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申報·醫藥專刊》看近代“疾病”知識的建構與傳播

汪娜娜

在醫療社會史的視閾下，“疾病”不只是一種軀體狀態，也是一種社會文化事件[1]222。無論是人們的疾病觀念以及對待疾病的行為方式，還是應對疾病的醫療措施、衛生政策等，都與一定時期的社會文化特征相關聯。

近代中國處于中國傳統醫學與西方醫學交會的背景下，醫療知識、制度及相應的社會文化意義都遭遇著深刻的轉型。楊念群[2]446指出自近代以來，任何一個人的健康或患病都不再是一種個體行為，而是“與其成為一個‘國民’的身份狀態和素質有關”。“疾病”一方面塑造了國人想象自身與世界的方式，另一方面也建構了近代中國建立現代國家的技術與制度體系[2]8。這些新的觀念的生成與建構，通常在近代知識精英的報刊傳播活動中得到體現。因此，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是：醫界知識精英如何利用報刊等媒介，將醫學的技術性話語與面向大眾的常識性話語相糅合，進而形成了具備現代醫療意義上的“疾病”觀念？

鑒于“疾病”所兼備的實體客觀性以及在近代中國復雜醫療語境下呈現的多元社會文化面相，本文借鑒知識社會學的一些相關理論，將“疾病”看作為社會中的一種“知識”。“知識”的內涵容納了觀念、話語、思想，具有深思熟慮的、系統化的特征[3]。“知識”可以超越個體經驗，進入社會層面而具備集合性[4]。知識社會學旨在理解這些“知識”建構社會現實的方式[5]。

參考“疾病、社會與文化”研究小組對“疾病”研究重心的界定，“疾病”知識主要包括：對于疾病的認識和分類；對于疾病原因的解釋；對于疾病所采取的態度和回應；防治疾病的方法和工具；疾病觀念的形成和傳衍[6]。本研究以《申報 · 醫藥專刊》（以下簡稱《醫藥專刊》）為主要研究文本，采取文獻分析的方法，考察該專刊背后的本土醫學精英建構、傳播近代“疾病”知識的背景與話語模式。進而進一步思考，“疾病”知識在近代中國所承載的社會文化意義。

1 《醫藥專刊》發文情況

據統計，自1886 年～1949 年，國人自辦西醫報刊總量有500 余種[7]。1928 年南京國民政府設立衛生部后，西醫刊物數量猛增，僅1928 年～1937 年，這10 年間出版的即達169 種之多[1]63。雖然專業醫藥期刊“紛且眾矣”，但“性質既偏于專門，地域或囿于大埠”，因此“觀者甚鮮，收效難宏”。而能發揮“自然普及之效”“莫若各大報附刊若”[8]。一些大報在此時期紛紛開辟醫藥類副刊，《醫藥專刊》在其中影響力突出。

《醫藥專刊》創刊于1932 年12 月19 日，始稱《醫藥周刊》，1936 年1 月7 日更名為專刊，于1937 年8 月10 日停刊，共出238 期，每期兩版至三版。主編者署名為“申報館”，實際上長期負責撰稿的是龐京周、汪企張、余云岫等上海市醫師公會成員，旨在“宣傳科學醫藥真諦，灌輸衛生常識”[9]。

聚焦于《醫藥專刊》并以此作為研究“疾病”知識的文本，原因在于：其一，《醫藥專刊》在《申報》所辦醫藥類副刊中具有代表性。《申報》被譽為“近代史的百科全書”，20 世紀30 年代正是《申報》副刊發展的最好時期，醫藥類副刊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創設，至1949 年之前共辦過20 多種。其中大多存續時間不長，發行時間較長的當屬《醫藥專刊》（僅次于1939 年～1948 年的《新醫與新藥》）。20 世紀30 年代正處于近代衛生體系的建構期，國家衛生體系基本上完成了從清掃街道向疾病防治的轉變，各地方衛生機構也紛紛成立。這些制度體系的建立確立了西方醫學在中國的政治地位，近代醫學疾病觀成為國家層次上的醫學意識[1]104-113。發行于此時期的《醫藥專刊》能夠反映出這一過程中疾病觀念的凝結與普及。

其二，《醫藥專刊》明確以“疾病”為關注對象。首期發刊詞中提到，“挽近人事日緊，疾病發生之機會亦日多，必也如何以防止其發生，如何以求其免于疾病，如何以求其病之速愈，如何求醫，如何求藥”[10]，這便是該刊的發行旨趣。該副刊以介紹疾病常識、病因解釋、防治疾病為主要內容，其余篇目主要涉及城鄉衛生事業、醫藥廣告、醫界公告等方面。

其三，上海醫師公會在傳播與建構“疾病”知識過程中面臨的種種境況，正是近代中國醫療格局的一種縮影。1925 年，余云岫、汪企張、龐京周等成立上海醫師公會，是首個由國人發起的醫師職業公會。初創立時“征集之會員已達百人，皆確為正式之醫師”[11]。1929 年，上海醫師公會發起了全國醫師聯合會，繼續推進行業自治，第一次會議便有來自17 個省40 多個團體的80 余名全國代表參加[12]。至1937 年又陸續召開三次大會，在醫界聯合方面發揮樞紐作用。同時，上海也是民國時期醫界團體最為活躍的地區，不同醫學組織之間的分歧已經顯現。例如，以“發揚國粹”為宗旨的上海中醫公會[13]；由“非學校畢業的醫者組成”“遙遙與醫師公會對峙”[14]的中華西醫公會等組織，與上海醫師公會之間構成了分立、競爭的關系。在與“他者”的對抗和區隔過程中，上海醫師公會建構起自身的職業認同和團體意識[15]。“疾病”知識包含的疾病分類、病因解釋、防治措施等方面，正是不同醫學團體之間論爭的重要分歧點。因此，以上海醫師公會為主要作者群的《醫藥專刊》所傳播的“疾病”知識，能夠折射出“中”與“西”、“新”與“舊”、“專”與“雜”等不同層面的碰撞與交織。

總之，《醫藥專刊》作為一個以專業醫師為作者群，由申報館主辦的大眾化副刊，是展現近代醫學知識本土化傳播的一個“窗口”。與丙寅醫學社主編的《大公報 · 醫學周刊》秉持經濟獨立、拒登廣告的辦刊模式不同，《醫藥專刊》在專業性期刊的“底色”上，同時又兼容了《申報》商業化經營的眼光，致力于推廣新醫新藥事業、服務本埠市民。

2 中西交會：不同“疾病”知識論的相遇

古代中國早有“疾”與“病”的說法。甲骨卜辭中即有“疾”字記載。中醫經典《黃帝內經》中提到癲疾、痼疾等“疾”，奇病、胎病等“病”，但均指向病癥，對“疾”與“病”并沒有在概念上嚴格區分。《說文解字》記錄了內、外、婦、兒、五官、皮膚、流行病等多種疾病,釋義為“疾，病也”“病，疾加也”[16]。1935 年的《辭海》歸納了古代以來對“病”的廣泛理解，除了患疾之外，言語、癖好上的“瑕疵”是病，憂慮苦悶也是病[17]，包含了身體、心理、道德行為等諸多層面。總的來看，中國傳統認知框架中的“疾病”概念一方面代表著身體因鬼神、邪氣等力量的侵入造成的功能性破壞，另一方面也蘊含著心靈感受、道德勸懲等多重意味。

晚清民初，隨著報紙、學堂、學會的大量出現，近代西學開始成為知識界的新“論域”[18]，西醫疾病觀也得到一些中國知識分子的介紹與傳播。一批外國醫學書籍被譯介到國內，其中就包含西方醫學對“疾病”的闡釋。例如，上海時兆報館在1918 年發行初版，并在此后多次再版的美國人施列民[19]《延年益壽》一書，書中指出疾病乃病菌所致，病菌“形體極小”，卻是“人類最危而巨之仇敵”。另外，以上海醫師公會成員為代表的醫界精英亦參與科普書籍、教材的撰寫，如顧壽白[20]在《疾病原因論》緒論中明確了“疾病”由外部侵入的外因和潛存附著于身體組織的內因造成，闡述了病因誘發疾病的機理；程瀚章[21]主編的《衛生學（第二冊）》將“疾病”作為健康的對象，將病原分為“生活條件的變常”“細菌”“動物性寄生體”三大類。

葛兆光[22]認為，如果一種新知識的進入，不至于威脅和瓦解已有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那它常常可以被很大度地接納進來。而中國傳統醫學建立在古代樸素的辯證法和唯物論基礎上，西醫學則立于近代自然科學基礎上，二者對疾病的觀察方法與思維方式截然不同。西醫疾病觀作為一種新知識，它的進入與普及必然伴隨著長期的拉鋸。當近代民族文化面對異質文化的挑戰、沖擊與刺激時，也會能動地進行文化調適[23]。

從《醫藥專刊》的傳播內容與立場來看，其中既有基于中西疾病觀差異而對傳統診療觀念或手段開展的批駁，也有基于民族文化立場而做出的變通與調和。

一方面，《醫藥專刊》以“新”與“舊”，“科學”與“非科學”來對應西醫與中國傳統醫學的關系，以彰顯自身的學理體系。例如，余云岫對傷寒論的辨析，提出“傷寒論之最無意義者，六經之說也”。并結合西醫學理重新闡釋，如對“寒傷營”“風傷衛”的說法，余云岫將“營”解釋為“血”。“血遇寒則凝，凍傷凍瘳之類是也”，但凍傷并非傷寒；將“衛”推測為“淋巴”。“風之為病，以其挾穢也。”飛揚在空氣中的病原微生物由淋巴管入血，造成猩紅熱、麻疹等類傳染病。但并非“風傷衛”，真正的發病原因乃是空氣中的病菌“多由淋巴之媒介而入于血”，進而“產生毒素，以致發病，不得仍認為淋巴之病矣”。因此分析得出“所謂風寒兩傷營衛者，根本不能成立”[24]。余云岫等結合西醫學“病灶”思想和病理解剖等實證基礎，對傳統醫學疾病觀予以反駁，從而進一步明確了西醫的學理體系。但這些言論也有偏激片面之嫌，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中國傳統醫學在整體觀和辯證論治上的優越性。

另一方面，《醫藥專刊》也尋求西醫知識傳播與中國本土環境的結合。面對中西醫學的差異，有醫師提出：“在事業的立場，在學術的研究上，只要是為人類謀福利，以大眾為前提，我們便應該互信共諒地合作。”[25]例如，在治療用藥方面，提倡應將舊醫界的“醫”與“藥”分開，舊醫是理論，而舊藥是經驗[26]。《醫藥專刊》曾連載“中藥西用”，認可“半夏鎮吐、麻黃發汗、杏仁治咳、大黃下瀉等”確有“治療疾病的效力”[27]。汪企張[28]痛心于每天所用的醫藥材料都是外國產，主張發展國內藥企，“才可達到救國自救的目的”。體現出本土醫學精英的民族情感和憂患意識。再如，在理解醫生的社會任務方面，宋國賓[29]主張要關注“病者之心理學”，只有“善為觀察而異其待遇”，才能“謂之良醫”；范守淵[30]認為醫生“最大而唯一的任務，就是應用醫藥以救治并預防人類所發生的疾病痛苦”，應“深切的同情”中國底層民眾的疾痛。這些觀點的表達，均可看到西醫知識本土化傳播中的變通與融合。

3 建構“疾病”知識的幾類話語模式

上海是當時多元醫療空間并存的城市，《醫藥專刊》曾作“上海市醫藥狀況圖”，除了醫師公會為代表的新醫界、國醫館為代表的舊醫界外，還有大片的“混沌醫界”，由“投機貿利”的院役看護、在中醫界“無立足點”的儒理方派、非專業醫校出身的西醫公會部分成員，以及更“下之”的巫祝、藥店小伙、俄國浪人、印度眼科等構成，“斯真洋洋奇觀”[31]。《醫藥專刊》創辦之時，雖然西醫學進入中國已有大半個世紀，醫院、協會等機構以及行業模式已基本構建成型，但醫界環境依然復雜，民眾對于西醫治療體系與封閉的醫療空間仍存有疑慮。

以往西醫知識進入非西方國家的過程常被簡單描繪成現代科學的“傳播與吸收”，卻忽略了當地社會往往對西方醫學抱以分歧、矛盾以及選擇性利用的多樣態度。無論是本土的知識傳播者或者接收者，常會透過既有的文化資源和認知框架來理解現代西方醫學[32]。作為當時銷量約15 萬份的商業大報《申報》中的一頁副刊，《醫藥專刊》想要建構與傳播“疾病”知識，需要根據本土文化習俗來制定話語策略，才能贏得民眾的接納。例如，對于當時最為肆虐的傳染病之一肺結核，《醫藥專刊》沿用了傳統醫療中“肺癆”“癆病”的表述，并從國人的病態，吐痰、共食等公共習慣方面來談防癆的重要性與措施，以增進民眾的認同。

《醫藥專刊》作者群透過本土的文化認知框架，對西醫“疾病”知識進行了“再建構”。結合具體文本來看，這種“再建構”可以歸納為概念、故事、隱喻這幾類典型的話語模式。

3.1 概念模式

概念是對某種認知的概括化，概念的表達是一種公共知識的生產形式。處于當時行醫派別紛紜的醫界，《醫藥專刊》欲傳播普及西醫知識，首先需要面對的是醫學概念上的諸多語義分歧。例如，病名方面，中醫學以癥狀命名的“咳嗽”，在西醫學中根據致病因素可能分為“支氣管炎”“肺炎”“流行性感冒”等不同病名；再如，身體認知方面，傳統醫學有“五臟六腑”之說，而西方醫學則是以解剖學為基礎的器官說，兩者有明顯的認知差異。面對這些基本理論觀點上的紛爭，《醫藥專刊》需要清晰地傳遞病名、病原、診療方法、身體器官等與疾病相關的概念。

《醫藥專刊》開設了由程瀚章主筆的《疾病常識問答》欄目，這是一檔貫穿辦刊始終、長期設置的欄目，采取簡潔明快的問答形式，對猩紅熱、麻疹、霍亂等百余種常見疾病作病因、病理、預防方面的說明。例如，“流行性感冒”一期，程瀚章的解釋以病原菌傳染為病因基礎，對該病的病程發展、治療方法等進行了介紹，偏重于展現染病后的身體狀態與感受。同時也提及了1918 年～1920 年西班牙大流感的歷史，強調該病的高度傳染性[33]。這種概念界定以西醫學理為出發點，將傳統認知中模糊的致病因素轉化為明確的病因與病理，同時兼顧普通大眾的閱讀接受能力，盡力在形式與文字表述上直觀通俗。

《醫藥專刊》還傳播了很多西醫診療過程中的新名詞，如可幫助產婦生育的“催生針”；減輕術中痛感的“全身麻醉法”“局部麻痹法”，等等。之所以介紹這些新名詞，目的在于“使一般人對于這科學的新醫學可以充分認識”[34]。

另外，建構概念話語還體現在對“身體”的具象化理解。古代中國醫學框架中，將身體內部“陰氣”與“陽氣”的平衡被視為健康的基礎，人體內包含的木、火、土、金、水五種元素與生理過程和特定的內臟相聯系。這種身體認知通向了抽象化的哲學體系。為了將身體觀落入到西醫解剖理論的具象視野中，《醫藥專刊》將“身體”分解為器官、組織、機能等子概念來進行解釋。例如，《耳鼻喉眼衛生常識》《牙齒常識問答》等篇目分器官部位來作專門介紹；《舊醫新釋攻錯》在論述疾病原理時申明人體器官的作用，如強調“腦”的概念，“腦為神經中樞，且有支配全身各重要器官之本能”，腦溢血因腦血管變化所導致，而非“賊風”侵入[35]；《由產科學方面觀察舊醫所謂淤血之辯誤》闡明“血液”的原理，血液“由心臟之收縮運動”，“循行全身，川流不息，周而復始”，并無“淤滯之理”[36]；《身體自愈機能》說明了“自愈機能”的概念，治愈疾病不完全是藥物的作用，也是“借身體自家的力量”[37]；1933 年5 月，醫界前輩余子維患胃癌，留下遺囑解剖其尸體，引起輿論喧嘩，《醫藥專刊》亦關注此事，并借此提倡“尸體解剖”的醫療意義。計濟霖[38]認為，疾病診治莫衷一是的時候，“非靠著尸體解剖”，才能“知病在何處，究為何病”，尸體是診斷疾病的一種“材料”。“我國風氣，古來皆保全尸體，不欲毀傷，醫學之落伍，玄談之流行，實以此風氣為重大之原因。”[39]以上對器官、血液、身體機能，乃至“尸體解剖”的理解，都傳遞出與傳統思想認知相區別的身體觀念。

概念是話語表達的主要內容，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話語的言說能力與勸服效果[40]。《醫藥專刊》出現的大量的疾病相關概念，將一個個具體的知識單元勾連鋪設成一個巨大的意義網絡，推進了近代“疾病”知識面向民眾的本土化傳播。

3.2 故事模式

“講故事”是一種獨特的人性特征。“我們更容易被一個好故事而不是一個好論證說服。”[41]要使晦澀艱深的醫學知識被大眾所接受，本土傳播者必須要考慮敘事的技巧，“講故事”無疑是能夠快速進入溝通情境的一種話語方式。《醫藥專刊》的“講故事”模式大致可以概括為兩類：一類是對“疾病”知識的故事化提煉，一類是醫者講述他人/自己生病的故事。

對“疾病”知識的故事化提煉主要體現為對知識的再加工、再建構，通過設置懸念、情節設計等敘述技巧，增加閱讀的趣味性。以1935 年～1936 年《醫藥專刊》開辟的“醫學故事”系列為例，共講述了18 個故事。這些故事中有的標題就饒有趣味，如《啤酒桶與蹺蹺板》，介紹敲診和聽診技術的發明經過；有的描繪了身臨其境的治療現場，如《截股記》記錄了美國外科醫生第一次使用全身麻醉劑為患者做截肢手術的現場；有的情節曲折，如《起死回生》講述了使用腎上腺激素等藥物救治瀕死之人。故事中蘊含著醫學史、疾病認知等知識點，易于被大眾所接受。

醫者講述他人/自己生病的故事則是通過公開個人的生病經歷，讓故事的講述者與傾聽者共享“疾病體驗”。醫者在闡述某種疾病現象時以診治過的某個患者為例，這種形式很常見。值得注意的是，《醫藥專刊》中還有不少醫者分享自己生病的故事，例如，范守淵[42]在《兩雙紅桃》一文中詳細描述了自己患上扁桃腺炎后六七天里的病程變化，借此告知讀者，生病并非全靠“藥石之功”，也是“身體內所調動的兵馬努力抗敵的功績”；姚星叔[43]在《我的病》中回憶在時疫醫院擔任醫生時，拒絕注射預防霍亂的疫苗，后來果然被感染，經過治療才僥幸康復。他以自身經歷驗明“霍亂預防注射，效力確實，毫無疑義”，奉勸諸公注射防疫針。這些“醫者也是病人”的故事創設了共通的疾病體驗，拉近了醫患之間的溝通距離。

在醫學哲學家Boorse[44]看來，疾病（disease）是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理論概念，而疾痛（illness）是疾病概念的一個子類，負載有價值，反映的是病人的感受與體驗。因此，醫生作為理論家講的是病變、器官、功能之類，而他在社會活動中應當講的是生病、痛苦、殘疾之類的話語。疾痛是種種鮮活的經驗，醫學若只是關注疾病，而對病痛視之漠然，就不能真正消弭人類的痛苦[45]。“講述生病的故事”即是一種關注疾痛的表現，《醫藥專刊》作者群以“故事”連接民眾的疾痛體驗，力圖消除他們對疾病以及西醫治療空間的恐懼與陌生感。

3.3 隱喻模式

隱喻是一種常見的思維方式，人類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以隱喻為基礎[46]。根據喬治 · 萊考夫和馬克 · 約翰遜的觀點，隱喻分為源域和目標域，其本質就是通過一個具體的、已知的、熟悉的事物來映射另一個抽象的、未知的、不熟悉的事物。兩個原本不相關的事物因為特征的映射而融為一個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整體[47]。《醫藥專刊》涉及的隱喻文本中，“疾病”知識既是借助其他事物而被理解、接納的目標域，在某些場景中又被作為源域而指向更深層的含義。

一類是作為目標域的“疾病”知識。例如，談到“癌”在體內的繁殖機制，借用“人性變化”“匪患”來說明“癌這種新生物的本質，就是人身組合中任何一種上皮細胞系組織，在某一種情形下，失掉了他平常的生活方針，走入歧途”。不但糟蹋自身，還“連累鄰居”，更“能夠憑借交通線路的便利，移入較遠區域，滋生繁殖”，這種現象“等于我國數年前大舉圍剿，現在還在零星會剿的匪類。他們也是好好的老百姓，一朝變態而失卻其原來的性質與功能”[48]。再如，傳染病與戰爭的隱喻，各國為預防肺癆而建立起“防癆陣線”[49]，黑熱病大舉侵入中國內陸的“擴布情形”[50]等，以全球戰爭的隱喻來凸顯傳染病的危害，喚起民眾的重視。

另一類是在隱喻映射關系中充當源域的“疾病”知識。例如，將個人生病映射為國家“得病”，個人因身體不強而得病，國家因內部空虛而招致強鄰侵略，認為“國病人病，是一樣的病法；醫國醫人，是一樣的醫法”[51]。又如，在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后，《醫藥專刊》上有篇文章論述“排外主義”，將身體排外機能與民族排外主義相聯系，提出“排外是生物界唯一抵抗外來侵略者的自然現象……假使生理上失去了排外的能力，那就入于病態之中了”，同理，“國家對于強鄰的侵略，極力加以抵抗，也是因為有害于本國的原故”。因此，“排外，并不是頑固的、違反時代的，而是自然的”[52]。這些隱喻話語以“疾病”相關知識為概念域，沒有停留在普及西方醫學常識的層面，而是與國民性、國家建設等議題相關聯，指向了“強種保國”“醫藥救國”等醫界同仁的群體意圖。

4 結論與討論

“疾病”不僅是醫學所測量的生理病變，它還是“聯結身體、自我和社會的無形網絡的具體體現”[53]，是病人的體驗、社會制度、文化觀念等共同參與的話語建構。近代媒介連接了醫者的言說與大眾認知，“疾病”成為雙方“對話”的接口。

通過對《醫藥專刊》的文本考察，可以窺探到“疾病”知識在近代中國社會語境下的獨特價值。與“衛生”“健康”等話語相比，“疾病”一方面同樣具有“民族性與現代性、技術性與政治性的張力”[54]，“疾病”不僅是“衛生”治理的對象或“健康”的反義詞，它是人類社會的客觀存在，同時也是社會建構的產物；更進一步的是，“疾病”是民眾可感知的身體體驗，同時也是醫者診治與研究的具體目標，更具關聯個人身體體驗與公共醫療實踐的特質，成為近代醫學知識傳播中的重要內容。醫界知識分子借助近代媒介，在醫學作為專業話語與構建現代國民所進行的常識啟蒙之間，探索“疾病”知識的表達策略。

此外還應認知到，對于近代中國的知識與制度體系轉型，并不能簡單化為“西化”，而需要充分考慮中國固有的知識與制度體系的淵源、變化與狀態，中國人如何接受外來知識與制度等問題[55]。以上海醫師公會為代表的本土醫學精英在進行“疾病”知識傳播中，一方面體現出與其他醫學觀念的強烈對峙感，例如，對以往病因不明、診療方法等方面的駁斥，以彰顯自身的學理體系；另一方面也透過既有的文化資源和認知框架進行折衷變通，以消除民眾疑慮、增進理解為主旨，推動形成了本土“疾病”知識的傳播。“疾病”知識的傳播不能簡單看作是單純的新知識替換舊傳統的過程，而要充分重視知識遷移中的觀念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