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傅戈莊鹽店案為中心的歷史人類學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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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臺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煙臺,264005)
研究中國農民運動須面對一個基本問題:農民為什么造反?除去一度占據主流的“階級斗爭論”外,地方生態論、千禧運動論等理論為這一問題提供了更豐富的認識視角。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國歷史上眾多的農民運動中,除了造反外,更多的則是為維護自身利益而進行的抗議行為,如各種層出不窮的抗稅、鬧署事件等。清末山東濰縣傅戈莊鹽店被焚案在緝查私鹽的背景下,展現了傳統社會結構中各種關系之間的互動,為此類民變研究提供了一個可以深入解讀的代表案例。近20年來,關于清代鹽務的研究一直是個熱點,綜合來看,以緝查私鹽為背景的研究多聚焦于緝私的方式、私鹽的分類以及各方利益的博弈等私鹽治理角度(1)紀麗真:《明清山東鹽業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山東大學,2006年;戚文闖:《21世紀以來清代鹽業史研究述評》,《揚州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吳海波:《近十五年來清代私鹽史研究綜述》,《鹽業史研究》2001年第3期。,少有將緝私作為滋生民變的土壤與歷史背景進行綜合考察,亦鮮見關于農民抗爭方式的討論。本文圍繞傅戈莊鹽店案,以清代山東地區民間食私販私與官府緝私之間的沖突為例,依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刑科題本檔案,進行檔案細讀,以歷史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從多元角度考察引發農民抗爭的基層生態面貌,力圖還原歷史的現場感,揭示導致沖突的根本要素、沖突中的關鍵關系以及農民集體行為的心態和組織原則。
在清代鹽業官營的專賣制度下,私鹽低廉的價格使得民間食私、販私成為一種長期的“趨利”行為。民間小規模的販賣私鹽往往是越境販運,賺取差價,獲利固然遠不能與大鹽梟所得暴利相比,但終究是一項生財之道,況且市場需求廣大而穩定,只要躲過了巡役的緝查便可獲利,因此常常有父子兄弟、鄰里鄉親結伙販私,肩挑背馱,絡繹于道。民間的食私販私在官鹽行銷區已經成為常態,國家對這種“與國爭利”的行為一直嚴加禁止,采取多種措施禁私緝私,除由地方營汛派出的專任官役外,另一支重要的緝私力量就是“官督商辦”的私募巡役,巡役由經銷官鹽的鹽商自行雇覓,但由地方官督飭稽查,官給腰牌,按季點卯,定期造冊報官。鹽商在各處設立緝私點,由巡役在所負責區域內巡查,具有官方背景的巡役持著官府發放的統一編號的鳥槍,以緝私之名,進村入戶,肆行無忌,經常與民眾發生直接沖突,有時甚至釀成巨釁。
作為基層執法者的巡役,其職責明確而單一,然而在實踐中,這支隊伍的執法行為卻呈現出兩種不同的態度,具體表現為勒索小民與縱放大夥(2)乾隆元年,山東巡撫岳睿、巡鹽御史三保會題:“前奉諭旨禁革私捕,原因其平素惟緝拿貧難肩挑背負之人,而于大夥興販轉為縱放,徒滋擾累。”(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甚至有緝私者販私的惡劣行徑。巡役熱衷于緝拿肩挑背負的“貧難小民”, 在于這類查拿對象易于緝捕,且人鹽并獲則有獎賞(3)(嘉慶十四年)歷城縣境鹽店巡役乜義等盤獲孫萬忠越境買鹽致令自縊案中,巡役趙升、乜義供稱:“向來拿獲私鹽總有犒賞。”(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 02-01-07-14312-011)。而在面對大夥鹽販時則懈于緝拿,一則因為10人以上的私販團伙大都攜帶鳥槍刀棍等武器,往往依恃人多勢眾,進行抵抗,緝捕難度極大;一則因為巡役的職責之一就是遇到大夥鹽梟即向定點駐扎的官役報告,并協同緝拿(4)《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鹽商雇募巡役,如遇私梟大販,即飛報營汛協同擒拿。其雇募巡役不許私帶鳥槍,違者照私藏軍器律治罪。”。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鹽商經常克扣巡役的工食費,以及缺員不補,導致巡查人手不足(5)乾隆五十三年運使阿林保議:“詳查私販充斥由于巡役之廢惰,巡役廢惰由于立法之未周。東省引票各州縣衛均設有巡役,自十數名至百數十名不等,向系報明地方官驗充,其工食由各商支給……如遇有老病過犯,斥革另募……伏思巡役雖有地方官驗充,而此后緝捕之勤惰惟聽商人自為稽查。商人力量微弱,巡役無所畏懼,更有算小之商,吝惜工食,遇缺不行報充,巡役因人少力單,勢必藉口惰緝。“(《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又加上官方對私募巡役使用火器的嚴格限制、巡役在緝捕過程中打傷打死鹽販同樣需抵罪,多種因素導致巡役在遇到大夥鹽販時往往懈于緝拿。
與公然收受買路錢、充當鹽梟保護傘的營兵相比(6)雍正六年巡鹽御史鄭禪寶奏議:“營汛勒索之弊宜除也。查東省鹽梟之得以販私者,緣與營兵議定規禮則任意賣路放行,甚而至于護送出境。從前營兵董世貴等阻撓商灶鹽車,每輛勒索小制錢一千文,賣放私販每驢索錢五十文,每挑索錢二十文,種種不法,俱有卷案可稽。”(《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商募巡役的逐利之道除勒索零星販私小民外,也有暗中主導或參與販私者。雍正十二年(1734),山東昌樂縣耿安莊的駐點巡役發生內訌,頭役王福生被巡役胡得勝扎死。案件根源在于胡德勝參與販賣私鹽被王福生察覺并破壞(7)問據姜二、高廷同供:“胡得勝給了姜二三百錢,說濰縣鹽賤,這里鹽貴,叫小的們合范廷同伴往濰縣買了鹽來推到昌樂縣地方發賣,賺了錢咱們均分……小的們走到濰縣大柳樹集……胡得勝來對小的們說且休推過去,有別處的巡役在那里等著要拿越境的鹽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04291-003),胡德勝因此懷恨在心,終于一次酒后矛盾爆發,引發命案。“至八月二十一日,胡得勝同王福生、徐正己、王治飲酒醉歸,福生令各役分路巡查,王治等因天晚未允,福生即以通同縱私出言混罵。”值得注意的是,事件的導火索是頭役王福生分派任務遭拒,于是大罵眾人通同賣路、縱放私販,當即引起眾怒,遭到群毆,被真正“賣路”的胡德勝扎死(8)問據王治供:“王福生恃著他是頭役,就混罵起來,說:‘好賊忘八養的,都是通同賣路,不肯巡查么?’……(胡得勝)他比小的更惱,徐正己也因他混罵,所以各用刀扎打。”(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04291-003)。可知“賣路”對于巡役來說是相當嚴重的指控(9)《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巡鹽兵捕自行夾帶私販及通同他人運販者,照私鹽加一等治罪。”,也表明這種行為是實際存在的。
民間緝私的地域性、草根性決定了緝查人員的來源和成分。關于巡役的招募,向來缺乏嚴格的章程,對其管理亦散漫,“但從前商店任意招集,并無定數,類多勾引游手好閑之徒,依附成群,商人亦漫無約束”。乾隆元年(1736),山東巡撫岳睿與巡鹽御史三保合奏,建議對商募巡役進行整肅,強調從遴選源頭上加強管理,剔除“游手好閑之徒”,責令商人選擇“干練誠實素無過犯之人承充”,要求招募充役者須有鄉鄰的具名甘結、本人連名互結及鹽商的擔保甘結,由州縣查造年貌住址,造冊上報運司衙門,轉報撫臣及鹽臣存案。這樣,商募巡役就有了官方身份,“此輩既列名注冊,即為官役,非從前商人私雇者可比”(10)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然而,官役的身份只體現在口頭上,巡役的工食費仍由鹽商負責開支,其巡查之勤惰也由鹽商負責督察,甚至就連巡役隊伍中的“游手好閑之徒”也因其熟悉地勢民情而不得不繼續留用(11)山東巡撫岳睿、巡鹽御史三保會題:“且各場地方遼闊,灘坨星列,附近之州縣、接壤之鄰封,并各該行銷地方要隘,以及水陸船車掏挖,俱該巡役素所熟悉,今若盡行革除,在各場各路絕無諳練巡防之人,恐奸徒罔知顧忌,肆橫倍多。莫若仍請照舊存留,使其協同官兵擒捕大梟。”(《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乾隆五十三年(1788),運使阿林保針對山東鹽務的緝私之弊,提出了一個更為詳盡具體的整肅方案,一方面仍要求加強巡役的遴選,選擇“老成勤干”者,發給腰牌,造冊備案,按時督察;一方面加大對巡役工食費發放的監督管理,防止克扣和冒領(12)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但從實踐中來看,商募巡役中“報部有名”者占極少數,多為注冊而未報部者,這類巡役稱作“散役”,并無官役身份,若在緝捕私販中殺傷人命,同樣須抵罪。咸豐二年(1852)“沂水縣巡役張得喜用鳥槍轟傷鹽匪張富吉身死案”中,巡役張得喜因為尚未報部備案,因此仍按普通人斗殺、故殺律判決,“擬斬監候,秋后處決”(13)“查例載鹽商雇募巡役,因緝私殺傷鹽匪,僅止報縣有名,并未詳司報部者,以凡斗殺論。又因爭斗擅將鳥槍施放殺人者,以故殺論,又律載故殺者斬監候各等語……張得喜合依鹽商雇募巡役因緝私殺傷鹽匪,僅止報縣有名并未詳司報部者,以凡斗殺論。因爭斗擅將鳥槍施放殺人者以故殺論例,故殺者斬監候律,擬斬監候,秋后處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411-023)。乾隆十一年(1746)“禹城縣巡役唐庚傷斃鹽犯賈雨案”的判決書中,甚至罕見地將鹽店私雇巡役唐庚斥為“賦性愚魯,無知法紀”(1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094-006。。
官方對于私鹽的界定原則為“凡有確貨即是,不必贓之多寡”(15)莽鵠立纂修:《山東鹽法志》卷九,清雍正四年刻本。,在實際緝查和判罰中,按規模分為“大夥私販”和小夥零星販運兩類(10人及以上為大夥,不及10人為小夥)。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檔案所載的20例山東地區有關緝查私鹽的案件,從這些案件記錄來看,民間販私大多是小規模活動,或親或友,三五結伙,肩挑背馱,各買各銷,每人每次約販運30到50斤不等,獲利約在數十文至100余文。其中興販私鹽規模最大的為道光時期姬管柱案,姬管柱多次結伙販私,第一次邀集30余人,買私鹽1000余斤,用驢馱載; 第二次邀集10余人,買鹽2000余斤,用驢馱載;第三次姬管柱等15人買鹽3000余斤,分帶刀槍器械,用驢馱載;第四次又邀集40余人,買鹽7000余斤,用騾驢馬匹馱載,持有鳥槍刀械(1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394-003。。這種規模的販私屬于典型的“大夥私販”(17)《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凡豪強鹽徒聚眾至十人以上,撐駕大船、張掛旗號、擅用兵仗響器,拘捕官兵,若殺人及傷三人以上者,比照強盜已行得財律,皆斬。”,人眾鹽多,騾馬馱運,且攜有鳥槍刀械,只能由營兵為主的官役進行緝拿。
相對于這種大規模的結伙興販,民間的零星販私具有更大的隨意性。道光十五年“淄川縣巡役何文等共毆鹽犯郝振起身死案”、咸豐五年“寧陽縣張妮仔販私鹽被詰砍傷鹽巡孫為盤身死案”都是幾人“遇道貧難”,一拍即合,從而販私漁利;咸豐元年“沂水縣巡役張得喜用鳥槍轟傷鹽匪張富吉身死案”所稱的“鹽匪”張富吉,實際是在集上賣煙葉時圖便宜向過路人買了30余斤私鹽;同治七年“沂水縣魏丙販私鹽被緝捕扎死巡役李葑案”魏丙則是“由江南傭工回家,路經不識縣名沿海地方,查知(鹽)斤價賤,起意興販漁利,當在不識姓名人擔上買得私鹽七十斤。”(1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386-00,02-01-07-14419-005,02-01-07-14411-023,02-01-07-14433-011。
官方法令對于買私鹽自食或“易米度日”者網開一面,禁止巡役緝拿。對此群體的基本界定為:以“肩挑背負”的方式、以“易米度日”為目的的“貧難小民”(19)《山東鹽法志》卷九:“若貧難軍民將私鹽肩挑背負,易米度日者,不必禁捕。”又,清初將昌邑等沿海十八縣定為民運民銷區,鹽斤攤入地畝辦納,不設鹽店,民間食鹽俱系肩挑背負,聽任零星自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060-002)。然而界定模糊且政令多變,實際上遭到巡役緝查勒索最多的也正是這些貧難小民。乾隆十年“禹城縣巡役唐庚傷斃鹽犯賈雨案”的李萬板在路上遇到賈雨,得知鄰縣鹽賤,遂向賈雨借錢70文,前往買鹽15斤攜回自食;嘉慶十三年“歷城縣境鹽店巡役乜義等盤獲孫萬忠越境買鹽致令自縊案”中歷城縣孫萬忠在拾糞時趁閑前往章丘縣買鹽3斤4兩,欲攜回自食,當時歷城縣鹽價為每斤16文,章丘縣為14文。乾隆三十年“沾化縣民張克儉等偷扒野鹽傷斃巡役傅邊案”中的“野鹽”是指海邊洼地被潮水浸過后,經風吹日曬析出來的鹽,又稱作“小鹽”。這種野鹽呈黑色,雜有沙土,品質雖差,但對于“家里沒有鹽吃”的貧民來說,“扒野鹽”仍不失為一個可以省錢甚至生利的選擇,咸豐九年“齊河縣劉泳奎毆傷鹽匪張禾身死案”中“鹽匪”張禾“因貧難度,掃得土城在家煎熬私鹽,尚未售賣”,所煎熬的就是這種“小鹽”(2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094-006,02-01-07-14312-011,02-01-07-14207-005,02-01-07-14421-016。。雍正二年巡鹽御史莽鵠立移請山東巡撫禁止私煎之弊:“查東省地多鹻鹵,小民借熬硝為名,煎鹻成鹽,名曰小鹽。民間貪賤轉相售賣,有害官鹽,請飭州縣嚴行稽查。”(21)吉倫等纂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可知民間私煎之風頗盛。
商募巡役與食私販私的“貧難小民”構成了緝私模式下最基層的社會關系,兩者間的互動模式塑造出一種既對立又統一的復雜生態,具體表現為沖突與融合。
巡役們依勢橫行,闖門入戶,任意捕人,擅用私刑,敲詐勒索,騷擾鄉里,深為民間所苦。緝私法規定:“若私鹽事發,止理見獲人鹽(如獲鹽不獲人者,不追;獲人不獲鹽者,不坐。)”(22)吉倫等纂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但在獎賞的激勵下(23)《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如人鹽并獲者,即將所獲鹽貨車船頭匹等項全行給賞;若僅獲鹽而不獲人者,概以一半給賞,一半充公。其獲鹽不獲人之案……即減半給賞。”。,巡役常常窮追不舍,甚至入戶緝捕,力求人鹽并獲。咸豐八年“東平州楊三等扎傷販賣私鹽之耿本立身死案”為巡役入戶捉拿曾在集上販賣私鹽的耿本立,咸豐九年“齊河縣劉泳奎毆傷鹽匪張禾身死案”為巡役探知張禾在家煎熬私鹽,入戶緝拿(2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421-017,02-01-07-14421-016。。乾隆二十六年“蘭山縣民盧垣等巡查私鹽傷斃危大信案”“傷斃危大信案”就是一個禍從天降的例子:村民危大信在家無辜被巡役捕走,押至鹽店嚴刑拷打,兩天后放回,六天后傷重身死(25)尸子危景正供:“十四日早忽有不識姓名人挑了兩個榬子飛跑到小的家里,把榬子撩下,從墻缺里爬走。小的合老子來看,是一擔鹽……(巡役)說……定是危大信窩藏的……鹽在你家里,不用爭辯,帶到店里送官去吧。”(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196-005)。咸豐五年“寧陽縣張妮仔販私鹽被詰砍傷鹽巡孫為盤身死案”中巡役孫為盤等人在沒有確證的情況下,僅憑車上的盛鹽空袋,便上前盤詰,隨即引發打斗,釀成命案。道光三年“利津縣民傅會等因販私鹽拒捕毆斃巡役蓋士美等案”更能體現巡役的橫行無忌:道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蒲臺縣鹽巡駕船緝私,至利津縣灘張莊,見岸上有兩人挑擔,疑是私鹽,便攜帶器械上岸巡緝,見看守菜園的董文功等三人在廟前坐歇,疑是私販,爭執中將三人毆傷,并用鳥槍將耕地人傅寬轟傷。前文所述孫萬忠案則是一樁疑案,孫萬忠在拾糞時順便在鄰縣買鹽3斤4兩,打算自家食用,被巡役查獲,捆綁帶至鹽店,當夜孫萬忠竟然離奇地“自縊身死”。據鹽店伙計稱“把孫萬忠拴在西屋,隨后聽得孫萬忠逃了,乜義們又去趕回,用麻繩拴住……”,巡役乜義稱:“恐其逃走,即令趙升用繩拴住兩手,系在西屋北間窗戶欞上,伊與趙升在地睡宿,詎孫萬忠情急,乘伊等睡熟,即自縊身死”。巡役趙升稱“(孫萬忠)乘小的們睡熟,解開繩子,就用麻繩串梁吊死了”。巡役們如此賣力地緝查,連3斤4兩的私鹽也不放過,原因之一在于“向來拿獲私鹽總有犒賞”,另一個原因是藉端勒索,這也是巡役慣用的手段。孫萬忠被綁至鹽店關押,并被威脅明日送官究辦,至于當夜有沒有拷打勒索,巡役及店伙堅不承認——總之,在巡役單方面的描述中,孫萬忠自己解開了身上綁縛的麻繩,然后又用它將自己吊死了。趙升辯稱:“孫萬忠是個拾糞窮人,實沒意圖索詐的事。”(2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419-005,02-01-07-14354-006, 02-01-07-14312-011。這句話反倒為這個荒唐的案子提供了一點真實的信息,即巡役的勒索是確實存在而且是經常性的。
無處不在的巡役極大地阻礙了販私者的趨利行為,從這些案件來看,在雙方的沖突中,多數鹽販在遇到緝捕時都選擇了棄鹽逃跑,將鹽擔撇下,有時還會把鹽拋入水中。
鹽販對緝查的另一個反應就是抵抗,有11例是屬于鹽販打死打傷巡役的案件(9死2傷)。為了對付巡役的緝拿,鹽販們大多隨身帶有刀棍等器械,有的還持有鳥槍。此外,挑擔的扁擔也是趁手的武器,有幾個倒霉的巡役就是被鹽販用扁擔打死的。
鹽販的反抗并非要向國家的法令發起挑戰,實際上所有的反抗行為都是指向巡役本身,鹽販們既是制度的破壞者又是制度的順從者——他們不反對緝私,只是希望不要查得太嚴,總之,是在制度的夾縫中竭力爭取一個獲利的空間。當逃不脫時,就用武力反抗,這種反抗除了自保的目的外,也有向巡役示威的意思,如鹽販張富吉被巡役張得喜等人追捕,“張富吉逃進村內,張得喜追趕無著折回。張富吉將鹽斤棄擲河內,因嗔張得喜追捕,心懷不甘,欲令張得喜知其利害,不敢再拿,即邀素識之王五、張三,各帶扁擔木棍出村,趕向張得喜不依”;“沂水縣李惠等越境販鹽拒捕奪犯案”中,劉元清等六人販私被查,兩人被拿獲,其余四人逃回莊內,復又手持鳥槍、扁擔、木棍及棒槌等武器返回,意圖將同伙奪回,劉元清在頭里嚷著:“你們拿了鹽去就是了,把人留下吧!”巡役不理,劉便開放鳥槍,將巡役郭興打死(2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14411-023,02-01-07-14124-001。。
這類報復性的反抗表明兩者間的沖突是一種長期狀態。眾多案例也顯示巡役與私販往往“素識”,這種難分難解的地緣關系既有利于巡役進莊入戶緝拿鹽販,同時也有助于巡役與當地民眾建立一種互利互惠的合作關系。
前文所舉昌樂巡役內訌案中,佃戶李文忠邀請巡役吃酒,李文忠供稱:“小的是給劉昌年家當客戶分種地畝的。雍正十二年八月里,小的因沒力種麥子,眾人們要幫助小的,二十一日小的請了巡役王治、胡得勝、王福生、徐正己來家吃酒,每人幫助了小的幾百錢……”巡役王治供稱:“有本莊李文忠約小的們去當會,請去吃酒”,可知巡役每人幫助李文忠幾百錢并非恤貧濟難,而是參與錢會(28)錢會是以融資或互助為目的,由會首和會員組成的實行會股制并有固定行會周期的民間金融組織,為民間社會在面臨突發性事件時提供一種應急機制和保障方式。。李文忠的東家是耿安莊鄉保劉昌年,而耿安莊設有鹽店的巡緝點,幾個巡役常川駐扎于此,與鄉約地保相熟,利用其關系網絡建立起更廣泛的社會關系則是很自然的事。錢會成員一般排斥親族關系(29)費孝通研究云南鄉下的錢會,看到兩種傾向,第一是避免同族的親屬,第二是側重在沒有親屬關系的朋友方面。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107頁。,耿安莊的巡役與當地民眾組成錢會,建立起互惠互利的社會組織關系,可知雙方必然具備一定的信任基礎與較長期的社會聯系。
嘉慶三年“高苑縣楊希皋錢會不允被誣指販私傷斃鹽役王蘭案”則讓我們認識到這種互利合作關系的局限性,巡役與小民的不對等身份極易使合作演變為沖突:鹽店巡役王蘭邀村民楊希皋參加錢會,楊稱沒錢未允,王蘭“因人少不能成會”,力勸楊入會,再次遭拒,王蘭銜恨,稱楊希皋買的鹽是私販,要拿去送官,當下雙方爭打,楊希皋將王蘭扎傷身死(3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刑科題本(土地債務類)案卷檔案,檔案號:02-01-07-08610-016。。從中也可推知巡役的合作對象的范圍是很有限的,
如果巡役緝私過于嚴苛,使民間販私食私的空間被極大壓縮,就容易引發大的騷動,光緒十四年(1888)發生的濰縣傅戈莊鹽店被焚案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濰縣北濱萊州灣,海岸線長約30里,固堤鹽場自元、明以來就是山東省主要鹽場之一,有漁鹽之利,人民富饒。清初將昌邑等沿海18縣定為民運民銷區,濰縣雖然沿海卻并未劃入其中,而是同內陸各縣一樣,被定為“商運票鹽行銷之地”,這就意味著濰縣人民須食用重稅的官鹽,對此當地民眾一直憤憤不平。尤其令人不平的是,并不沿海的安邱縣卻在18縣之列,民間傳言:當時執政者為安邱人,顧念桑梓,有所偏私,將濰縣換成了安邱。道光時期,濰縣鹽務由商辦改為官辦,劃濰縣與昌樂為一區,總莊設于濰縣城北關,下設八大分莊,傅戈莊鹽店即為其一。
濰縣東鄉一帶毗鄰昌邑,而昌邑屬于民運民銷區,境內的富國鹽場一度是全國12大鹽場之一,民間食鹽聽任自賣,鹽價低于官鹽區,濰縣東鄉民眾因其地利,向來從鄰境販食價廉之鹽,按照鹽法,越境買鹽即為販私,官府把鹽店設在傅戈莊,并駐有緝私委員,派出巡役四處緝查,以期打擊私鹽、暢銷官鹽。傅戈莊(又作傅過莊、富郭莊)位于濰縣城東50里,隔濰河與昌邑縣相望,自明代起就是濰縣東鄉一個重要的物資交易點,除有經常性的集市外,還定期舉辦山會,自從設立鹽店,東鄉的販私與食私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民間怨氣日增。為了對抗巡役的緝查,有的村莊在村頭豎立石碑,禁止鹽巡進村巡緝。但自光緒初年傅戈莊鹽店由李春浦帶巡以來,十幾年間,緝私過嚴,查獲私販往往牽累食戶,借機敲詐勒索,攤派官鹽,“各村積恨鹽店已非一朝一夕,第因食私販私本干例禁,不敢公然控訴,泄憤無由”(31)丁叔言輯:《傅戈莊鹽店被焚案記實》,1932年鉛印本。。
光緒十四年(1888)十一月二十四日,南眉村村民王廷環之妻由娘家攜鹽回家(此為官方說法,民間則稱所攜為地瓜干),被傅戈莊鹽巡撞見,借口巡緝私鹽,逼令松解衣褲,向其身上搜翻,肆行侮辱。北眉村更夫辛林拾糞到此,氣憤不平,將巡役毆打,經人勸散。當晚,巡役等氣無可出,到北眉村將辛林架至鹽店,私行吊打,逼令供扳北眉村之辛玉川、辛文川買食私鹽。經孫干說合,強派辛玉川、辛文川買官鹽200秤,每秤20斤。又令辛林扳出該莊食私鹽之戶20余家,罰買3000串錢之官鹽,未果。第二日,有村民到鹽店請求委員劉世賢釋放辛林,劉世賢不允。王廷環之妻不甘受辱,率侄王小春到鹽店理論,王小春又被巡役綁縛店內。二十六日早,巡役五人赴北眉村催運鹽斤,“辛文川等欲令村內有力各戶大家攤買,以致眾情不甘,疑系巡役訛派,向巡役互相爭角,辛德沅喝令袁福順及莊眾將巡役捆留。是日南眉村集期,各莊趕集人等素日積恨鹽店,皆疑巡役訛詐,紛紛不平”。辛德沅等人隨即發出傳帖,邀同北眉村、南眉村、駙馬營、新莊、南鄧村、北鄧村、下房莊、院上莊共八莊人民,定于次日赴鹽店理論,意在要求釋放辛林,不準鹽巡入莊派鹽緝私。
二十七日上午,各莊人眾分執器械,擁入鹽店,與巡役講理,要求釋放辛林,哄鬧中巡役開槍當場打死1人,傷3人,莊民一擁而上,將緝私委員劉世賢及鹽店夥友、巡役等人砍扎致傷,隨即縱火燒店,劉世賢等10人被焚壓致死,楊修長等5人被扔進火中燒死,先前關押在北眉村廟內的5位巡役也有4人被砍傷后扔進濰河溺斃(1人逃脫)。
可見鹽店巡役與當地民眾的關系以對立沖突為主:既緝查販私又查食私,擴大了對立面;且趁機攤派官鹽,更加引起眾怒。任意扣押私刑、勒索侮辱婦女,也是一種常態。案情資料沒有關于巡役與民眾建立互惠關系的記錄,只有巡役牟振和因與當地辛、王兩姓有親戚關系而得以逃脫,鹽店的房主、地保與莊丁等人在沖突之初曾竭力勸阻,這些摻雜其中的親緣和地緣關系應該能夠建立其一種合作模式,但在長期積累而一朝爆發的矛盾下,這種合作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從起因上講,傅戈莊鹽店事件是一場“突發性事件”,但很大程度上又是一場“社會泄憤事件”,這次事件由巡役侮辱婦女引發,但真正導致大規模群體抗爭的原因則是鹽店向村民攤派勒抑,牽連眾多食戶,致使民怨爆發。參與行動的李家莊、北眉村等八個村莊“均在濰縣邊境,鄰近鹽灘,向來食私販私無所避忌”,正因為這次行動關系到東鄉百姓的切身利益,所以盡管其余各村與之沒有直接利益沖突,但也一呼百應,積極參與其中。
這次行動除了以地緣紐帶聯系外,各村則以宗族為行動單位,村莊之間以傳帖聯絡,本村則以撞鐘為號,北眉村辛、袁二姓族眾還在廟內焚紙盟誓,官府對此也格外注意,稱“北眉村辛袁二姓,聚族而居,房大丁多,且多不安本分之徒”,北眉村辛德沅為辛姓族長,指使扣押巡役、寫發傳帖及率眾赴店,其中辛姓族眾成為行動的主力,袁姓之袁福順、袁正存也是行動的重要謀劃和參與者,官府開列的“正兇”中,下房莊的房興、房黑、房開泰和南眉村的王廷立、王廷伸等人都是同族。
這次抗議行動成功地發泄了積聚多年的怨氣,但殺人放火卻并非行動的本意。美國學者裴宜理主張把建構現代中國抗議活動的框架模式稱為“規則意識”(rule conciousness),因為“中國無論從古代還是現代都有層出不窮的民眾抗議活動,但是這些抗議有一個傳統就是都在遵守規則。抗議者非常關注國家釋放出來的信號,他們盡力按照國家的規則來進行。”(32)于建嶸:《中國的政治傳統與發展:于建嶸對話裴宜理》,《南風窗》2008年第20期。這種傳統的抗爭模式可以稱為“以理抗爭”。
在這種模式下,民眾所依恃的是傳統的倫理道德。儒家倫理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要求社會結構中的不同角色各行其道,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行為上,從天子至各級官吏都須遵守相應的行為規范,一旦失范就會遭到譴責。這種倫理規范成為社會反抗官府的理論依據,因此歷史上層出不窮的鬧署鬧學、抗糧抗捐等民眾抗議運動在理論上講就是一種“完全合法的騷亂行動”。魏斐德以1841年廣州考生鬧學事件為例,強調了這種抗議的合法性,并指出:“在傳統觀念中,鬧事以及反對地方官吏的惡行,同反對朝廷及現行制度的造反是有區別的。”(33)[美]魏斐德:《大門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王小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79頁。這一特征也體現在這次村民與鹽店的沖突中。
在傅戈莊鹽店事件中,村民的最初目的在于要求釋放辛林,向鹽店示威,以阻止巡役入村緝私,因此當人們行至傅戈莊外,鹽店房主及村民出來勸阻,應允立碑禁止巡役進村的要求時,這次行動的發起者辛科選與辛德沅當即表示愿意停止行動。但在接下來的理論中,鹽店拒絕了村民的要求并開槍轟擊,隨即引發了這次慘案。與本案有直接關系的辛文川、辛玉川以及行動發起者辛科選、辛德沅等人并沒有參與對鹽店的攻擊;雖然妻子受到了侮辱,但王廷環本人始終沒有露過面(34)鹽法規定:“凡婦人有犯私鹽,若夫在家或子知情,罪坐夫男;其雖有夫而遠出或有子幼弱,罪坐本婦(決杖一百,余罪收贖。)”(《山東鹽法志》卷九)案件審理過程中,因“王廷環之妻,系屬婦女,未便提省”,便將王廷環作為證人解省質訊。;而攻擊最力的人中,陳五因販私鹽被查辦過兩次,房小盈很可能是外地鹽販,趙文才、于乃修、房開泰、房興、王道遠等人則可能與陳五有合伙販私的關系,他們“有時夥合,有時各販各私”;官方確定滋事人等除各莊村民外,尚有鄰近梟販“聞風趨至,乘機混入”,這些人應該是焚燒鹽店、殺斃巡役的主要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鹽店的緝私委員劉世賢是時任濰縣知縣沈葆瓊的姻親,這一點一直飽受議論。遭到巡役訛詐的村民壓根兒就沒有考慮赴縣控告,除去因食私販私而有所顧忌外,對官府的不信任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當時藩臬司對此也有究問:“今傅戈莊鹽巡訛詐擾民,該村民即恐縣官不能秉公審辦,何以司府衙門并無片紙呈控?”山東巡撫福潤于光緒十八年(1892)的一份奏折中為沈葆瓊辯解稱:“該縣沈葆瓊在任四年,遇有鹽務案件,皆系按例秉公判斷,并無偏倚。”人們對此譏諷道:“誰不知道劉世賢是沈葆瓊的姻親,幸而他辦理鹽務不偏不倚,造成這一件大案,若再一偏一倚,東鄉的人民更不知要死多少了。”萊州府知府惠志也承認“緝私未免過嚴”,認為“濰縣官辦鹽課,固應設巡稽查,惟萊郡切近鹽灘,各屬俱系民運民銷,惟濰縣一處系官辦鹽務,與臨封交界之處,私鹽最易闌入,貧民肩挑背負,自應量予體恤”。時任山東巡撫張曜以“緝私過嚴,民怨積久莫伸,巡役緝私肇釁,致被燒毀”定案,也是頗多顧及“民氣”而歸因于吏治之弊。
也正是基于有強大的“民氣”和傳統倫理觀念的支持,這次事件的發動者辛德沅、辛科選在遭到逮捕時“毫無懼色”,在被押赴縣城后又信心滿滿地宣稱次日各莊必定來城要人。其后由新任濰縣縣令楊耀林于北眉村莊外空廟內起獲大量槍炮火藥,包括抬槍抬炮十九桿、火藥三甕、鉛丸若干,表明村民確有準備。這使得當時負責審理此案的候補知府洪用舟和萊州知府惠志深感不安,表示“卑府等體察輿論,未便過于刑訊、在縣久羈,尤恐別滋事故”,要求將其提省審辦。
中國傳統社會中的農民一直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在儒家經典論述中強調“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現實社會中卻地位最低、生活最苦。這一“社會之謎”已為傳統社會中的官民關系定下了基調,其焦點就是生存權。傳統國家宣揚的“仁政”就是保民、愛民,保障人民的生存權,在“仁政”時期,人民的生存權能夠得到基本保障,國家與農民關系就和諧安寧;而面臨饑荒、戰亂、苛政等生存困境時,農民與國家的關系就格外敏感和緊張。從國家角度講,無論是承平時期還是動蕩年代,都有一套固定的統治理念和運行機制,因此農民與國家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前者對國家統治手段的反應,尤其與農民在生存困境下所采取的生存策略有關。
關于農民抗爭性活動的動因,斯科特提出了以“安全第一”為原則的“生存倫理”概念,強調農民生存規則的道德涵義,由此凸顯了社會公正、權利與義務、互惠等觀念在農民生活中的重要性,最終可以知道“使他們憤怒的是什么”(35)[美]詹姆斯·C·斯科特:《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立顯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1、5頁。。斯科特勾勒的是掙扎在生存線上的農民的生存倫理和行為邏輯,在這種狀況下, 面對生存壓力,“農民首先訴諸生存取向而非利益取向”(36)此處的“利益取向”是指經濟利益而非權利,實際上,斯科特一直強調農民對自身權利的敏感性,這種權利的實質是一種“樸素的平等觀念”。。有學者認為,生存意識固然重要,但民眾的權利意識也在不斷發展,“即使在不觸及其生存底線的情況下,一旦民眾的權利遭受侵犯,他們也會起而抗爭”(37)于建嶸:《抗爭性政治:中國政治社會學基本問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頁。。這種生存策略可以稱為“集體上訪,武裝請愿”,歷史上眾多的抗捐抗稅、鬧學鬧衙的群體性事件都屬此類。(38)社會學上對此類事件有細致的概念界定,如應星認為“集體行動”涵蓋了群體性騷亂事件、維權行動(或稱作社會運動,包括集體上訪和抗爭性聚集)、反叛或革命。(應星:《“氣場”與群體性事件的發生機制》,《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6期)本文所稱的“鬧”與前兩種概念契合。這類行為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矛盾的激化,農民(抑或有紳士)以集體行動的方式抗議政府,但其行為仍在國家規則范圍之內。農民的抗議或維權行動通常是就事論事,矛頭往往指向具體的官員,并不反對現有體制,其性質是以“鬧”的手段向政府請愿,從而達到維護自身權益的目的。
這類抗爭行為具有合理性與公開性,其理論依據即“公私官之辨”,認為如果官府不能代表人民的公益而成為私欲集團,那么就違背了傳統的政治倫理,人民就可以群起而攻之。(39)杜維明認為中國人的觀念中“官”與“公”是可以分開的,即朝廷(官)若能代表人民的公益(公)則兩者就是一體的,反之則是對立的。(杜維明:《費孝通學術思想的貢獻及挑戰》,載于黃平主編《鄉土中國與文化自覺》,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5頁。)從“官”的角度講,傳統禮治社會的政治機制是一種“典范政治”(40)常金倉:《窮變通久:文化史學的理論與實踐》,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78頁。,君主及各級官員都代表著國家形象,其行為都是人民所效仿的典范,若“官”失范,則民的失范就是合理的,即對于失范的貪官污吏,人民有權用暴力進行反抗。這一觀念自孟子始,至明末得到強調。在“鬧”的生存策略下,經過“典范—失范—重回秩序”的過程,農民的利益要求得到了表達或實現,而國家權力機制的合法性同時也得到了再生產。
在清代的私鹽緝查中,農民的抗爭行為體現了基層民眾的主觀能動性,表明他們在各方關系的塑造中也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在官-商、商-役、役-民、官-民四種主要關系中,巡役與民眾的互動所引發和暴露出的種種問題,層層傳導至更高的層級,從而影響并塑造了其他幾種關系:第一,巡役對“貧難小民”層出不窮的勒索導致了對鹽商和巡役管理的制度性改革。一方面,鑒于鹽商克扣巡役的工食費是勒索頻發的重要原因,因此朝廷加大了對巡役工食費發放的監督管理,防止克扣和冒領(41)乾隆五十三年運使阿林保議:“至于巡役之工食,向由商人自行支給,并無報明數目,難免無短發之弊,應請嗣后令商人將每名每月工食若干于某日散訖之處稟明……毋許場書經手,致滋弊竇。各巡役親身赴領,該場員即于監放時點卯一次……如此則各巡役工食不至短少虛靡,場官督巡人等皆有責成,而緝捕可期無誤矣。”(《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一方面,對于巡役隊伍的管理,則從人員遴選入手,強調“選擇干練誠實素無過犯之人”,而擯棄“游手好閑之徒”,造冊存案,由督巡負責監察(42)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第二,對“貧難小民”進行再定義。鹽法規定:“若貧難軍民將私鹽肩挑背負、易米度日者,不必禁捕。”(43)莽鵠立纂修:《山東鹽法志》卷九,清雍正四年刻本。這種網開一面的優待本為仁政措施,屬于對社會弱勢群體的保障,須滿足兩個條件:一為運輸方式必須是“肩挑背負”,以限制販運數量,與“挑擔馱載”區別開來(44)“挑擔馱載者,杖一百,充軍。” “(受雇)挑擔馱載者(與例所謂肩挑背負者不同),杖八十,徒二年。”(莽鵠立纂修:《山東鹽法志》卷九,清雍正四年刻本。);二為買私鹽者必須是“貧難小民”或“老幼殘疾”,且以“易米度日”為目的。然而其中漏洞實多,每有假冒“貧難小民”“易米度日”實則大夥興販牟利者(45)康熙二十九年戶部復長蘆巡鹽御史:“查御史既稱奸猾之徒將私鹽潛行窩頓,咸藉口于易米度日,如張虎、尚大等并非貧難,贓物亦非易米,乃狡稱易米,將鹽斤驗秤一二百斤至九千五百余斤不等,實非貧難,亦非易米。” (《山東鹽法志》卷九),真假混雜,給緝私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官方歷經多年,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反復討論,康熙四十五年(1706)規定:“地棍奸民往往借貧難肩挑背負,不禁名色,招集匪類以及瞽目潑婦人等,窩頓私販,公然貨賣,有害鹽法。今新奉嚴旨,并許地方官查拿。”顯然,如何判定“肩挑背負”的“瞽目潑婦”等人是否假冒“貧難小民”,依然難有確切憑據,因此勒索、混捕的行為仍舊難以杜絕。雍正初年,對此又展開了一場討論,戶部尚書隆科多等奏稱:“肩挑背負不在禁例,此指人少而言。近則男女絡繹,雖肩挑背負,即于鹽課有虧……亦宜……嚴拿。”討論的結果是:“果系老幼殘疾貧難男婦肩挑背負易米度日,應如該撫所議,照例免罪,毋許官弁兵役借端生事,扳累擾民。如有積梟籍稱貧難男婦將私鹽潛行窩頓興販貿易者……從重治罪。”為了約束營兵巡役對真正“貧難小民”的濫捕勒索,又加強了對地方官的監察:“地方各官將貧難軍民肩挑背負易米度日之人及外省來貿易之平民混作私販查拿拷審,拖累致死者,照誣良為盜例革職。”(46)莽鵠立纂修:《山東鹽法志》卷九,清雍正四年刻本;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
康、雍時期對“貧難小民”群體的厘定最終體現在《鹽法本律》(嘉慶)的規定中:“除行鹽地方大伙私販緝究外,其貧難小民年六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及年雖少壯身有殘疾并婦女年老孤獨無依者,于本州縣報名驗實注冊,每日赴場買鹽四十斤挑賣,只許陸路,不許船裝,并越境至別處地方及一日數次出入。如有違犯,仍分別治罪。”(47)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這一規定限定了“貧難小民”的年齡、殘弱、所販數量、運載方式及途徑等,并注冊在案,提高了緝查甄別的可操作性,起到了對弱勢群體進行保障或救助的作用。
乾隆四十三年(1778),為打擊山東嶧縣“零星偷買老少鹽斤”的鹽販,朝廷實施了一項旨在釜底抽薪的措施,即“給錢裁販”:核查各鹽場肩挑背負之窮民,核計其每年獲利多少,由官府照價發放,同時,一切肩挑背負之例悉行停止,禁止“貧難小民”販運私鹽。山東巡撫國泰奏稱:“東省惟沾化縣之永利場設立老少貧販二十一名,日照縣之濤雒場設立一十三名,共止老少貧販三十四名。人數無多,籌辦既易……伏查老少貧販每名每日赴場領鹽不過自十余斤以致二三十斤不等,每斤可獲余利一文,每日約可獲錢二三十文,通年計算每名歲獲錢十二千文。該處商人愿仿照天津等州縣給錢裁販之例,每名日捐制錢二十四文,繳貯縣庫,飭令地方官按月給散,以資養贍,如此則老少貧販可免向隅。”(48)吉倫等纂修:《新修山東鹽法志》卷六,清嘉慶十二年刻本。可見“給錢裁販”是一項區域性、補充性措施,是對常規緝私方式的靈活補充,由當地鹽商出資,地方官執行發放,在一定范圍內,如此則貧民得養贍之資,商人免巡緝之勞,官府盡恤民之責,官、商、民三者的關系在協調互動中得到了平衡。
通過對清代檔案山東地區緝查私鹽案情的梳理分析,對傳統社會中基層民眾的生存狀態以及農民的抗爭活動,可以得出以下幾點普遍性認識:
1.巡役-民眾的互動塑造了沖突與融合的基層生態特征,其中巡役的二重性特征(扎根基層的執法者)是產生“并接結構”(連接事件與結構的橋梁)的關鍵要素,因而巡役等具有此類特征的群體(如胥吏等)在官民關系研究中應得到更多關注。
2.官、商、役、民關系鏈中,每一對關系都彼此影響,秩序構建是動態的、不斷調整以尋找平衡的過程,這也符合恩格斯“歷史合力論”的觀點。
3.傳統社會中農民抗爭的行為準則以維護自身利益為核心,選擇何種抗爭形式取決于其生存策略和權利意識,一般以消極或被動反抗為主。
4.農民集體行為的組織原則以地緣關系為主,血緣關系為輔,根本要素在于行為者具有共同利益。
5.利益沖突是在非理性和理性的雙重驅動下發生的,其最終結果表現為農民的妥協性和一定的“規則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