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含平,汪娜娜
以十月革命和五四運動為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截然兩分,由“早期譯介階段”跨入到“廣泛傳播階段”(1)參見齊衛平《五四運動前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兩個階段比較研究》,《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5期。,這是學界已形成的共識。前一階段中,馬克思主義作為眾多舶來學說中的一種,零散地被譯介、解讀,影響力有限。五四前后各類“主義”涌動,無政府主義、新村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種種觀點在刊物上紛然雜陳,流行一時卻大多很快湮滅,而在這一階段馬克思主義卻展現出強勁的生命力,完成了從一種“學說”到推動社會變革的“思潮”的躍進。
對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進行歷史描述的研究早已異常豐沛,但關于從“學說”到“思潮”的傳播階段跨越背后內在理路的書寫,卻相對不足。馬克思主義為何能在五四時期多元思想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當前的研究多歸因于十月革命的影響、國內工人階級的壯大以及知識分子思想變化等等原因,概言之,即馬克思主義初期傳播的階段式跨越是種種“外力”作用的結果。這種解釋的路徑將馬克思主義固化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觸發革命行為的“開關”,而忽略了馬克思主義本身作為一套成熟的知識體系,與社會環境相互作用的多元面相。
本文從知識成長的視角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史。“知識”的基本內涵是洞見、觀念、話語、思想,是深思熟慮的、處理過的或系統化的,區別于相對原始的、特殊的和實際的“信息”(2)彼得·伯克:《知識社會史:從古登堡到狄德羅》,陳志宏、王婉旎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頁。。知識社會學研究者認為,知識不僅僅是一個社會秩序的結果,而且本身就是一個社會秩序創造和傳播的關鍵力量(3)E.D. McCarthy, Knowledge as Culture: The New Soci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2.。五四前后馬克思主義傳播從“學說”到“思潮”的飛躍,背后蘊含著一種新的知識類型建立與更新的知識演進史脈絡。通過關注“知識和社會環境之間的實際關系”(4)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知識社會學導論》,李步樓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332頁。,回到知識群體、知識資源、知識媒介所構成的知識傳播系統中,本文試圖探究以十月革命和五四運動為界,馬克思主義如何形成了知識演進中的階段式跨越,并進而討論建立這種知識視野下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史敘述所拓展的研究進路與價值。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外國傳教士、資產階級改良派、革命派等陸續介紹過馬克思主義,他們基于各自的立場和價值取向而征用了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中的部分內容,但尚未圍繞這種知識類型形成群體認同和系統的知識傳播。五四時期,報刊上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遽然增多,“這樣集中地介紹國外的一種思想理論,在中國近代報刊史上是罕見的”(5)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中國共產黨歷史(1921—1949)》(第1卷 上冊),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47頁。。一批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聚攏形成“認識論共同體”(epistemological communities),即建構知識和通過特定渠道引導知識傳播的最基本單位(6)彼得·伯克:《知識社會史:從古登堡到狄德羅》,第9頁。。以五四前后在《新青年》《星期評論》《民國日報·覺悟》副刊、《共產黨》《勞動界》5份刊物中發表言論的30多位中共黨員為例(7)參見田子渝等《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初期傳播史(1918—1922)》,北京:學習出版社,2012年,第29~30頁。這批知識分子中,有曾留學日本的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李達、李大釗、沈澤民等人,曾留學法德的袁振英、張申府、馬哲民、李季、蔡和森等人,曾訪蘇或駐蘇俄采訪的瞿秋白、張太雷、柯慶施、劉仁靜等人。,其中絕大多數為青年人,均接受過良好的教育,約三分之二的人有過留學日本、歐美等國或訪問蘇俄的經歷。他們會通中西,多數都精通一門或多門外語,具有“猛看猛譯”馬克思主義文獻的語言優勢,基本構成了當時馬克思主義傳播的主力軍。
當然,知識群體并非處于一種固化的狀態。正如曼海姆所指出的,“自由的漂浮的知識階層”的觀點“取決于包含了各種矛盾觀點的知識媒介”,“他們能夠適應任何一種觀點,也只有他們處于一種能夠選擇從屬于誰的地位”(8)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知識社會學導論》,第197頁。。因此在各類“主義”噴涌、思想爭鳴的場域下,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的成長必然伴隨著思想和隊伍的純化。他們在獲取知識之后,通過吸收與轉化形成了一套相應的表達與認知結構。
首先,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透過日本譯介和歐美布爾什維克文獻,把握住馬克思主義綜合知識體系的特點,并建立起清晰的思考與闡釋模式。在當時涌入中國的眾多學說中,馬克思主義以唯物史觀、階級斗爭論以及共產主義世界的預言,“將其綜合體系的特點發揮到了極致”(9)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袁廣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頁。。1921年人民出版社曾計劃出版15種“馬克思全書”、14種“列寧全書”、11種“康民尼斯特(共產主義)叢書”等共計59種書籍,旨在“為信仰不堅者祛除根本上的疑惑”,“和海內外同志圖謀精神上的團結”(10)《人民出版社通告》,《新青年》1921年第9卷第5號。。雖然后來未能全部成型,但這些出版信息透露出傳播者構筑馬克思主義知識版圖的計劃。除譯介外,以李大釗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也紛紛將馬克思主義作為一個理論系統來宣傳。以《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為標志,提出馬克思主義歷史論、經濟論、政策論分別對應著過去、現在與未來,階級斗爭說“恰如一條金線”從根本上聯絡起這三大理論,因此馬克思主義“完全自成一個有機的有系統的組織”(11)李大釗:《我的馬克思主義觀》,見《李大釗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8~19頁。。此外楊匏安總結“馬克思主義是以唯物的歷史觀為經,以革命的思想為緯”(12)楊匏安:《馬克思主義淺說》,見《楊匏安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2006年,第152頁。;李漢俊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個系統完整的大組織”(13)漢俊:《研究馬克思學說的必要及我們現在入手的方法》,《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2年6月6日第1版。;李達將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原則概括為“唯物史觀、資本集中說、資本主義崩壞說、剩余價值說、階級斗爭說”(14)李達:《馬克思還原》,《新青年》1921年第8卷第5號。等。這些論述均體現出傳播者對馬克思主義知識體系已有較為全面的理解。
這種綜合知識體系下的思考模式在論戰中顯現出優勢。如蔡和森提出唯物史觀、資本論、階級戰爭說“三者一以貫之,遂成為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社會革命完全為無產階級的革命”,而“社會革命與染有中產階級色彩的思想家和被中產階級學說、教育、勢力熏壞的改造家全無干涉”(15)蔡和森:《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階級》,《新青年》1921年第9卷第4號。,由此大力駁斥基爾特派人士;陳獨秀在《社會主義批評》中運用剩余價值說、階級斗爭等理論分析指出無政府主義“在政治、經濟兩方面,都是走不通的路”、國家社會主義“給腐敗貪污的官僚政客以作惡的機會”(16)陳獨秀:《社會主義批評》,見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7~350頁。,進而強調共產主義制度優越性。“正當性的大廈建立在語言之上,以語言為主要媒介。”(17)彼得·L.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論綱》,吳肅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83頁。上述這些論戰中的言論體現出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以體系完整的“語言”陳述改革的方向、國家的出路,從而在各派思想爭鋒中獲得話語正當性,使“馬克思主義站穩了腳,在中國無產階級思想界里邊有了它的地位”(18)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中央黨校編:《劉少奇論黨的建設》,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508頁。。
此外,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也在知識傳播格局中探索自身的角色定位,展現出明確的向內維度的“規制”與向外維度的“聯合”意識。
一方面,通過汲取無產階級建黨學說等理論,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極其重視組織內部的思想與行動的統一性。早期“北京大學馬克斯學說研究會”的會員組織以“研究關于馬克斯派的著述為目的”(19)《發起馬克斯學說研究會啟事》,《北京大學日刊》1921年11月17日第4版。。隨著李大釗等人對于建立“強固精密的組織”(20)李大釗:《團體的訓練與革新的事業》,見《李大釗文集》(第4卷),第79頁。認識的深化,知識群體內部成員的集合和運作愈發注重規制,新民學會、覺悟社、勵新學會等團體不僅以成員之間的知識學習與共享為目標,同時以知識交流作為強化組織紀律與凝聚力的途徑。如新民學會逐漸在宗旨性質、指導原則和成員組成方面具備自覺的高度一致性,即便出現分歧,也通過會員之間的反復討論和通信使之達成一致(21)楊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會”觀念的形成與新型社會組織的誕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53頁。,形成集體的意志。五四之后李大釗與陳獨秀在醞釀建黨問題時,通過前期這些社團組織的運作,他們的周圍已經團結了一批革命知識分子,對建黨的步驟和方法也有了初步的考慮(22)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共產主義小組》(上),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第6頁。。1920年下半年起各地以俄國布爾什維克黨為榜樣建立起共產主義小組,組織機構更趨周密,知識表達與流動更為規整有序。對比之下,曾活躍一時的無政府主義群體因反對組織紀律而缺乏統一性,“他們就無法限制闡釋的自由,其思想活動也仍是以自我為中心并根據自己的意愿隨意改變的”(23)阿里夫·德里克:《中國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孫宜學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86頁。,其知識傳播活動因此呈現出散漫和無常的印象,不可避免走向衰微。
另一方面,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不滿足于“只向知識階級作‘學理’的宣傳”(24)《我們為什么出版這個〈勞動音〉呢?》,《勞動音》1920年第1期。,他們對建立更大范圍的“聯合”報以期待。毛澤東曾呼喚“民眾的大聯合”,需讓農夫、工人、學生、女子、教師等等小的聯合,進為一個中華民族的大聯合(25)毛澤東:《民眾的大聯合(二)》,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早期文稿(一九一二年六月—一九二○年十一月)》,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42~346頁。。李大釗也提出過“聯人社會”的設想(26)李大釗:《聯人社會》,見《李大釗文集》(第3卷),第91頁。,從他的相關言論中可以看出,“聯人社會”指的是不同階層之間的聯合,重在處理知識階層與民眾如何建立關系、如何聯合的問題。他“盼望知識階級作民眾的先驅,民眾作知識階級的后盾。知識階級的意義,就是一部分忠于民眾作民眾運動的先驅者”(27)李大釗:《知識階級的勝利》,見《李大釗文集》(第3卷),第170頁。。為此,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傳播實踐中圍繞“勞動”等具體觀念,推動建立民眾與知識階層團結一致的陣線。1919年2月,李大釗提出“要把知識階級與勞工階級打成一氣”(28)李大釗:《青年與農村》,見《李大釗文集》(第2卷),第287頁。。5月,淵泉在《晨報》號召“身的勞動者”與“心的勞動者”要聯合起來,做社會的“中堅”(29)淵泉:《人類三大基本的權利》,《晨報》1919年5月1日第7版。。10月,李漢俊在《星期評論》上主張“應該從精神上打破‘智識階級’四個字的牢獄,圖‘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的一致團結,并且一致努力”(30)先進:《最近上海的罷工風潮》,《星期評論》1919年第21號。。1921年,陳獨秀進一步闡釋了勞動者聯合的觀念,認為“腦力和體力,是同在一個階級”,腦力勞動者要和體力勞動者“結合團體,共同進行”,“便可做成社會上種種改造的事業”(31)陳獨秀:《在工業學校演說詞》,見《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355~356頁。。上述這些觀點都是在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框架內闡發,把民眾與知識階級融匯在“勞動者”的共同身份節點上,從而使知識群體具備聯合更多社會角色、推進實際運動的功能。
可以看出,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在吸收與轉化中表現出如下特點:一是注重馬克思主義綜合知識體系的脈絡,開展較為完整的而非零敲碎打式的學習;二是將知識目標與現實目標統一,通過強化組織規制、聯合外界社會階層,知識群體扮演著勾連理論傳播與群眾實踐的“有機知識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的角色,“和群眾組成為一文化的和社會的集團”(32)葛蘭西:《實踐哲學》,徐崇溫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11頁。。這樣一來,民眾就成為理論的共同“承載者”(carriers)(33)彼得·L.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論綱》,第148頁。,即接納理論并形成社會利益一致的群體集合。不同知識群體之間的理論之爭演化為各自連接著的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利益斗爭。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由此不局限于以文字為中心的學習與闡釋活動,更是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實踐主體,向著“一種能夠作戰的新勢力”(34)李達:《無政府主義之解剖》,見《李達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56頁。邁進。
陳獨秀等人對于知識的價值有著清晰的認知與判斷。他認為,“一種學說有沒有輸入我們社會底價值,應該看我們的社會有沒有用他來救濟弊害的需要”。馬克思主義輸入中國是“跟著需要來的,不是跟著時新來的”(35)陳獨秀:《學說與裝飾品》,見《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274頁。。李大釗也表示,實現社會主義的理想要“應用于環繞著他的實境”。他認為把“主義”拿來運用到實際的運動時,“會因時、因所、因事的性質情形生一種適應環境的變化”(36)李大釗:《再論問題與主義》,見《李大釗文集》(第3卷),第3頁。。這些論述表明,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以現實社會需要為標準去判斷知識的價值,追求與“實境”相呼應的知識資源。
當時環繞著各類理想與主義的“實境”是什么呢?辛亥革命后,知識分子對民族國家建設由憧憬幻想到絕望厭棄,同時一戰的爆發使得歐洲諸國作為現代國家楷模的形象大為受損,知識分子對西方民主國家的崇拜心理發生動搖,開始尋找新的學習標桿。其間,1917年開始的俄國政權變動讓“社會改造”作為一種革命形式逐漸被國人所認識,與上層“國家”改造相對峙的“社會”改造概念開始滲透進知識界(37)楊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會”觀念的形成與新型社會組織的誕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8頁。。本部分將圍繞這種重要的經驗型知識——“俄國革命”,探討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構造與本土“實境”相呼應的知識資源時所呈現的獨特形態。
俄國二月革命的消息傳入中國后,國內知識界即有所關注,且多持以贊賞態度,認為革命起因在于“自由民權之說,漸浸潤于俄民腦中”(38)高勞:《俄國大革命之經過》,《東方雜志》1917年第14卷第5號。,“經此壯快的革命之風云……自由政治之基礎,必緣茲而確立”(39)李大釗:《俄國革命之遠因近因》,見《李大釗文集》(第2卷),第1頁。,暗合了當時中國社會追求民主自由的心理。幾個月后十月革命爆發,俄國布爾什維克派推翻資產階級臨時政府,面對這樣一種全新的意識形態政權,知識界的反應卻不如此前二月革命熱烈。蓋因一方面《晨鐘報》《民國日報》《申報》等媒體雖有報道,但消息源多來自英、美、日等國通訊社的間接信息,“極端派常白晝殺人,肆無忌憚”“今后流血必多”(40)《俄國大局之恍惚》,《民國日報》1917年11月15日第6版。等恐怖情形的描述和充斥著偏見的唱衰之聲見諸報端,令“看報的人墮在云里霧里”(41)季陶:《俄國兩政府的對華政策》,《星期評論》1919年第15號。,生出謹慎或抵觸態度。另一方面則是國內知識界對布爾什維克主義和列寧政府還很陌生,也就是說,對于發起十月革命的內在理論依據知之甚少,尚欠缺理解這場革命運動的知識基礎。
五四前后國內對十月革命以及俄國問題的傳播迎來轉折,特別是1920年初“蘇俄對華宣言”在國內大量報道后,相關的討論更為密集且態度趨于樂觀明朗。不完全統計從1919年5月至1920年5月期間,國內各種報紙上登載俄國革命相關的譯介文章約在110篇以上,其中態度客觀及報以同情的文章達95篇之多(42)楊奎松、董士偉:《海市蜃樓與大漠綠洲:中國近代社會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9頁。。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在其中扮演著積極解釋宣傳的角色,開設多種集中討論的專欄。1919年2月,《晨報》新增“革命實話”欄目,連載由日文轉譯的《地底的俄羅斯》近3個月;11月12日又專設“俄國研究”欄目,當日登載蘭塞姆(Ransome)著、兼聲翻譯的《1919年旅俄六周見聞記》。1920年9月1日《新青年》開辟“俄羅斯研究”專欄,大量刊登來自蘇俄的資料。《共產黨》所刊文章中,與蘇俄、共產國際有關的內容約占一半以上。相比其他知識群體,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俄國問題的關注在頻次、深度、議題多元性等方面更為突出,尤為重要的是,逐漸將十月革命作為一種被成功驗證的“實踐知識”納入馬克思主義知識體系中,力圖展示馬克思主義知識在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層面上的豐富圖景。
解釋這種新的“實踐知識”的構造生成邏輯,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
首先,知識流動格局的轉向,為馬克思主義者學習并理解俄國革命經驗開啟了源頭。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被接受的過程,最早借由日本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譯介輾轉攝取。隨后美國共產主義運動受到俄國革命的影響,歐美的布爾什維克文獻開始大量傳入中國,逐漸構建了共產主義運動的理論支柱。通過從“師資”到“師俄”的改變,一些先進知識分子對蘇俄產生了濃厚興趣。1920年代初始,就有不少人赴俄訪問。上海《時事新報》和北京《晨報》派瞿秋白、俞頌華、李宗武前往俄國考察,旨在給“中國的社會主義運動以一次推動”(43)瞿秋白:《中國工人的狀況和他們對俄國的期待》,見《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69頁。。旅蘇兩年間瞿秋白在《晨報》發表48篇通訊,通過報道俄國真實情況為中國的社會變革尋找一種可以參考的出路,“求一個‘中國問題’的相當解決”(44)瞿秋白:《瞿秋白游記》,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年,第7頁。。同時,留俄學生人數也在上升。1921年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派出劉少奇、任弼時、肖勁光等人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系統地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基本理論。此外,蘇俄也主動對華傳播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列寧的東方革命理論。在以建立中蘇無產階級同盟為目標的對華傳播格局中,魏金斯基等來華代表成為承載知識流動的重要“媒介”,幫助出版《新潮》《勞動界》等刊物,改組《新青年》,并于1922年前后在中國出版馬克思主義書籍22種(45)田子渝等:《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初期傳播史(1918—1922)》,第283頁。。
隨著較為通暢的知識流動體系的搭建,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也加深了對俄國革命所蘊含的理論依據的理解,從此前“觀察”的姿態演進為“學習”“借鑒”。1917年3月李大釗分析“俄國革命之氣運”的遠因近因,仍處于一種基于“十余年來世界革命之怒潮”(46)李大釗:《俄國革命之遠因近因》,見《李大釗文集》(第2卷),第1~2頁。視野下的觀望。到了1921年,在為《新青年》撰寫的《俄羅斯革命的過去及現在》一文中,李大釗綜觀俄國革命的往跡,分析革命中心勢力的組成與派別,并細數了列寧、托羅茨基等核心人物的主張與事跡,已有認清其價值、“供留心俄事者的參考”(47)李大釗:《俄羅斯革命的過去及現在》,見《李大釗文集》(第4卷),第98~122頁。之意。李大釗、陳獨秀等創黨知識分子從俄國經驗中探察到了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現實革命道路的可行性,接受了無產階級專政、暴力革命等核心思想,逐漸認同了“剛性化”的列寧主義(48)許紀霖:《五四知識分子通向列寧主義之路(1919—1921)》,《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這一過程也帶來了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思想與隊伍的進一步純化,與此前有一定認知交集的無政府主義者等其他知識群體分歧漸深。圍繞俄國革命經驗的“知識學習”促使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獲得了建設布爾什維克政黨的指導經驗,他們的理想與主義也尋得了落入現實的基本方向。
其次,知識受社會存在影響,蘇俄革命作為一種“實踐知識”的生成與發展必然地與社會背景相關聯。五四前后各類社會主義學說“你方唱罷我登場”,知識市場看似蓬勃卻猶如“隔著紗窗看曉霧”,意義紛亂。究其原因,在于理論假說與經驗現實之間仍存在著明顯的割裂。諸如新村主義也曾在中國開展了一些實驗,但局限于狹小社會空間中的浪漫主義設想,不久即宣告失敗。從這些社會背景來看,一種能夠連接理論依據與成功實踐的“實踐知識”顯得尤為需要。
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不僅認識到俄國十月革命把社會主義“從書本上的學說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49)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北京:中共中央黨史出版社,1992年,第6頁。,同時在傳播中將之構造為“取之即用”的、能夠整體全面地解釋現實的“實踐知識”。一方面,從國情相近的角度宣傳俄國經驗的參照價值。俄國與中國一樣都是以農業為主的國家,列寧領導的階級斗爭的經驗“也可以適用于中國”(50)無懈:《俄國共產政府成立三周年紀念》,《共產黨》1920年11月創刊號。。李漢俊號召國人關注俄國發生的種種劇變,“由這些環境產生出來的學說,人家都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只待我們拿來求了解”(51)漢俊:《研究馬克思學說的必要及我們現在入手的方法》,《民國日報》“覺悟”副刊1922年6月6日第1版。。湖南長沙“俄羅斯研究會”成立時提出,“勞農政府既有這樣前無千古的大變,我們怎么不研究他的內情,安排應付的方法呢?”(52)《俄羅斯研究會成立》,見中國革命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編《新民學會資料》,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54頁。蘇俄被視為社會主義生產方法“最大的最新的試驗場”(53)《短言》,《共產黨》1920年11月創刊號。。另一方面,擴展“實踐知識”的內容范疇,以應對“從根本上謀全體”(54)存統:《工讀互助團底實驗和教訓》,《星期評論》1920年第48號。的中國社會改造。以《新青年》“俄羅斯研究”欄目為例,自創辦至1921年底登出的35篇文章中,雖大多為譯作,但內容涉及勞工聯合、農業制度、經濟政策、教育、婦女解放、文學文藝等眾多議題,涵蓋政治、經濟、文化各個領域,足見其指導中國社會變革的全面性。
上述可知,受知識流動格局、社會現實需求的作用,俄國革命等新的知識資源被不斷融入馬克思主義的知識體系中。梁啟超言:“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時代之要求也。”(5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頁。可見能成為“思潮”的知識,既需要具備自身價值,更需要與時代環境同頻。對應這兩方面來看,馬克思主義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相結合的知識特征在早期傳播過程中即得以展現,同時,馬克思主義知識體系持續兼容新理論、新實踐,不斷呼應“實境”的需求,從而以新的話語表達突破了舊有知識世界的認知束縛,引發了一場“知識革命”。
知識的擴張不是來自知識本身,真正造成一個知識世界變動的,一定與一種知識生產組織方式相關(56)黃旦:《媒介變革視野中的近代中國知識轉型》,《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格爾茨認為,觀念或思想“必須由強大的社會集團來承擔,才能發揮強大的社會作用。必須有人尊崇、贊美、維護、貫徹它們。為了在社會中找到一個不僅是知識上的存在,而且還是一個物質的存在,它們必須被體制化”(57)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372頁。。馬克思主義能夠在“學說”林立的五四時期突圍而出,也緣于其知識傳播活動最終抵達了“物質的存在”,即借由書報、教科書、學會、學校等多元、交錯的“制度性媒介”(58)張灝:《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二十一世紀》1999年第4期。,在制度層面形成一套從知識走到現實的機制,實現了“知識的落地”。
首先是書報、教科書等文本所架構的制度體系。前文中已論及馬克思主義相關的書報在中國有計劃、有組織地進行出版和宣傳,其中分屬不同媒介的“書”與“刊”所面對的知識傳播對象有所不同。如《社會主義史》《共產主義ABC》《社會主義討論集》等“新青年叢書”、 《共產黨宣言》《階級爭斗》等“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社會主義與進化論》《馬克思主義和達爾文主義》等“新時代叢書”,這一系列“叢書”有體系地出版馬恩、列寧及相關研究,旨在以“知識”凝聚知識分子們的價值共識;而報刊中既有《共產黨》這類理論月刊,也有《勞動界》這類面向勞動大眾的啟蒙刊物,以不同的語言體系去解釋、呈現馬克思主義的各種理論觀點。此外,作為“現代社會文化記憶中重要一環”的教科書,也在形成“族群敘述的認同”(59)沙培德:《知識傳播與集體認同之載體:歷史、記憶、教科書》,見張壽安主編《晚清民初的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00頁。中發揮作用。例如1919年編寫的教材《白話書信》,以書信體的方式介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這本教材的編寫者是《新青年》作者群中的高語罕。以上這些書、報、教科書等制度文本一方面在建黨工作中發揮出“有力的出版物”(60)蔡和森:《蔡林彬給毛澤東(一九二○年九月十六日)》,見《新民學會資料》,第161頁。的組織認同功能,一方面連接了知識分子的話語實踐以及面向民眾的知識啟蒙,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從少數知識分子掌握的“真理”擴散為可共享的公共知識,由精英走向大眾。
其次是各種學會、研究會等社群組織的制度維系。工讀互助主義和“新村”實驗的失敗,讓參與者認識到空想社會主義和改良主義在中國難以成型。社會革命的成功不可以僅憑思想爭辯,而必須是以個人網絡的聯系為基礎,最終要超越個體層面,進入到高度組織的程序之中。五四前后眾多的社團尤為注重制度機制。“北京大學馬克斯學說研究會”成立后,上海、武漢、濟南、廣州等地相繼成立同樣性質的團體,連接起城市之間的學術活動與社會革命實踐。一個有組織的意識形態會“為具體的行為方式提供凝聚的原則”(61)楊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會”觀念的形成與新型社會組織的誕生》,第252頁。,將所有成員整合統一到組織中去。
最后是學校等場所延伸的制度空間。學校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重要陣地,一方面促進了青年學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習,一方面輻射帶動社會民眾的思想教育。以1920年創辦的上海外國語學社為例,該校主要進行俄語教育和馬克思主義著作研讀,團員由各地進步組織介紹入學,以公開辦校的形式掩護黨團活動。該校培養了劉少奇、羅亦農等多位中共領導干部,“組織動員了一批批青年到莫斯科去取經……這種氣勢是前所未有的”(62)張羽:《難忘漁陽里》,見張羽、岳鳳麟主編《一束潔白的花——緬懷曹靖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年,第234 頁。。同年北京大學也在史學系、政治學系等系開設了幾門馬克思主義理論課程,例如由李大釗主講的《唯物史觀研究》《工人的國際運動》,喚起青年學生對于馬克思主義的關注。以北大為中心,馬克思主義傳播形成了向全國輻射的傳輸網絡,這些新的接收站和傳播點的設立,大多以各大學的青年團為依托。例如張太雷等人在天津北洋大學成立的社青團小組,董必武在武昌高師等學校發展學生組織,俞秀松等人在上海大學成立社會主義青年團等等。同時,還出現了一批深入工農群體、勞動者進行馬克思主義教育的業余學校,如平民學校、勞動補習學校、識字班等。1921年1月,北京共產主義小組在長辛店創辦的勞動補習學校正式開學,授課內容包含工人階級政黨、工會組織、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等。各地共產主義小組的刊物《勞動周刊》《勞動音》《共產黨》也都在這個學校里出現了(63)長辛店機車車輛工廠廠史編委會編:《北方的紅星——長辛店機車車輛工廠六十年》,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年,第64~69頁。。另外,設在一些學校內外的書報販賣部也成為制度化體系下人與人的連接場域。書報販賣部不僅銷售書刊,還可以根據訂閱情況把握閱讀者的思想狀況,并提供場所供閱讀者們溝通聯系,以“書”為媒,將散落于各處的讀者串聯在同一個知識場景中,推動建構制度化的知識傳播體系。學校、書報販賣部等知識的多重場所推動了知識與人的生產性實踐,形成向社會延伸的制度空間。
彼得·L.伯格等人認為,制度化是建構客觀化的現實社會的過程,當制度秩序的客體化被傳遞到下一層級時,正當化(legitimation)的問題必然會出現,即需要對制度進行解釋和證明(64)彼得·L.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論綱》,第116頁。。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并與本土實踐相結合,構建出從觀念到現實的制度世界,實現這一過程必須依賴于“制度性媒介”發揮“解釋和證明”的功能,建立起不斷傳承的制度秩序,從而推動馬克思主義傳播從思想觀念落實到日常生活的實踐,并逐漸進化為全民族的革命運動。
從“知識”的視角重新回望并審視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史,可以發現,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完整圖景不僅包括先進知識分子學習、闡釋知識的過程,還包括這種知識轉化為現實的過程。從知識群體、知識資源、知識媒介三個維度出發,基于對知識的獲取、構造到最終落地的進程的分析,本文有如下認識:
首先,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兼具學習者、傳播者、生產者、組織者等多元身份,對于其歷史形象的勾勒不應局限于“經過反復的比較、推求而選擇了馬克思主義”(65)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第9頁。。與同時代其他進入中國的新思想一樣,馬克思主義必須首先經過文字閱讀而獲得。在獲取知識和社會行動之間,知識群體成為一種貫穿全局的結構性因素。通過構筑體系完整的“知識地圖”、向內強化組織規制、向外聯合大眾,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群體力圖使知識階級、勞工階級等更多的社會階層共同成為理論的“承載者”。“當所有社會階層都成為它的‘承載者’時,這種現實就表現得龐大無比了。”(66)彼得·L.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論綱》,第157頁。知識群體由此走出了“沙龍”式的知識交流,成長為中國社會變革的關鍵力量。
其次,圍繞馬克思主義所形成的知識資源的集合,具有不斷回應中國本土“實境”的特點。當時的知識分子已經認識到,馬克思主義不是“一個死板板的模型”,不應當對它“食古不化”(67)存統:《馬克思底共產主義》,《新青年》1921年第9卷第4號。。蘇俄革命經驗就是當時所構造出的馬克思主義“實踐知識”,是先進知識分子在變動的知識流動格局中尋找實踐參考體系的成果。不斷發展中的馬克思主義知識體系為國內革命運動提供了理論指導和實踐經驗的雙重依據,以改造世界為目標的新型理論與實踐知識逐漸席卷傳統的知識世界。
此外,知識的落地必須依托于“物質的存在”。經由書報、社團、學校等“制度性媒介”,馬克思主義傳播在文本層面形成了凝聚政黨意識形態的理論語言以及面向大眾的社會公共知識;在組織層面形成了政治性團體的制度交流機制;在空間層面形成了以學校為代表的知識傳播中樞,聯結多元的場所、不同的人群開展知識動員。通過多進路的制度化實踐,馬克思主義傳播構建起超越個體、到達組織的知識生產模式,促進了從觀念到現實的變遷。
由此觀之,馬克思主義從一種曲折而至的“學說”演進為與中國社會變革同頻共振的“思潮”,并建立起政黨意識形態體系,一種知識類型崛起的背后,涌動著知識與社會交織作用的三重表征:一是知識群體的成長與理論“承載者”的進一步擴大;二是不斷回應現實的知識資源的集合所帶來的知識體系的革新;三是知識媒介連接起人與人、人與組織的新型社會網絡。三者融匯,推動了這種知識類型在“百家爭鳴”中勝出并取得有效的社會行動,也導致了傳統知識世界的解構與重建。因此,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在五四前后的階段式跨越絕不能僅僅歸因于客觀環境、傳播者思想變化等“外力”的作用,而是一種“知識”與中國“合適的土壤”相遇且互構的結果。
進而言之,建立知識視野下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史敘述,將可以打開以往較為靜態的、階段性的傳播分析模式,在知識與社會環境交互的背景中看待傳播各要素與過程,即不是回答“誰在傳播”,而是關注理論“承載者”的聚攏和擴大的過程;不是回答“傳播什么”,而是關注知識資源如何在本土環境下適應與調適;不是回答“通過什么傳播”,而是關注知識媒介的社會連接與動員。知識一直處于不斷累積、不斷更新的軌跡中,依循著知識成長的脈絡開展馬克思主義傳播分析,就是建立以貫通歷史的知識變遷為主線,以知識與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社會變量相互作用所形成的時代關聯域為場景的歷史敘述。受限于篇幅,本文對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史的分析起止于五四前后,對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百年傳播歷程中所產生的知識的“新地圖”,仍留待做進一步的探討分析。
黨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推進理論創新、進行理論創造的歷史”(68)習近平:《在黨史學習教育動員大會上的講話》(2021年2月20日),《求是》2021年第7期。。沿著知識生長的脈絡回到創黨前后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史中,即回到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知識基礎發軔階段,也是回到理論最初的歷史起點。從早期馬克思主義知識演進的歷史經驗中可以看到,理論創新與創造的動力之源在于理論依據以及“承載者”群體的確立,在于理論表達話語體系的創新,在于理論傳播媒介的扎根與連接。處于當前輿論生態與媒介格局都在發生深刻變革的形勢和背景下,面對“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大地展現出更強大、更具說服力的真理力量”這一時代命題,如何進一步凝聚全民族的“認識論共同體”、形成有力回應現實的話語體系、構建與新的媒介技術相適配的知識媒介,也是新時代傳媒實踐研究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