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王向榮 教授
德國東部勞西茨(Lausitz)地區蘊含著豐富的褐煤資源,百余年來對褐煤的開采嚴重破壞了區域的地貌和植被,污染了土壤和地下水。我曾于1995年到訪過那里,當時褐煤開采已基本停止,留下的是望不見盡頭如月球表面般的荒蕪大地和數十處巨大的露天采煤坑。廢棄的采煤設備、東倒西歪的工房和遺棄的破舊汽車更讓這片土地盡顯蕭瑟與凋敝。
置身于這樣的環境之中,不免會激發人去追憶這片土地曾經的過去,也會暢想這片土地可能的未來。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蔥郁的風景由于人類的影響變為滿目瘡痍的不毛之地,如同勞西茨這片廣袤的露天采煤區;也有許多破壞嚴重的大地瘡疤,經過自然的淘洗或人類與自然的共同作用,演變為生態系統比破壞之前更為復雜多樣、景致更具魅力的風景,如英格蘭的布羅茲國家公園(The Broads National Park)。中世紀時期,人們在英格蘭布羅茲地區大量砍伐林地,開采泥炭用作燃料,后來這些采坑逐漸演變為湖泊及沼澤。多樣的生境條件使得這里成為大量動植物的棲息地,人類活動和自然過程共同塑造了浪漫的布羅茲濕地風景。
27年過去了,我沒有機會再次踏上勞西茨這片土地,但最近在瀏覽谷歌地球時偶然發現,采煤區已經變成了延綿的湖區。原來,煤礦關閉后,由于地下水的逐漸滲透、雨水的不斷匯集,以及從附近河流的引水,其中20個露天采煤坑已經蓄滿了水,形成了總水面面積達130km2的湖泊群。經過復墾復綠、藝術介入、家園重建和經濟恢復,原來的采煤區已成為度假勝地,每年都吸引數十萬游客前來徒步、騎車、游泳、滑冰、駕駛帆船、游覽和了解勞西茨的工業歷史和文化。這也只是勞西茨采煤區目前的面貌,伴隨著水文狀況的變化、土壤的更新、植被的恢復、生物的棲息等自然進程的繼續及生態修復的深入,未來這里會成為擁有45個大湖的歐洲最大的多湖平原。像英格蘭的布羅茲國家公園一樣,勞西茨也會比褐煤開采之前擁有更豐富的生境類型、更多的棲息物種和更具吸引力的風景。但這仍然不會是勞西茨最終的面貌,而只是它在不斷演變過程中的一個片段。
萬物都在變化,唯有變化不變。人類文明早期的哲學就指出世上沒有永恒不變的事物,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認為“一切皆流,無物常駐”;莊子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近現代哲學家更深入地探討了這一問題。恩格斯認為“世界是過程的集合”;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主張世界本質上是一個不斷生成的動態過程,自然、社會和思維乃至整個宇宙,都處于永恒的創造和進化過程之中;布洛赫(Ernst Bloch)認為自然不會停息,“自然是過程,自然是主體,自然是潮流、溢出和運動”。我們所見的任何事物都是由一種形態向另一種形態過渡的中間環節,其發生與發展無始亦無終。
可是在人類的各種建造中,我們卻總是試圖追求一種永恒,設計師往往希望自己的設計作品成為最終的杰作,而現代工程師更是用技術的思維和手段,力求塑造一個能抵御自然力沖擊的硬化世界。甚至在與自然密切相關的園林中,我們也常常通過高強度干預和養護的途徑,希望阻斷自然的演替過程,來維系一個穩定的景觀,如無論立地條件如何,設計都將一個固有的形式強加于場地;用借水引水創造并保持園中恒定的水景,而忽視場地中自然降水的循環與管理;不斷鏟除自然萌發的植物,以保證設計植被群落的穩定;甚至還將植物修剪或編織成各種造型,以滿足部分人奇僻的審美。
生態學的發展及其思想的漸入人心,讓設計師認識到了景觀的過程性。自然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景觀作為這個動態變化過程的折射,也隨著自然進程的改變而改變。風景園林師麥克哈格(Ian McHarg)將整個大地作為一個生態系統,在這個系統中,氣候、地形、地表水、地下水、植物、野生動物、土地利用等都是重要的要素。他把對各個要素的單獨分析綜合成整個景觀規劃的依據。麥克哈格還得出了關于形式的概念——形式不是強加的,而是演進過程中的一個特定的階段。
“二戰”之后藝術的探索也啟發了人們對景觀過程性的思考。與古典藝術追求穩定的秩序和永恒的美完全不同,一些新藝術思潮主張與自然界的動態、變化、分解、侵蝕和無序相伴。其中,過程藝術認為藝術不再需要一個固定的形態,轉而關注作品的過程,將作品的呈現建立在時間的維度中。而大地藝術則運用土地、巖石、水、樹木等材料在自然之中塑造作品,伴隨著自然力的作用,表現出自然過程的力量,以及動態和無序的美。
從追求景觀的永恒到認識景觀只是變化過程的一個瞬間的轉變,必然導致景觀設計思想和方法的變革。更多的風景園林師用變化的眼光看待景觀,視景觀為生命的過程,并尊重這種過程性。設計從追求一個必須通過不斷人工干預來維系的恒定空間形式,轉變為提出一種恰當的響應自然過程的策略,從而將景觀融入自然的演進之中。
對景觀過程的認知有助于我們在時空維度上更深刻地理解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在保護、修復、規劃、設計、建設和管理自然空間和人居環境中選擇更適宜的策略,讓人工建造順應自然的規律,借助自然的力量,與周邊的環境融合成為一個與自然演進方向相向而行的,動態、開放、具有彈性的生態系統。這樣的生態系統面對外界環境的變化具有自我維持、自我調整的能力,并能不斷完善,是應對氣候變化、旱澇災害、經濟發展、文化延續等復雜的生態和社會問題,維系人工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