地方官員為四都之地制定了相應的治理措施：“四峒之爭久矣，圖籍無歸，易于叢惡……不若以其地割屬南寧府，特設撫民通判一員治之。筑城建署，戍以指揮。分保甲，設峒老，而番役于通判。內能撫輯其眾，無奸法者，給冠服榮其身。通判指揮，能其職，奏旌之，以五年期效。”[29]這則記載中明確將當地的基層治理人員稱為“峒老”，其中能力卓越者也可加封，即有“給冠服榮其身”的禮遇，說明“峒老”也分為不同的級別和職權，統一采取選賢任能制。他們直接受命于通判，擔任地方流官的輔佐之職。要滿足如此大量的人才需求，舉辦書院培養人才是一條重要途徑。

明代前書院的創建多分布于桂林、柳州等地區，整個明朝廣西創建書院達70多所[30]。明嘉靖后，廣西書院發展進入鼎盛期，如南寧府所轄范圍內的書院多達14所，邕寧5所，橫州6所；思恩府創辦書院4所；在此前從未有創辦過書院的崇左和欽州亦開始創建書院。明朝時期廣西共產生文舉人5 098人，書院的創辦為揀選基層治理者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思恩府創辦的4所官辦書院，在桂西少數民族聚居地創辦時間較早，完全繼承了敷文書院的辦學宗旨，是為改流后的善后措施。桂西各土府共有4所流官創辦的書院，與該地區的官學數量基本相當。由此可見，地方流官以興辦書院、親自講學的方式，為當地廣大百姓提供學習儒學的機會，從中挑選賢能，使德才優厚者進入官僚系統內部，成為中央王朝在地方施政的有力助手。通過書院教育來選拔和培養基層治理者的方式，也是廣西書院自興建之初便呈現出明顯官學化特色的原因之一。例如，明朝思恩府出文舉人163人，中進士者3人。在為當地培養大批文化人才的同時，思恩府府治所在地的武鳴誕生了許多本土官員學者的著述，包括明代劉定卣的《四書講義》《靈溪文集》等，黃虞臣的《嶺西客對》，黃鳳祥的《就正集》《就玉集》，李璧的《名儒錄》《劍閣集》《劍門新志》《皇明樂譜》等，這些文化成果在桂西民族地區名列首位。其中影響最深遠的非思恩府陽明書院莫屬。據《建思恩軍民府儒學記》載：“舊基有陽明書院，建自浚黨平治后，似不可廢。然以文廟視書院，則有緩有急矣。遂即其院而大之，為殿為廡，為門為祠，為堂舍公廨殊，較他郡更新焉?！盵23]3906由此可推斷，思恩府陽明書院最早可追溯至平定岑浚叛亂后，思恩府知府侯國治遷建陽明書院于府治西，后兵燹塌廢。思恩府城外東南兩江合流處，相傳為王陽明講學地，因多榕樹，故名榕樹園，后為土官岑氏園。清道光間，知府李彥章重建陽明書院于榕樹園，筑天一閣藏書，生徒數百人。李彥章自號榕園主人，曾率諸生333人于王陽明生辰祭奠先生。咸豐年間院園俱廢。光緒年間知府黃鴻藻復設書院，刻王守仁石像供院中。宣統二年（1910年）改為小學堂，1912年改堂為校。隨后改名為陽明高等小學校。1943年由蒙培勤、李宗儒、黃銘珊等籌辦成私立陽明初級中學，1948年更名為武鳴縣立第三初級中學，1969年9月改為武鳴縣府城高級中學，辦學至今。

（二）對“華夷一體”觀念的踐行

清朝“大一統”經過歷代儒學先賢的傳承和發展達到高峰，“華夷一體”的觀念逐漸形成并成為清政府對西南民族地區實施統治的重要理念。對基層土官的大量需求不僅是為配合中央王朝的施政需要，還受自然環境影響。廣西土司地區氣候惡劣，明清時期煙瘴嚴重，導致前往赴任的流官多染病殉職。隨著改土歸流的全面推進，外地官員由于水土不服導致的各類問題愈發嚴重，土司轄區官員的供需不平衡狀況更為嚴峻。雍正《廣西通志》卷二《氣候》記載在有土司分布的六府中，除南寧府外，其他各地煙瘴皆相當嚴重?？滴醵迥辏?686年），廣西按察使司黃性震疏稱：“粵西南寧、太平、慶遠、思恩四府，土司雜處，瘴癘熏蒸，官斯土者，病亡接踵。請敕該督撫，就近選擇熟悉風土、廉能官員，如三年內果稱厥職，照臺灣例，即加優升，以示鼓勵?！盵31]自此，廣西四個府的通判、知縣及以上官員所屬的流官，不再歸吏部選任，而是由督撫就近選任熟悉當地風俗人情和能力卓著的官員調補并縮短其升任期限?！盁熣稳薄弊鳛橐豁椃e極的用人制度激勵并保障地方官員的有效配置，加大了對基層官員的恩恤。這樣的邊疆人才選用機制使人員和崗位配置逐漸趨于合理，同時從根本上使得對邊疆地方管理人才的需求激增，而官員的供需矛盾刺激了廣西書院的迅速發展?！翱滴醵迥觐C發御書‘學達性天’四字匾額于宋儒周敦頤、張載、程頤、邵雍、朱熹祠堂及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并頒日講義經史諸書”[32]。這段話反映了中央王朝對書院的鼓勵態度，并開始對書院的授課內容進行管理。清代廣西共創建書院272所，其中桂西52所，思恩府至少有16所[33]。在民族地區創建書院，目的在于向基層群眾開展思想引導和政治教化，擴大對地方管理人才的培養與選拔，保證所選派之流官能抵御煙瘴之毒。長期以來，書院作為官學的補充，規避了科舉考試的弊端，亦是對人才選拔和培養機制的重要補充。

清時思恩府治域在今廣西武鳴、賓陽、上林、馬山、田東、平果、都安等縣（市、區）。道光五年（1825年）七月，李彥章來到思恩府為官時言“難得邊人尤信道”。李彥章（1794—1836年），福建侯官（今福州市閩侯縣）人，先后創建陽明書院，增建西邕書院，修復琴泉義學。清朝道光六年（1826年），李彥章帶頭捐銀并親自率領思恩府一州三縣（即賓州，武緣縣、遷江縣、上林縣）和土巡檢九司（即白山、興隆、那馬、定羅、古零、下旺、舊城、都陽和安定）諸土酋，恢復重建陽明書院，自兼掌教，書院分為10齋26軒，皆統于實學、實用2齋[34]。現武鳴中學內仍留有大批李彥章石刻題記。此外，李彥章還親自制定《榕園學矩》，編教材《榕園識字編》《榕園辨韻編》《江南催耕課稻編》，講學其中。書院有勸學聯：“智欲圓而行欲方，心欲小而志欲大；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睍捍箝T楹聯：“服其教、畏其神，故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遍為爾德；官先事、士先志，有君子之詞，而無君子之行，莫入吾門?！盵35]李彥章在廣西思恩府為官七年（1825—1832年），擴建思恩府試院（故址位于今賓陽縣職業高中內），規模居廣西之首，成為附近鄉邑優秀人才的聚集之地，生員紛紛來此應考。此外，他還推廣“雙季稻”種法，使當地民眾收獲頗豐。他以朱熹、王陽明所推行的保甲制為藍本，整頓社會秩序，采取有力措施杜絕搶占土司官田現象，當地民眾稱他“仁周邊土”，為其建立生祠[36]。李彥章力主羅波廟為思恩府屬城隍廟，內祀土官岑瑛。羅波廟由于思恩府知府李彥章的脩崇且納入官方祀典而獲得了“正統性”[34]，并留存至今。廟門正上方的“羅波廟”三字由曾任嶺山書院、陽明書院山長的韋豐華提寫，其廟界等同于思恩府的行政區劃，充分體現了民間信仰領域國家的在場，在禮制層面貫徹并實踐了“華夷一體”的觀念。李彥章與當地各土司共管共治，振興當地文教，通過不斷的交流與融合，營造了共同的地域歷史文化記憶，創造了思恩府輝煌的古府文化。流官對基層的統治權威在當地逐漸樹立起來，在有效地削弱地方勢力的同時，將國家意識和內地管理模式融入當地并形成具有民族特色的地方治理模式，激發了少數民族文學著述的創作。書院的創辦實則是將受教育的權利從土司子弟擴展至基層社會，拓寬了選拔地方人才的渠道。地方官員以創辦書院并主持授課為選拔和培養人才的重要方式，定向培養邊疆治理人才，是中央王朝實施文教戍邊的重要內容。在外來流官、土司和當地民眾的共同努力下，民族地區在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過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斷夯實。

結語

明嘉靖后在廣西尤其是土司轄區由地方官員創建的書院，其主要目的是培養與選拔基層管理人才。從客觀效果看，它是中央王朝加強對桂西民族地區治理的具體措施，拓寬了社會關系網和獲取信息的途徑，有助于了解地方百姓生產生活的真實狀況，增強了廣西各族人民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為基層社會培養了新的道德文化共同體。明清時期思恩府創建書院近20所，其中以思恩府府治所在地的陽明書院影響最為深遠。明嘉靖六年（1527年）后桂西民族地區新建的52所書院中，田州、賓陽、崇左、百色等地第一次建有書院，在土司管轄范圍內的府、州、縣、鄉、圩、寨均有創辦書院的記錄[33]。書院作為邊疆治理的具體措施，突破了地域、民族和社會階層的界限，為改土歸流的實施掃除了障礙。“改土歸流”是對土司單線世襲制度的修正，廣設書院則是基層人才管理制度的革新，推動了廣西土司轄區和平改流之進程，為傳承和踐行“大一統”思想作出了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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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立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