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冬云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老人與海》(TheOldManandtheSea,1952)是海明威的代表作,敘述古巴老漁夫圣地亞哥(1)《老人與海》的不同中譯本對主人公老漁夫的名字有不同譯法。中國香港中一出版社1952年版范思平(張愛玲筆名)譯本譯作“山蒂埃戈”,《譯文》1956年第12期海觀譯本譯作“桑提亞哥”,中國臺灣重光文藝出版社1957年版余光中譯本譯作“桑地雅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李繼宏譯本譯作“圣迭戈”,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張熾恒譯本譯作“桑地亞哥”。考慮到小說的敘事空間為西班牙語國家,英文中的男子名Santiago源自西班牙語,筆者根據新華通訊社譯名室編的《西班牙語姓名譯名手冊》(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378頁),在行文中取其西班牙語中文譯名“圣地亞哥”,中譯本引文則采用該譯本的譯名。經歷84天釣不到魚的失敗后,第85天釣到大魚又失去大魚的悲壯故事。一般讀者感動于圣地亞哥敗而不餒釣大魚、失去大魚仍不失人的尊嚴的硬漢精神,少有人追問:古巴老漁夫圣地亞哥的故鄉在哪里?為何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個夢,夢鄉都在西北非海岸?作家海明威本人與老漁夫捕魚為生的古巴、老漁夫的故鄉西班牙加那利群島、西北非海岸之間又有一番怎樣的深層糾纏?筆者翻遍《老人與海》文本內外的相關敘述細節、書信、傳記、史料,發現古巴和西北非海岸兩個敘事空間一實一虛,既彰顯出西班牙移民圣地亞哥的身份認同的多重性,也透視出海明威本人在前現代與現代、“美國性”與“他者性”之間的身份認同的多元復雜性。圣地亞哥夢中的西北非海岸,是海明威通過文學書寫建構的審美烏托邦,借以寓托他內心深處對前現代世界的眷戀,抵制美國現代化、都市化對個體的同一性操控和異化。
在美國學者于連·沃爾夫萊《批評關鍵詞:文學與文化理論》一書中,關于身份的關鍵詞是以“我/身份(I/DENTITY)”做標題的。沃爾夫萊以“我”和“身份”之間插入的斜杠表明,身份是一個復雜的集合體,“包括個人和非個人的歷史、文本、話語、信仰、文化前提和意識形態的召喚”(2)[美]于連·沃爾夫萊:《批評關鍵詞:文學與文化理論》,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22頁。。在沃爾夫萊看來,身份從來都不是自治完整的,“是一個流動的過程,但卻又有無數的蹤跡令人感到身份是穩定的……一個人的身份并不是每天都發生巨大的變化,所以必然有一個變化緩慢的包裹,包含著(而且抑制著)交替變化的自律。這個包裹就是敘事。身份敘事的出現需要獨特身份的記號和蹤跡的某些重復”(3)[美]于連·沃爾夫萊:《批評關鍵詞:文學與文化理論》,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25頁。。以沃爾夫萊的身份建構性特質和身份敘事理論為進路,重新閱讀海明威的經典文本《老人與海》,筆者以為,圣地亞哥的身份敘事與海明威本人身份認同之間的關系絕非止于釣魚“冠軍”與文學“冠軍”的身份重合,而是有著更為復雜的個人與歷史、時代、文化、政治、信仰等意識形態話語之間的多重糾纏。只有潛入海明威關于釣魚冠軍圣地亞哥84天釣不到魚—第85天釣到大魚—第87天失去大魚的故事深處,才能洞見那停留在文本表層不易察覺的八分之七深意(4)海明威稱自己根據冰山原理去寫作,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八分之七是藏在水面之下的。[美]海明威:《死在午后》,金紹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193頁。,即古巴漁夫圣地亞哥的西班牙移民身份、海明威的身份認同以及二者之間的復雜關聯。
《老人與海》于1952年9月出版后大獲成功。1953年2月20號,海明威在從古巴哈瓦那附近的瞭望山莊寫給《紐約客》記者莉蓮·羅斯(Lillian Ross,1918—2017)的信中特意提到圣地亞哥的身份問題:“在我的小說中,老人是個出生在加那利群島中的蘭扎羅塔島的天主教徒。當然,除了天主教,他還相信很多別的東西。我認為,福克納并沒有讀懂我的書。老人說話時像一個改換了信仰的人,或者說像一個懼怕死亡的人。”(5)Baker, Carlos, ed., Ernest Hemingway: Selected Letters, 1917-1961,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81, p.807.海明威在信件中涉及圣地亞哥的故鄉、信仰,為筆者辨識圣地亞哥的身份記號、身份變化蹤跡提供了線索。
與圣地亞哥身份有關的另一條線索是其主人公生活原型的西班牙移民身份。根據著名傳記作家杰弗里·邁耶斯在《海明威傳》中的敘述,《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的生活原型是古巴漁夫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1930年,海明威出海釣魚時遭遇風暴,困在德賴托圖格斯附近的海域,遇上駕船技術了得的古巴漁夫格雷戈里奧,被搭救才幸免于難。之后,兩人成為一生的朋友。1938年,海明威邀請他接替另一個古巴漁夫卡洛斯,做了“比拉爾號”船上的船長。而格雷戈里奧于1888年出生于加那利群島的蘭扎羅塔島,與《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的家鄉一致。(6)[美]杰弗里·邁耶斯:《海明威傳》,蕭耀先等譯,北京:中國卓越出版公司,1990年,第277頁。
對照上述兩條線索,細讀小說文本就會發現,海明威在多處細節中嵌入了圣地亞哥的身份記號和身份建構蹤跡。比如,在《老人與海》開頭,有一段關于圣地亞哥的外貌描寫:
他這人處處顯老,唯獨兩只眼睛跟海水一個顏色,透出挺開朗,打不垮的神氣。(7)[美]海明威:《老人與海》,董衡巽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頁。本文《老人與海》中譯本引文皆出自董衡巽譯本,只在行文中加括號標注頁碼,不再一一作注。
海明威特別強調圣地亞哥的眼睛是藍色的,而藍色眼睛的古巴人主要來自歐洲。接下來,在圣地亞哥與馬諾林關于美國棒球職業聯賽的對話中,海明威暗示讀者,老漁夫圣地亞哥22歲時離開故鄉做了水手,跟一艘船到了非洲海岸:
“大球星西斯勒的爸爸從來都不窮,他爸爸像我這么大時就參加職業大聯盟比賽了。”
“我像你這么大時當上了水手,跟著一艘橫帆船到了非洲。傍晚時,我還看到了海灘上那些獅子。”(8)Hemingway, Ernest,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Illustrated Edition.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52.p.25. 本文《老人與海》英文本引文皆出自斯克里布納出版公司1952年版插圖本,只在行文中加括號標注頁碼,不再一一作注。
19世紀中后期以來,棒球成為美國最受歡迎的體育運動,職業大聯盟的大球星在美國更是家喻戶曉。海明威依據冰山敘事原理,省略了他和讀者都熟稔于心的棒球明星常識,以大明星的年齡暗示小說人物的年齡。上述對話中提到的“大球星西斯勒”是指狄克·西斯勒(Dick Sisler,1920—1998),他的爸爸是喬治·哈羅德·西斯勒(George Harold Sisler,1893—1973),父子都是美國棒球運動史上著名的大球星。1915年,美國圣路易斯聯盟隊的老板巴尼·德萊弗斯(Barney Dreyfuss,1865—1932)以700美元的月薪與喬治·西斯勒簽約,由此開啟了他的職業大聯盟運動生涯。(9)Huhn, Rick, The Sizzler: George Sisler, Baseball’s Forgotten Great.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2004,pp.45,46.這一年,喬治·西斯勒的年齡是22歲。據此來推演,在《老人與海》中,馬諾林的年齡是22歲,圣地亞哥則是在22歲時離開故鄉做了水手。他先是跟一艘船到了非洲,后又到中美洲尼加拉瓜東海岸的莫斯基托(Mosquito),捉了很多年海龜(英文插圖本P.16.),之后才移民并定居古巴,以打魚為生。
海明威還以重復手段先后三次敘述圣地亞哥的夢,描述他第一次離開故鄉乘船到達西北非海岸時所見到的情景。而在小說開頭部分,第一次寫圣地亞哥的夢境時,就提到“他夢見加那利群島那些港口和錨地”(英文插圖本P.29.),暗示他的故鄉正是與西北非海岸隔海相望的西班牙加那利群島。海明威雖然沒有明確交代圣地亞哥具體是哪一年移民到古巴做了漁夫,但是,上述記號和痕跡足以表明老人是22歲成年后移民古巴的西班牙裔古巴人。巧合的是,海明威告別美國赴法國巴黎追求文學夢時的年齡也是22歲。為何小說主人公圣地亞哥與作家本人告別故鄉時的年齡完全一致,這一設計想必是一種別有用心的身份縫合。
20世紀20年代,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獲利的美國進入工商業繁華興盛的“爵士時代”。“商業消費風尚導致包括藝術在內的美國文化也染上了商業化色彩。盡管參戰作家在歐洲培養起了與消費時尚相合的消費道德,但他們鄙視庸俗的、沒有靈魂的商業文化。再加上他們快樂的消費自由總是受到清教徒父母的束縛,于是,他們在失意和傷感中,做出了個性化反叛和藝術拯救的選擇。”(10)于冬云:《海明威與現代性的悖論》,濟南:齊魯書社,2019年,第14頁。馬爾科姆·考利在《流放者的歸來》一書中對20世紀20年代美國知識青年的巴黎流放尋夢之旅作出了解釋。他說,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普遍認為,“藝術家只要離開本國,去住在巴黎、卡普里島和法國南部,就能打碎清教主義的枷鎖,就能暢飲,就能自由地生活,就能充滿創造力”(11)[美]馬爾科姆·考利:《流放者的歸來——二十年代的文學流浪生涯》,張承謨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4頁。。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2歲的海明威于1921年12月告別芝加哥附近的家鄉橡樹園,奔赴藝術之都巴黎,開啟了他的文學追夢之旅。
海明威與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旅居巴黎期間,曾多次去西班牙看斗牛、釣魚,并愛上了西班牙,甚至以自己喜歡的斗牛士名字來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約翰·哈德莉·尼卡諾。在他看來,內戰之前的西班牙與現代化的美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這里有原始美麗的自然風光,有將生與死完美地融為一體的生命藝術——斗牛。他聲稱,“除了我的祖國外,沒有任何其他國家比這一個更叫我熱愛了”(12)[美]海明威:《危險的夏天》,主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3頁。。海明威將他對西班牙風景、西班牙斗牛的熱愛寫進了包括成名作《太陽照常升起》(1926)在內的多部小說中,還出版過一部有關西班牙斗牛的專著《死在午后》(1932)。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爆發后,海明威前往西班牙報道內戰進展情況,支持共和政府和西班牙人民。1939年4月,西班牙內戰以佛朗哥軍事獨裁統治告終,此后海明威連續15年沒有進入西班牙。直到1953年美國和西班牙恢復外交關系,他才得以再赴西班牙看斗牛。1951年,海明威在西班牙前殖民地古巴開始寫作《老人與海》時,西班牙正是他內心深處魂牽夢繞的詩意棲居地,是他回不去的文學鄉愁。或許,正是緣于這一西班牙情結,海明威才在文本的世界中安排圣地亞哥在22歲時告別家鄉西班牙加那利群島,跨過大西洋到前西班牙殖民地古巴打造自己的“冠軍”形象。(13)圣地亞哥在與大馬林魚海上相持較量的第二個夜晚,回憶起他與黑人大漢扳手腕相持一天一夜獲勝的情景,從此以后,人人都叫他“冠軍”。見英文插圖本 pp.77-78.而在文本外的現實世界中,海明威本人自從22歲告別家鄉橡樹園后,始終選擇與現代化、商業化的美國保持距離,在異國他鄉或美國大都市以外的邊緣空間中生活和寫作,并將自己富有傳奇色彩的生活經歷轉化為文學作品。
致力于日裔美國移民文學研究的日本學者日比嘉高曾經指出,“從跨越國界時開始,跨越者的身份認同也逐漸開始發生變化。在遷出國的社會文化中所構建的身份認同在異國他鄉的社會文化中開始重組”。“移民并非完全是從舊關系跨越到新關系的行為。相反移民是在以某種形式保留了舊關系的基礎上疊加了新的關系”。(14)[日本]日比嘉高:《日裔美國移民日語文學研究的現狀與課題》,魏晨譯,《日語學習與研究》2022年第2期。圣地亞哥成年后移民古巴,在職業生存、文化認同、信仰等多個層面都陷入與西班牙、古巴、美國不同程度的或認同或疏離或無奈甚至幻滅的鉸接糾纏中,身份歸屬呈現出復雜的多重性疊加與內部撕裂特質。圣地亞哥身份認同的復雜多重性的背后是古巴與西班牙、與美國關系的歷史與現實。
從古巴的歷史來看,1511年西班牙殖民者進入古巴,隨后,古巴成為西班牙殖民地,西班牙語成為古巴的官方語言,天主教也進入古巴。從地理位置來看,古巴與美國隔海相望,扼守加勒比海門戶,是美國從大西洋經由巴拿馬運河進入太平洋的必經之路。在資本主義經濟羽翼未豐時,美國寧愿讓古巴繼續留在西班牙的海外殖民地版圖上,而不愿讓英法占領古巴。伴隨著美國經濟、軍事力量的上升,侵吞古巴成為美國全球擴張戰略的重要一環。1823年4月23日,美國國務卿約翰·昆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在寫給美國駐馬德里公使休·尼爾森(Hugh Nelson)的信中,毫不掩飾地明確了美國取代西班牙占領古巴的霸權擴張目標:“在該島和我們這個國家的利益之間,無論是地理的、商業的、道德的和政治的關系都是自然形成的,歷經了一段時間,現在趨于成熟。毋庸置疑的是,大約再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吞并古巴就會成為聯邦繼續發展和維持完整性的必要措施……這里,政治上的規律和現實的吸引力同時存在。如果一個蘋果被暴風雨從它原來的樹上打下來,它別無選擇,只能落地。古巴通過武力脫離它同西班牙并非天然的關系,是無法自立的,只能投向北美聯邦,因為按照同樣的自然規律,古巴也無法擺脫它賴以生存的空間。”(15)[英]理查德·戈特:《古巴史》,徐家玲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第441-442頁。這就是美國侵吞古巴依據的所謂“熟果論”出處。1898年美西戰爭之后,美國取得對古巴的控制權。1901年3月,美國總統麥金萊簽署通過了“普拉特修正案”(PlattAmendment)(16)參見徐世澄、賀欽編著:《古巴》,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63-64頁。,把古巴變成了美國的保護國。同年6月,古巴政府被迫通過該修正案,并將其作為附錄寫入古巴憲法。1934年,羅斯福總統雖然廢止了“普拉特修正案”,根據該法案租借的關塔那摩卻一直是美國的軍事基地。1901年,美國操縱古巴選舉并扶持傀儡組織政府。1902年,古巴在美國扶植下成立共和國。古巴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是埃斯特拉達·帕爾馬(Estrada Palma,1835—1908),一個在美國生活長達30年的美籍古巴人。此后,美國一直保留對古巴內政的干涉權,直到1959年卡斯特羅率領革命軍在古巴建立社會主義政權。將《老人與海》置于上述古巴、西班牙和美國的關系史中,就會理解西班牙移民圣地亞哥到古巴以后身份認同的復雜性、多重性和孤獨感。
首先,圣地亞哥的漁夫職業角色與20世紀50年代古巴的政治經濟現實密切相關。從現實的政治經濟層面看,關于圣地亞哥的釣魚職業敘事在兩個維度展開,一個是深陷貧困的釣魚生計,另一個是凸顯男子漢英雄氣概的釣大魚競技。在美國現代化工業經濟、旅游產業全面操控古巴的現實語境中,很顯然,這兩種釣魚活動本應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階層。據史料記載,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控制了古巴蔗糖業的40%,鐵路的50%,電力的90%,外貿的70%, 100%的鎳礦和90%鐵礦”(17)徐世澄:《美國和古巴關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3頁。。除此之外,包括金融、電話、煙草、罐頭等工業也都在美國資本的掌控下。美國游客也紛紛到古巴休閑度假,成為古巴旅游產業的支撐。上述背景折射在《老人與海》有關圣地亞哥的釣魚職業敘事中,呈現為兩種截然不同的釣魚境遇。
圣地亞哥的釣魚生計無法與美國資本操控的現代化經濟產業對接,只能在社會邊緣處艱難求生。根據小說中提到的餐館名稱Terrace,圣地亞哥居住的村子就是海明威居住在古巴時經常光顧的漁村柯希瑪爾(Cojimar),他的漁船“比拉爾號”就停泊在那里。在海明威寫作《老人與海》的20世紀50年代初期,柯希瑪爾漁村處處可見美國經濟的影響。小說開篇寫道:
他是獨個兒搖只小船在灣流打魚的老漢,已經八十四天沒釣著一條魚了。頭四十天,有個男孩跟他一塊兒。可是過了四十天一條魚都沒撈著,孩子的爸媽便對他說,老漢現在準是徹底Salao,就是說倒霉透了,所以孩子照爸媽吩咐跟了另外一只船,它第一個星期就捉了三條好魚。
他的船帆用面口袋補過,看上去像一面老打敗仗的旗子。(中譯本第7頁)
與圣地亞哥的釣魚困境截然不同,那些捕撈順利的漁民們捕魚用汽艇和現代化浮標。他們捕到的大馬林魚由現代化的冷藏運輸車運到哈瓦那市場,鯊魚則運到現代化鯊魚加工廠。他們的生計之順利令筆者聯想到美國資本操控下的罐頭加工廠和魚油產業。相比之下,堅持以傳統釣魚方式討生計的圣地亞哥卻生活得越來越貧困。他的住處是簡陋的小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有個用炭火燒飯的地方,晚上沒有燈。他每天都與馬諾林重復講的食物“一鍋黃米飯就魚吃”是虛構的:
“您有什么吃的呢?”孩子問。
“一鍋黃米飯就魚吃,給你來點兒好嗎?”
“不用,我回家吃。要不要我生火?”
“不用,回頭我來生,不然我吃冷飯也行。”
“我可以用一下快網嗎?”
“當然可以。” (中譯本第12-13頁)
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快網,孩子還記得他們倆是幾時賣了網的呢。但兩人天天都要這么胡謅一遍。什么一鍋黃米飯啦,魚啦,其實都沒有,孩子也知道。
小說中還提到,圣地亞哥的襯衣就像他那綴滿補丁的船帆,縫補次數已經數不清,風吹日曬,補丁的顏色也看不清。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的帕特里夏·鄧拉維·瓦倫蒂教授(Patricia Dunlavy Valenti)在《〈老人與海〉解讀》(UnderstandingTheOldManandtheSea)一書中,引用了她對阿林·穆勒(Arlyn Moeller)醫生的一段訪談來討論圣地亞哥的貧困生活和身體狀況之間的關系。穆勒是一名專治老年病的內科醫生,他本人不僅在加勒比海和墨西哥灣流中釣過魚,還閱讀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他以醫生檢查病人身體病癥的眼光來審視小說中圣地亞哥的身體狀況。穆勒指出,根據小說中對圣地亞哥身體的描述,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他是一位因長期食物攝入不足而營養不良的老年人。他在海上與大馬林魚相持期間的身體不良反應,像左手劇烈抽筋,是因為嚴重缺鈣所導致。到了第三天,在大馬林魚浮出水面后,圣地亞哥眼前發黑,一再眩暈。他調動全身力氣叉死大魚后,更是暈得難受,眼睛看不清東西。穆勒醫生認為,這是身體脫水癥狀。(18)[美]帕特里夏·鄧拉維·瓦倫蒂(Patricia Dunlavy Valenti):《〈老人與海〉解讀》(Understanding The Old Man and the Sea),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4-65頁。因此,瓦倫蒂教授質疑:一個營養不良的老人,在海上沒有任何人幫助他,也沒有任何遮陽措施(時值9月份),只帶了一瓶水,吞吃難以下咽的生魚補充體能,是他的身體能與大馬林魚相持三天,還是他早就昏迷過去了,哪一種說法更令人信服?穆勒醫生對瓦倫蒂教授的質疑作出的醫學解答是,圣地亞哥只是在腎上腺素的沖勁作用下短暫發力,但不可能連續發力。看到鯊魚吃掉他的大馬林魚肉后,圣地亞哥的真實感受應該是憤怒、沮喪和崩潰。小說結尾處,完全虛脫的他回到窩棚中,除了昏睡,再也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情。醫生認為,如果是在真實的生活中,此時的圣地亞哥應該輸液治療。但是,在小說中,古巴漁夫圣地亞哥醒來后,只有馬諾林為他送上放了足夠多牛奶和糖的一罐熱咖啡。回顧小說開頭,圣地亞哥連續84天沒有釣到一條魚,也是馬諾林為他送來黑豆、米飯、炸香蕉、燉菜和兩瓶啤酒,還說只要他在就不能讓圣地亞哥餓著肚子出海釣魚。問題是,一位經常食物匱乏、身體營養不良的窮困漁夫,以何來維系他屢敗困境中釣魚技藝過人的自信?以何來支持他獨自征服一條足夠大、足夠漂亮、足夠高尚的大馬林魚的自豪感?以超出常人的釣魚技藝征服大馬林魚的驕傲自豪感覺,疊加在一位吃不飽、穿不暖、連續84天沒有釣到一條魚、身體狀況糟糕的古巴老漁夫身上,兩種釣魚感受的現實錯位不言而喻。前者是窮苦的釣魚生計,后者是海洋上釣大魚的酷炫快樂競技。海明威以縫合政治經濟現實差異的文學敘事,將存在難以彌合裂隙的兩種釣魚境遇整合在一個“老人”與“大海”的文學文本中,打造出一個屢敗不餒、技藝過人、意志堅韌的圣地亞哥形象。
但是,筆者細讀文本,發現海明威對貧困的釣魚生計與自豪的海上釣魚競技的敘事篇幅分配是極不均衡的,他把絕大部分筆墨分給了后者。以1952年斯克里布納出版公司的第一版為統計依據(19)Hemingway, Ernest,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52.,全書總計140頁,其中,第30—133頁敘述圣地亞哥獨自一人在海上釣大馬林魚的過程,總計104個頁碼。這種篇幅分配充分表明,海明威更關注圣地亞哥在海上釣大魚、斗鯊魚的過程,無意以文學敘事深度介入古巴貧窮漁夫艱難的釣魚討生計的日常生活細節。海明威對圣地亞哥釣大魚故事的生活素材的文學加工和典型化過程也證明了這一點。
在海明威研究領域卓有建樹的董衡巽于1980年編選出版了一本資料匯編《海明威研究》,他為第一篇譯文《海明威的生平》加了一條注釋,介紹《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釣大魚故事的素材:
一個老人獨自在加巴尼斯港口外的海面上打魚,他釣到一條馬林魚,那條魚拽著沉重的釣絲把小船拖到很遠的海上。兩天以后,漁民們在朝東方向六十哩的地方找到了這個老人,馬林魚的頭和上半身綁在船邊上。剩下的魚肉還不到一半,有八百磅重。魚在深水里游,拖著船,老人跟著它一天、一夜、又一天、又一夜。魚泛到海面上,老人駕船過去鉤住它。鯊魚游到船邊襲擊那條魚,老人一個人在灣流的小船上對付鯊魚,用漿打、戳、刺,累得他精疲力盡,鯊魚卻把能吃到的魚肉統統吃掉。漁民們找到他的時候,老人正在船上哭,損失了魚,他快氣瘋了,鯊魚還在船的周圍打轉。(20)董衡巽編選:《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14頁。
在董衡巽編選的《海明威研究》出版后,國內眾多學者一致認為,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將通訊中釣大魚的普通老漁夫塑造成了一個打不垮的硬漢形象。筆者利用中國知網數據庫高級搜索中的句子搜索功能,將 “《老人與海》”和“硬漢”設定為同一段話中同時出現的關鍵詞,搜索結果顯示1981—2022年間有3976篇文章、13本圖書討論《老人與海》中的硬漢形象、硬漢精神或硬漢性格等問題。(21)https://yc10.sdnu.edu.cn/s/net/cnki/kns/G.https/kns8/AdvSearch,2022年5月4日。有別于學界和一般讀者對圣地亞哥硬漢形象的肯定和贊美,陸建德在《大寫的漁夫與“做作的男子氣概”——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一文中對硬漢形象持不同觀點。他指出,“現實生活中的漁夫與小說中的主人公圣地亞哥是截然不同的人物”。“通訊中的漁夫以捕魚為業……當這故事被海明威提煉成小說后,捕魚的謀生目的已經淡出”。“圣地亞哥一貧如洗,海明威卻讓他生活在比通訊中的漁夫高得多的層面上”。(22)陸建德:《大寫的漁夫與“做作的男子氣概”——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01年7月。陸建德認為,從現實中的普通漁夫到小說中帶有“做作的男子氣概”(self-conscious virility)(23)Virginia Woolf, New York Herald Tribune Books. 9 October 1927, From Jeffrey Meyers ed., Hemingway: The Critical Heritag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 1982, p.105.的“大寫的漁夫”,其中奧秘是海明威式英雄的自信與驕傲。其實,如果將《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的釣魚活動追溯到董衡巽注釋中提到的那篇通訊全文,而非限定在從一篇長文中摘出的一小段文字,再聯系海明威本人從20世紀30年代直至《老人與海》發表之前的生活與寫作狀況,就能理解“硬漢形象”“大寫的漁夫”的生活原型另有階層歸屬,而非古巴現實社會中釣魚討生計的貧困漁夫。
董衡巽注釋中提到的通訊《在藍色的大海上》(OntheBlueWater)于1936年4月1日發表在美國雜志《時尚先生》(Esquire)上(24)Esquire,董衡巽譯作《紳士》,也有人譯作《君子》。1999年中國《時尚先生》與Esquire版權合作,發行中文版《時尚先生Esquire》。 Esquire 1933年10月第1期在芝加哥發行,后總部遷至紐約。至今,該雜志已經在包括德國、英國、西班牙、意大利、希臘、墨西哥、日本、新加坡、新西蘭等30多個國家和地區發行。中文版《時尚先生Esquire》官方網站的介紹如下:“時尚先生網引導中國精英男士生活方式,描述男性理想、興趣、好奇心以及熱情,為有品位和渴望品位的男人們提供全球最前沿的時尚資訊和最具實用價值的生活消費指導。” 引自網址http://www.esquire.com.cn。。《時尚先生》預設的讀者群體是成熟男人。根據該期雜志封面底端的文字,所設欄目主要包括“小說”“體育”“幽默”“服裝”“藝術”“漫畫”等。除了虛構性的“小說”,其余內容都是成熟男人感興趣的時尚話題,在文類劃分上大多歸入“articles”,接近我國新聞界所說的特稿。1934至1936年間,海明威除了在該雜志上發表過小說,還發表了23篇敘述、談論狩獵和釣魚的特稿,《在藍色的大海上》就是其中的一篇。(25)董衡巽編選:《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10頁。這篇特稿有一個副標題為“一封墨西哥灣流來信”,全文有3424個單詞,敘述老漁夫釣到大魚失去大魚而哭泣的那一段只有185個單詞。這篇文章的主題是海明威與朋友談論在墨西哥灣流中釣大魚的海上冒險征服之樂,而非貧窮漁夫的釣魚生計。文章以海明威的朋友談論在非洲追獵大象的冒險刺激之樂切入話題,繼而,海明威本人談論為何由非洲獵大象轉場到墨西哥灣流深海處釣大魚。他寫道:
因為墨西哥灣流是一片尚未開發的海域,漁民只在靠近海岸線區域捕魚,而在數千英里的洋流中至少有十幾處水域,沒有人知道那里生活著什么魚,它們有多大,甚至不知道在不同深度生活著什么樣的魚和海洋生物。當你漂流在看不見陸地的大海上,投下六十英尋、八十英尋、一百英尋和一百五十英尋四根釣繩,在七百英尋深的水下,你永遠不知道會是什么來咬住你的金槍魚釣餌。……在大海上,在一條大魚未知的野性中,潛藏著一種巨大的快樂;在一個小時內,大魚的生死由你的力量所掌控。大魚統治著它生活的海洋,征服大魚的過程有一種滿足感。
在這篇文章中,還插入了海明威與他的“比拉爾號”船長古巴漁夫卡洛斯·古鐵雷斯的對話:
“漁夫總是很窮。”
“不。看看你。你很有錢。”
“見鬼,”你說。“我釣魚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窮。我最終會和你一起劃一艘小船去釣魚賣魚為生。”(26)https://classic.esquire.com/article/1936/4/1/on-the-blue-water/。
通讀全文就會發現,海明威的特稿《在藍色的大海上》提到了兩類釣魚活動:第一類是有錢的紳士到人跡罕至的深海處征服大魚的競技之樂,就像他們到非洲去追獵大象的冒險之樂一樣。第二類是以釣魚討生計。而以釣魚討生計的漁夫也分為兩類:一類是因釣魚技藝高超而受雇于有錢人的古巴漁夫卡洛斯們,他們給享受消遣性釣魚之樂的美國人當船長,并向他們傳授釣魚技巧。海明威于1934年5月購買了一艘專門為深海釣魚設計的漁船“比拉爾號”,先是雇傭古巴漁夫卡洛斯作船長,1938年后由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接替。卡洛斯、富恩特斯受雇于享受釣魚征服之樂的美國人后,再也不必靠釣魚討生計過窮日子。在美國操控古巴政治經濟的20世紀上半葉,古巴成為美國人度假休閑的天堂,卡洛斯、富恩特斯們也得以躋身旅游服務行業而擺脫貧困。富恩特斯更是因邂逅海明威,先是受聘做“比拉爾號”船長,后又在海明威離開古巴后管理瞭望山莊,直至104歲去世。(27)[美]希拉里·海明威、卡倫娜·布倫南:《海明威在古巴》,王增澄、唐考先譯,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9-161頁。另一類是完全靠釣魚賣魚討生計的古巴漁夫,他們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窮人,釣到大魚而又失去大魚后會沮喪地哭泣。
以上述目標迥異的釣魚活動為參照,再來讀《老人與海》中的兩種釣魚敘事,就會有不一樣的理解。獨自駕小船到看不到陸地的大海深處,“尋求大魚,尋求征服,尋求自我”(28)陸建德:《大寫的漁夫與“做作的男子氣概”——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汪義群主編:《英美文學研究論叢》(第2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25頁。的圣地亞哥,更像是熱衷于在墨西哥灣流深海水域追逐征服大魚之樂的海明威及其美國朋友們的文學代言人。他們到深海處釣魚無關生計,而是專注于征服大魚的冒險娛樂和滿足感。只有跟足夠大的大魚較量,才能凸顯圣地亞哥的男子漢氣概。“兄弟,我從來沒見過什么東西比你更大、更漂亮、更沉著、更高尚了,快來弄死我吧。究竟是誰弄死誰,我不在乎。”(中譯本第63頁)在這段獨白之后,圣地亞哥叉死大馬林魚的勝利才顯得英雄氣概十足。
總之,從現實政治經濟維度來讀《老人與海》,在美國操控下的古巴現代化捕魚產業、旅游產業背景中,西班牙移民老漁夫圣地亞哥無法融入古巴主流生活,獨居于漁村Cojimar村頭,其社會身份是一個極度貧困的底層人。海明威將在墨西哥灣流深海處釣大魚、征服大魚、與大鯊魚搏斗終失去大魚仍不失“重壓下的優雅”(grace under pressure)風度的英雄與貧窮的底層人圣地亞哥縫合在同一個漁夫形象中,兩者現實身份難以彌合的階層裂隙注定了人物身份的內部撕裂及其文學敘事細微處的生拉硬扯、做作矯情。比如,關于圣地亞哥年輕時與身體最棒的黑人碼頭工扳手腕的敘述就過度夸張。比賽從星期天早上開始,到星期一早上才決出勝負。比賽進行了8個小時之后,每隔4個小時就換一個裁判,好讓裁判睡覺,而兩個扳手腕者卻一直彼此盯著對方的手和前臂,連手指甲都出了血,最終結果是圣地亞哥為自己贏得了“冠軍”稱號。在這次一天一夜的大戰之后,圣地亞哥“拿穩只要他真的想勝,不管是誰他都能打敗” 。(中譯本第49頁)如此打不敗的男子漢氣概,由一個衣食無著的窮困漁夫來承載,其身份內部的撕裂與夸張矯情不言而喻。
其次,就小說中與圣地亞哥的文化認同相關的敘述來看,也隱含著移民跨界重構過程中的文化身份復雜性。耐人尋味的是,海明威對圣地亞哥移民身份的交代極為模糊,整個文本中只有一次提到他“夢見群島上那些白色山峰宛然拔海而起,又夢見加那利群島的大小港口和錨地”(英文本P.29.),至于說他對家鄉加那利群島有哪些文化記憶,小說中只字未提。圣地亞哥在古巴的家庭關系敘事則壓縮進妻子的遺物——一幅耶穌圣心的彩圖和一幅科夫雷童貞圣母像,以及棚屋角落里一張擱在架子上的妻子的照片。他與村子里其他人的交往敘事僅限于與馬諾林的對話,而他們交流最多的話題是棒球。
何以美國的棒球文化會成為圣地亞哥與古巴年輕人馬諾林之間的共同話題?筆者在前文提到,19世紀中后期以來,棒球成為美國最受歡迎的體育運動。而在西班牙殖民地古巴,則盛行斗牛運動。據說,在古巴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獨立運動中,一位領導人認為斗牛太血腥,且與西班牙殖民歷史有密切關聯,力主以美國的棒球運動取而代之。在古巴脫離西班牙殖民統治斗爭的歷史進程中,來自美國的棒球運動與美國的軍事、政治、經濟干預力量幾乎是一同進入古巴的。古巴人對棒球的熱情與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民族激情是合體的,而古巴的棒球文化與美國對古巴的操控也難脫干系。在《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和馬諾林聊起美國棒球隊、棒球明星、棒球教練如數家珍,他們在聊天中提到洋基隊、底特律的猛虎隊、克利夫蘭的印第安人隊、辛辛那提的紅隊、芝加哥的白短襪隊,大球星狄馬吉歐、狄克·西斯勒、約翰·J·麥格羅,著名棒球教練德洛歇、盧克、邁克·貢薩雷斯等人。兩人談及大球星時更是表現出一種粉絲對偶像的崇拜之情:
“你還記得有一陣子他(狄克·西斯勒)常上餐館來嗎?當時我很想陪他去打魚,可是我膽子小,不敢開口。后來我讓你去邀他,你也怕生。”
“我知道。那可太錯啦。他本來或許會跟咱們一起去的。那咱們就會一輩子記得了。”
“我很想陪大明星狄馬吉歐去打魚”老漢說,“人家講他爹是個打魚的,說不定他從前跟咱們一樣窮,所以會懂得咱們的。”(中譯本第17、18頁)
圣地亞哥和馬諾林崇拜的狄馬吉歐是美國的棒球巨星,其在棒球生涯中三次榮膺MVP。1952年,狄馬吉歐退休一年后與好萊塢明星夢露一見鐘情,并于1954年締結了一段僅維系9個月的婚姻。狄馬吉歐對夢露的愛情終生未改。1962年夢露去世后,狄馬吉歐以前夫身份主持葬禮。海明威讓美國體育文化巨星狄馬吉歐作為精神榜樣深度介入圣地亞哥的文化身份認同中,以至于他在海上與馬林魚較量的艱難孤獨中呼喚狄馬吉歐給自己鼓勁,他叉死大馬林魚后,想到的第一個人也是狄馬吉歐,他說:“大棒球明星狄馬吉歐今兒想必會為我得意的。”(中譯本第67頁)這些細節表明,在強勢的美國文化面前,西班牙移民圣地亞哥不過是一個以美國文化為身份歸化參照的他者,而文本中的這些細節出處則是海明威的美國文化立場。
如果說海明威與他塑造的人物圣地亞哥在政治經濟、文化維度的身份認同上存在著不同程度的體認錯位,那么,在職業勞動信仰的維度上,二者卻高度契合。在小說開頭,馬諾林到海灘上來迎接連續84天沒有釣到魚的圣地亞哥,他們兩人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還記得吧,你曾經連續87天沒有釣到一條魚,接下來,咱們倆一連三個星期,天天都釣到大魚。”
“我記著呢,”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懷疑我(doubted)離開的。”
“是爸爸讓我離開的,我還年輕,得服從他。”
“我知道,”老人說,“這很正常。”
“他不太有信念(faith)。”
“是的,”老人說,“但是,我們有。是嗎?” (英文插圖本pp.12,13.)
海明威在圣地亞哥與馬諾林的對話中使用了“faith”和“doubted”這兩個詞,將圣地亞哥和普通人對漁夫職業的理解區分開來。普通人關注捕魚的世俗收益,圣地亞哥對漁夫職業的理解關乎信仰,且不容懷疑。他對漁夫職業勞動的理解契合馬克斯·韋伯闡述的“天職”勞動救贖觀念。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討論路德的“職業”概念時指出,“在英語的calling(職業、神召)一詞中,至少含有一個宗教的概念:上帝安排的任務”,“上帝應許的惟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們以苦修的禁欲主義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完成個人在現世里所處地位所賦予他的任務和義務。這是他的天職”。(29)[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于曉、陳維綱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第58-59頁。以韋伯討論的“天職”勞動觀念為依據來審視圣地亞哥對漁夫職業的堅守,就會發現,他對自己的漁夫角色責任的理解,與美國前現代社會中新教徒恪守的勞動救贖倫理有內在的一致性。正是在此意義上,圣地亞哥釣魚的最終目的不在于世俗利益的獲得還是失去,而是信仰維度的勞動救贖。無論是遭遇連續87天釣不到一條魚還是連續84天釣不到一條魚,無論是釣到大馬林魚還是大馬林魚被鯊魚吃掉,圣地亞哥的漁夫職業勞動信仰都始終如一,從未動搖過。
在職業勞動信仰維度上,圣地亞哥與海明威此前小說中塑造的“準則英雄”(codehero)們觀念一致。致力于海明威研究的美國學者菲利普·揚在評價海明威的成名作《太陽照常升起》(TheSunAlsoRises,1926)時,以是否堅守新教勞動倫理準則為依據來評估、劃分小說中男性形象的類屬。他認為,小說中的美國記者杰克·巴恩斯和西班牙斗牛士羅梅羅是有準則的人,“他們懂得有些事情要遵循既有的準則,也有一些事情的準則還沒有固定下來。是否懂得這個道理,是區分小說人物類屬的依據”(30)Young, Philip, Ernest Hemingwa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3, p.13.。菲利普·揚把遵循既有準則的男性形象稱作“準則英雄”(codehero),他們對職業角色責任的理解,與新教徒應神召、盡“天職”的勞動美德是一致的。也就是說,一般讀者認定的海明威小說男主人公的所謂硬漢精神,其內核正是前現代美國社會中新教徒信奉的職業勞動倫理。海明威自從1921年告別現代化大都市芝加哥附近的橡樹園,一直旅居在美國主流社會以外的異域或邊緣,并以異域或邊緣為敘事空間,通過頌揚某一種前現代職業技藝(skill)了得、忠于職業角色責任的“準則英雄”(codehero),對抗現代技術(technique)所導致的勞動異化,找回被現代化、都市化淹沒的勞動愉悅和指向救贖的心靈寧靜。
圣地亞哥雖然延續了海明威此前小說中的“準則英雄”特質,但是,與《太陽照常升起》中在巴黎做記者、到西班牙看斗牛找到心靈凈土的杰克不同,與斗牛技藝高超、內心意志堅定、人民所喜愛的西班牙斗牛英雄羅梅羅不同,與《喪鐘為誰而鳴》(ForWhomtheBellTolls, 1940)中為西班牙共和國完成炸橋任務并從容迎接死亡的美國志愿者喬丹不同,他們在遠離美國現代化侵染的空間中堅守自己認同的職業角色責任,老漁夫圣地亞哥卻生活在美國現代政治、經濟、文化全面操控下的古巴。作為來自西班牙加那利群島的移民,他對前現代特質的漁夫職業的堅守,在被美國式現代化操控下的古巴,注定是邊緣化的、孤獨的、失敗的。馬諾林說:“您還記得吧,您曾經連續87天沒有釣到一條魚,接下來,咱們倆一連三個星期,天天都釣到大魚。”(英文插圖本p.12.)圣地亞哥卻清楚,“那樣的事不會有第二回的”。他在第85天釣到大魚后,第87天失去大魚,無人見證他與大馬林魚相持較量最終獲勝的高超技藝。夜晚,他帶著一條大魚骨架返回港灣,村里人已經入睡,無人分擔他與大鯊魚艱苦搏斗最終失去勝利果實的痛惜無奈。在小說結尾處,漁民們丈量了大魚骨架有18英尺長后,對勝者無所得的老漁夫滿懷同情。一位美國女游客指著一堆垃圾中等待潮水沖走的大魚骨架,問餐館侍者“那是什么”,侍者先是以西班牙語回答說“Tiburon”,緊接著又用帶古巴口音的英語說“Eshark”,美國游客則用英語回應“我此前不知道sharks有這么漂亮、迷人的尾巴”。(31)“Tiburon” 是鯊魚的西班牙語叫法,“Eshark”則是講西班牙語的侍者說英語“shark”時,在前面加了一個“E”。美國女游客的回應將“shark”后加了一個“s”,將此處被誤解的這一條大馬林魚骨架泛化為普通鯊魚骨架之一,而非圣地亞哥打不敗的“重壓下的優雅”精神氣質的見證。海明威在此處巧妙地運用“Tiburon”“Eshark”和“sharks”三種不同的詞語形式來指代大馬林魚骨架,表明普通古巴人、美國游客都是觀看者,圣地亞哥則是一個被看的陌生“他者”。他們不理解他的釣魚方式、他的職業準則、他的釣大魚斗鯊魚的故事。從結尾處的這段敘述來看,圣地亞哥在被美國操控下的古巴堅守前現代勞動“天職”信仰,不僅孤獨、失敗,而且有一種幻滅悲涼的色彩。
一直認定圣地亞哥是位了不起的漁夫的,只有馬諾林。在小說的開篇,馬諾林說他5歲時就跟隨圣地亞哥出海學習釣魚技藝。推算下來,馬諾林與老漁夫的師徒關系已經有17年了。但在小說的整個敘事進程中,這種師徒關系更傾向于一種心理層面的情感認同,既不能改寫圣地亞哥職業生存現實中的孤獨境遇,也不能傳承發揚他在現代化世界中堅守的傳統釣魚技藝。就像小說開頭,師徒二人談論釣魚職業信仰時,圣地亞哥先是說馬諾林的爸爸沒有,繼而說“我們有”時,又追加了一個問號。圣地亞哥的疑問源自他和古巴青年人馬諾林缺少深層的“天職”勞動共識,他們之間的師徒關系十分脆弱。當圣地亞哥連續40天沒有捕到一條魚時,馬諾林就順從父母的命令(orders)離開了師傅,去追隨另一條能捕到很多魚的船。圣地亞哥在海上與大馬林魚相持過程中,海明威讓他先后以虛擬語氣重復念叨了9次“要是小伙子在這里就好了”(見英文插圖本PP.52,55,57,59,64,69,91.)。這種重復出現了9次的殷殷召喚,更凸顯出圣地亞哥的孤獨。圣地亞哥失去大馬林魚回到岸上后,馬諾林來看他。海明威在這段敘述中先后5次運用哭泣(cry,crying)來表達馬諾林對老人的感情。盡管馬諾林表示自己還要向他學習很多東西,還要和他一起去釣魚,但他情感脆弱,哭哭啼啼,并非是能夠傳承圣地亞哥傳統釣魚技藝的好徒弟,更無力改寫圣地亞哥的傳統釣魚技藝在美國操控下的古巴不再走運的現實。圣地亞哥的傳統漁夫職業的挫敗困境和情感孤獨,折射出海明威本人寫作《老人與海》時盛名之下的身份焦慮。
1939年,海明威來到古巴哈瓦那,在那里開始寫作西班牙內戰題材的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1940年10月,小說出版后銷路非常好。同年12月,海明威買下哈瓦那郊區的瞭望山莊,在這里一直住到去世前一年。在出版《喪鐘為誰而鳴》后,海明威連續10年沒有發表作品。1950年,《過河入林》(AcrosstheRiverandintotheTrees, 1950)出版。小說敘述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美國陸軍老上校坎特韋爾重訪意大利,在威尼斯獵野鴨,對年輕美貌的干女兒伯爵小姐雷娜塔講述自己在戰爭中的英勇經歷。海明威借用美國內戰時期著名的南方將軍斯通沃爾·杰克遜臨死前說的一句話“讓我們蹚水過河,到樹蔭下休息”, 給小說取名為《過河入林》,試圖表達一種男子漢坦然接受死亡、視死亡如到樹蔭下休息的無畏精神。但是,在小說的整個敘事進程中,讀者看到的卻是一位廉頗老矣的硬漢吃著該死的救心藥丸,品味著葡萄酒,酒后躺在床上,如情人般將干女兒年輕美麗的身體擁在懷中,夢囈般地述說著如今不再的昔日勇猛。小說結尾處,當坎特韋爾上校心臟病突然發作,在死亡來臨前仍奮力背誦杰克遜的名言“讓我們蹚水過河,到樹蔭下休息”。小說出版后,美國文學界對海明威十年磨一劍錘煉出的《過河入林》大失所望,評論家更是頻頻搖頭。著名批評家莫頓·道溫·扎貝爾(Morton Dauwen Zabel, 1901—1964)在最具影響力的雜志之一《國家》(Nation)發表書評,犀利地指出《過河入林》表明海明威正在走下坡路。他在文章最后寫道:“盡管無法抹殺海明威在至少兩部長篇小說和一系列精彩的短篇小說中所取得的成就,但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未來幾年里,他的文學才能將要遭遇一些嚴苛的重新評判……《過河入林》(標題嚴重破壞了斯通沃爾·杰克遜臨終遺言的優美節奏)令人極度沮喪。但是,作者承諾我們很快就會讀到另一本小說。我們得等等。走著瞧吧。”(32)Zabel, Morton Dauwen, Nation. 9 September 1950, From Meyers, Jeffrey, eds., Hemingway: The Critical Heritag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 1982, p.377.
20世紀50年代初,美國文學評論界贊同扎貝爾觀點的大有人在。海明威自從以《太陽照常升起》一書成名后,越來越專注于在邊緣異域的文學敘事空間中打造西班牙斗牛士羅梅羅式的“準則英雄”:一個體能強大、職業技藝了得、意志堅定、忠于職業角色責任的硬漢子,他們在遠離美國工業化、都市化商業文明污染的前現代空間中,在打獵、斗牛、釣魚、拳擊、戰爭等行動中,勇敢地直面一切重壓,以自己強有力的生命能量和職業技藝書寫一個又一個的傳奇故事,兌現個體生命的主體意義。而海明威本人也人如其書,在現實生活中,將自己打造成一個行走在美國的主流商業文明世界之外的邊緣異域空間中,集獵猛獸、釣大魚和斗牛迷、拳擊冠軍、戰爭英雄、情場酷男以及具有獨樹一幟的現代敘事技巧等諸多現代技藝為一身的美國英雄。就1940年以后創作的總體情況來看,一方面他那種融男性氣概與簡潔凝練含蓄的敘事技藝為一體的自我建構與文學書寫與復雜的美國現代社會之間的裂隙越來越突出,另一方面他又始終不放棄在遠離現代社會的邊緣或異域為他的自我建構和文學書寫尋求理想的表達空間。《過河入林》表明,他獨創的文學話語已經漸趨僵硬,不僅不能應對不斷變化的美國現實,即使是在介入外國的文化空間時,讀者看到的也是一個越來越執著于自己的男性氣概,陶醉于純粹的現代散文敘事技巧和釣魚、打獵、斗牛技藝的海明威式英雄。無論是西班牙,還是意大利、非洲,都不過是他打造自我、打造海明威式文學話語的理想空間而已。毋庸諱言,海明威的文學話語是一種偉大的藝術創造,但是,這種偉大的藝術獨創長于表現“準則英雄”的行動技藝和外部生活體驗,拙于裝載現代生活的復雜構成和人性的豐富多樣性。因此,海明威越是以宗教般的虔誠來堅守他獨創的文學話語,他的文學話語與變幻復雜的現實世界之間的裂隙也越來越大。文學批評界對《過河入林》的一致差評,使得海明威陷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作家身份焦慮中。這種焦慮與圣地亞哥在海上的孤獨是一致的。
或許,正是上述作家身份焦慮催生出《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每晚都要獨自重溫的夢境:
不多久他便入睡了,夢見他年輕時的非洲,夢見那長長的金海灘、銀海灘,銀海灘亮得晃眼。夢見那高高的岬角和褐色的群山。現在每個夜晚他都回到那一帶海岸,夢里還聽見一陣陣浪潮咆哮,看見一只只當地小船穿浪駛來。就那樣睡著,他聞到甲板上瀝青和麻絮的氣味,聞到清晨陸上微風吹來的非洲氣息……夢見群島上那些白色山峰宛然拔海而起,又夢見加那利群島的大小港口和錨地。
他再也不會夢見風暴,女人,大事,大魚,搏斗,競賽。再也沒有夢見他的妻子。他現在只夢見他去過的那些地方和沙灘上那些獅子。在暮色中,它們像小貓一樣地玩耍,他愛它們,就像他愛那個小伙子。他從來沒有夢見過那個小伙子。(英文插圖本pp.28,29.)
同樣的夢景還出現在老人獨自在海上與大馬林魚較量的第二個夜晚:
過后,他開始夢見那長長的黃沙灘。在薄暮中,他看到第一群獅子來到沙灘上,后面還有獅子接二連三地來。從岸上來的晚風輕輕地吹拂著停在那里的大船,他把下巴頦擱在船頭的木板上,等著看還有沒有更多的獅子要來。他覺得很開心。(英文插圖本pp.89,90.)
在小說結尾處,最后一句話:
“老人正夢見那些獅子”。(英文插圖本p.138.)
海明威給圣地亞哥的夢設計了兩個地理空間,遠處的家鄉加那利群島和他22歲時第一次抵達的西北非海岸,而夢里的風景總是定格停留在西北非海岸:長長的金海灘、銀海灘,暖暖的暮色中像小貓一樣玩耍的獅群,還有下巴頦擱在船頭木板上滿心快樂的青年圣地亞哥。細究圣地亞哥夢里的兩處風景,其意義指涉還是有區別的。加那利群島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鄉。即使是在夢里,群島上那些宛然拔海而起的白色山峰,那些大小港口和錨地,他也只能與她隔海相望。美國人文主義地理學學者段義孚曾經指出,“對故鄉的依戀是人類的一種共同情感……人們之所以會出現潛意識性質的卻深沉的依戀是因為熟悉和放心,是因為撫育和安全的保證,是因為對聲音和味道的記憶,是因為對隨時間積累起來的公共活動和家庭歡樂的記憶。這種恬淡類型的依戀是難以闡釋清楚的”(33)[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王志標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0-131頁。。以此來看,圣地亞哥夢中的加那利群島源自他深刻在潛意識里的故鄉依戀。海明威是否借此寓托他對故鄉密歇根湖畔橡樹園的依戀?
更值得深究的是圣地亞哥夢里西北非海岸的和諧美景,“現在每個夜晚他都回到那一帶海岸”。海明威將圣地亞哥夢中的風景與他在古巴的現實生活劃上了一道分界線。風暴、女人、大事、大魚、搏斗、競賽、他的妻子、馬諾林,這一切都是圣地亞哥告別故鄉加那利群島后的現實生活內容,包括他的漁夫職業角色、家庭關系、師徒關系,這一切都不曾進入他的夢鄉,他的夢境總是定格在風景、動物、人和諧共處的西北非海岸。也就是說,移民圣地亞哥在美國操控下的古巴現實社會中遭遇到的多重身份困擾、撕裂都被屏蔽在夢境之外,夢里的西北非海岸是屬于他個人心靈的詩化棲居地。就此而言,海明威對圣地亞哥心靈的審美救贖書寫,與德國學者威廉·沃斯坎普在《論文學烏托邦的詩學》一文中所持的觀點高度契合。沃斯坎普認為,從空間和時間的維度來看,“所有文學烏托邦最核心和最主要的詩學性質,就是其否定性”(34)[德]威廉·沃斯坎普:《論文學烏托邦的詩學》,[德]約恩·呂森主編:《思考烏托邦》,張文濤、甄小東、王邵勵譯,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27頁。。這種關于文學烏托邦的歷史現實否定性原則以及由此產生的反向性藝術話語建構詩學,是對法蘭克福學派的審美現代性否定性美學原則及藝術的救贖功能主張的傳承發揚。以此來審視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為圣地亞哥設計的西北非海岸和諧夢境,不難發現,西北非海岸不僅是圣地亞哥規避古巴現實困境、彌合多重身份撕裂的心靈棲居地,也是海明威本人以文學書寫建構的審美烏托邦。歐洲烏托邦研究會前任主席露絲·萊維塔斯(Ruth Levitas)在《烏托邦概念》一書中指出:“烏托邦作為一個以想象建構出來的世界,在不同的文化中以不同的方式把我們從現實困境中解脫出來。”(35)Levitas, Ruth, The Concept of Utopia. Bern: Peter Lang AG, International Academic Publishers, 2010, p.1.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將文學烏托邦的地理空間設置在圣地亞哥22歲時第一次抵達的詩和遠方西北非海岸,同時又能遠望故鄉加那利群島上拔海而起的白色山峰,借此寓托他內心深處對西班牙“白象似的群山”(36)海明威發表過一篇西班牙題材的短篇小說,題目是《白象似的群山》。見[美]海明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上)》,陳良廷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年,第306-312頁。、巴斯克農民、斗牛士等文學意象或文學形象所代表的前現代世界的眷戀,抵制美國現代化都市化對個體自由的同一性操控和異化。
然而,以西北非的殖民歷史與民族獨立后國家和地區邊界領土爭端頻仍的現實為參照(37)楊勉、田斌:《影響西北非地區和平與安全的邊界領土爭端因素》,《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再來細品圣地亞哥睡夢中的西北非海岸和諧美景,是不是還要進一步思考: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建構的文學審美烏托邦,在屏蔽現代社會中個體身份多重性、復雜性和內部撕裂性的同時,這種背向復雜歷史與現實的審美救贖是否有一種虛無悲涼的懷舊意味?作為身處現代化、全球化時代的現代人,在“享受懷舊烏托邦美夢,憧憬未來烏托邦愿景”(38)Levitas, Ruth, The Concept of Utopia. Bern: Peter Lang AG, International Academic Publishers, 2010, p.1.的同時,是不是還要對形態各異、逃避現實的前現代或后現代審美烏托邦幻象誘惑保持審慎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