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后人守著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守著屬于自己的傳統工藝和傳統文化,薪火相傳。
一座山,將我家鄉大竹縣分成了山前和山后兩個部分。城里的區域為山前,城里的人也因此被稱為“山前人”;我們村屬于山后的區域,于是我們被稱為“山后人”。對于山后人來說,翻過一座大山,也就進城了。以前,常聽外公講,他年輕時挑石膏到城里賣,來回翻山越嶺,得花四天時間。
山前和山后除了地域的區別,在方言上也是有一些差別的。比如,我們山后人把一聲的吃(chī)飯說成是一聲的吃(qī)飯。記得有一次,我和我哥進城,在湖邊看人釣魚,我哥和一個中年人搭訕,他們聊到魚怎樣做好吃,當我哥吐出吃(qī)這個字眼時,山前人的眼睛里立刻投射出些許異樣的眼光,說:“你們是山后的吧!”
其實,作為一個地道的山后人,也沒有什么不好。山后人守著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守著屬于自己的傳統工藝和傳統文化,薪火相傳。
山后人住的房子旁,都有一片曬場,我們把它叫作“地壩”。地壩的作用很多,首先是用來晾曬各種糧食;其次,它是逢年過節時,親朋好友聊天、喝茶、玩撲克、曬太陽的場所;最后,它還是后山人做黃粑的“戰場”?,F在城里人都住著高樓,失去了做黃粑的“戰場”,如果想吃,只能靠買。他們哪里知道做黃粑的工藝流程!慶幸的是,我還清晰地記得小時候每年過年前外婆家做黃粑的場景。
做黃粑需要三種原料:
第一種原料是稻草。稻草需要選金黃色的上等稻草,把稻草放在地壩上燒成灰,一邊燒,一邊把燒好的灰用鏟子鏟進墊了幾層紗布的籮筐里(籮筐和紗布先用水浸濕,籮筐放在兩張并在一起的長凳子上,凳子下面放一個大盆),同時用水把灰澆濕,用大盆接流下的水(燒稻草的量和過濾水的量也有考究,需根據做黃粑的數量決定),一般要在灰里重復過濾三遍,以便水跟稻草灰有更長時間的接觸。過濾出來的水,我們把它叫作堿水,這是一種淺黃色的液體,用手去摸,有一種滑滑的感覺。堿水一般要用桶裝著沉淀一宿,第二天取上面的用。
第二種原料是米。米分兩種:糯米和粳米。粳米和糯米的配比也有考究,得根據個人口味來分配。愛吃糯的,糯米的占比就大一些,但配比得在一定范圍內變化,不然最后黃粑難以成形。對米的處理分三步:淘米、泡米和磨漿。米淘三遍,泡一宿,泡米的水需用堿水。
泡米的時候還需要用到第三種原料——黃梔子果。把黃梔子果撕破放入紗布中,打一小盆堿水,把用紗布包裹的黃梔子果放進堿水里面浸泡、揉搓,讓梔子果里的色素充分溶解在堿水里,其后再把深黃色的堿水倒進米里,充分攪拌,拌均勻后,米就變成淺黃色了。這就是我們那邊的黃粑里“黃”字的來源。磨漿使用的是石磨,我們那邊的石磨都是靠人力推的,用一根“J”形的、手臂那么粗的桿,大約2米長,將“J”的底部插入石磨轉盤的手柄孔中,垂直“J”的頭部有一根40厘米左右的橫桿,人就是握住這個橫桿發力的,力氣小的可以兩個人推一個磨,力氣大的一個人足矣。推磨時一般是一個人推,一個人不斷地在石磨上加米,一次大約加50克的米,推兩圈加一次。石磨的出口用一個布袋(我們方言叫“包帕”)接流出來的米漿,待米漿全部流入布袋時,便把布袋口用布條系緊,抬到兩根并著的長凳子上橫擔著,放一宿,讓水從布袋里滲出,固化米漿成坨狀。
接下來就是蒸,把固化的米漿掰成女孩兒拳頭那么大的塊,均勻地放在蒸籠里(蒸籠上面一般要隔一層紗布,以免蒸熟的米漿粘在蒸籠上),接著把蒸籠放在鍋上蒸(鍋下面架著大塊柴火),直至蒸到米漿塊上有蜂窩狀的孔。這時,蒸籠上面熱氣騰騰,想把米漿塊弄出來,就需要一個技巧,在鍋里面加一大瓢冷水,在冷水里面浸濕雙手,掀開蒸籠蓋子,擰著紗布的四個角,飛快地跑到碓窩旁,往碓窩里一扔,急急地用嘴把手一呼,立馬拉著紗布一角往上一提,掄著碓杵(碓杵是“T”形的,兩手一前一后握豎桿發力)使勁打,一打一哈,好像要使足全身的勁。輪番打了幾遍后,米漿塊就聚一起了,這時候,把衣袖往上一擼,馬步一扎,兩手抱著米漿團往上一提,再往桌上一甩(桌上需先用紗布擦一層植物油,以免米漿團粘在桌子上)。
下一步便是讓黃粑成形(成形需趁熱)。這個階段需要用到的工具是木模子,我們方言把它叫作“花版”,每個“花版”上面刻有不同的花和字,都是寓意吉祥的文字或圖案,比如喜、壽、福、荷花、玫瑰、百合等。在“花版”上面用紗布擦一層植物油,從米漿團上扯一小坨下來(大概50—100克),在桌上滾成一個圓團,放“花版”里,用手壓平、壓好后,斜著在桌上把成形的黃粑給磕出來。就這樣,一個印有花和字的黃粑就做好了。再把它平鋪在簸箕里,放在室內令其自然硬化,一般放在室內的時間是兩天左右(過程中不能開窗),時間長了,黃粑就會干得開裂。
我們如何儲存黃粑呢?把上等稻草燒成灰,然后把灰放瓦缸里,在瓦缸里加入水把稻草灰淹沒,等到水和灰冷卻了之后,再把黃粑放入瓦缸里的稻草灰中,這樣黃粑能儲存兩個月左右。
這便是我們達州大竹縣山后人黃粑的做法,過程既簡單又復雜,飽含著山后人對生活質樸的熱情。制作和保存的全過程沒有用到現代化原料、設備和工藝。
改革春風吹遍祖國大地,祖國迅速發展,越來越多的“山后人”變成了“山前人”。每次假期我回外公家,總能聽到外公感嘆:“現在伸腳便能到城里了!”對于外公他們那一代的山后人來說,去過離家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城里了!而現在,我們也過著有肉吃,有書看,有歌唱,有山游,有水玩的“山前人”的日子。但記憶中黃粑的香味帶著山后人不變的質樸無華仍然縈繞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