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在過去的40年間,隨著我國與國際遺產界交流合作的加深,以及我國在該領域日益廣泛深入的實踐與探索,逐步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歷史城市尤其是歷史文化名城整體保護的理論與方法。其中,清華的幾位老先生引領了歷史城市整體保護的發展,是時代的先驅。
梁思成先生早在1948年發表的《北平文物必須整理和保存》一文中指出,要為城市文化復興而傳承國粹經典,因為保護才是創造發展的前提[1]。1940年代在對北京老城的保護研究中,他強調了北京(北平)老城作為一個整體的價值,認為“北平的整個形制既是歷史上可貴的孤例,而同時又是藝術上的杰作。”[2]他富有遠見地提出了北京應整體保護城墻城樓、延續古都風貌、限制舊城區內新建建筑不得超過三層樓[3]等建議。
吳良鏞先生傳承和發展了梁思成先生的思想,在我國歷史城市改造的時期提出了“積極保護、整體創造”的思想[4],成為人居科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在1958年主持編制的《保定市城市總體規劃》中就注意到舊城歷史地段的保護,并注重新區與舊城道路網的聯系。1988年,這一思想在菊兒胡同的實踐中得以發展。2002年,吳良鏞先生在指導《濟南市城市空間戰略及新區發展研究》和《泉城特色風貌帶空間結構規劃研究》時提出“風貌帶是維系濟南名城的生命線”。
朱自煊先生長期注重真實性、風貌完整性,踐行整體保護和積極保護原則,將城市設計的科學方法與名城保護發展相結合。他借鑒城市設計方法,對城市整體風貌保護進行長期深入研究與實踐。在街區保護中,他提出“歷史真實性、風貌完整性、生活延續性”的重要思想,并將其應用于黃山屯溪老街、北京什剎海等重要項目中,直接推動了名城保護制度的完善。
城市是一個開放的復雜巨系統[5-6],其價值維度必然是多元的。作為綜合性的建成遺產,歷史城市涵蓋歷史街區、歷史村鎮、文物、歷史建筑、城市歷史景觀等多種遺產類型,涉及范圍廣,涉及對象多。因此,價值評估方法在歷史城市保護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引領作用和核心地位。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實施〈保護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中對世界文化遺產提出了6條評估標準,涵蓋了3個歷史時段的遺產價值特征:反映一種重要的文明、文化,指長時段的歷史;重要歷史階段的代表,反映中時段的歷史;重大歷史事件、代表性杰作等反映較短時段、但十分突出的代表性的歷史[7]。國家文物局、中國古跡遺址保護協會制訂的《中國文物保護準則》也提出了我國文化遺產方面的價值評估方法與視角。
歷史文化名城是一種極為復合的遺產類型,涵蓋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類型的遺產,絕大多數歷史城市的遺產價值具有多維度、多時段的特點[8]。因此,對歷史城市遺產價值的研究,應該在多元綜合的框架下,挖掘歷史城市的價值內涵,構建能夠包容歷史城市在各歷史時期不同維度、不同方面具有代表性的、綜合的歷史文化價值與特色體系,進而確定與之相關聯的遺產要素,建立歷史文化價值特色與歷史城市各類遺產要素的關系框架,評估各要素在凸顯歷史文化價值方面的意義及可能面臨的問題,為制訂相應的保護措施指明方向。
廣州是我國改革開放的前沿,也是城市擴張最迅速的地區。2002年我們和相關單位合作,編制了第一個在市域轄區內“空間全覆蓋、要素全囊括”的《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通過對歷史沿革、城市發展歷程、山水格局等方面的調查研究,我們將廣州歷史文化名城的核心價值與特色歸納提煉為9個方面,其中第一、二、五、六、九條價值反映的是較長歷史時期的歷史及一種文明的代表;第三、四、八條反映的是中長時段的重要類型文化的歷史代表;第七條代表的是較短時段內的特定重要作用的見證意義(圖1)。該規劃首次將“當代全面改革開放的試點城市”作為廣州的代表性價值之一,并確定了相關的保護對象。2021年9月,中共中央辦公廳與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在城鄉建設中加強歷史文化保護傳承的意見》中也將改革開放作為歷史文化名城重要的歷史時期之一,要求提出相應的保護內容[9]。
歷史城市歷來都與區域密切相關,這是城市發展的一般規律。歷史城市的整體保護除了要重點關注古城或老城所在的歷史城區以及周邊環境景觀外,還應該擴大視野,對城市所在地區的相關文化遺產提出保護內容與措施。
歷史城市市域文化遺產內容十分豐富,分布廣泛,需要針對其特點與重點開展保護工作。市域文化遺產的保護重點主要包括:(1)區域范圍內城市聚落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與整體格局,即市域歷史文化遺產整體格局;(2)不同價值主題的市域歷史文化遺產聚集區;(3)重要的道路、線路或線性遺產廊道或遺產線路;(4)其它體系性遺產。
對于市域歷史文化遺產保護,首先要研究城市聚落與區域自然環境的聯系,加強對區域歷史文化遺產的特征歸納,準確提煉區域層面的歷史文化遺產價值。2002年開展的《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在全部逾7000km2的市域范圍內開展了系統的遺產資源梳理,對所有當時具有保護身份和沒有保護身份的資源進行系統調研,將其納入保護體系,希望名城保護體系可以保護更多沒有被當時法律法規明確規定的保護對象。
受歷史地理等因素的影響,城市在市域層面會呈現特定的格局,并且由于城市與聚落遺產的綜合性與包容性,其遺產價值必然會有不同的主題、類型,分布于不同的地區等特征。文化主題聚集區以文化遺產相對集中成片作為劃定依據,這些文化遺產包括傳統村鎮、各級文物保護單位以及三普文物點等。同時依據重要城市道路、環滇池地區范圍、風景名勝區邊界、公園用地邊界、文物保護單位保護范圍、重要自然山體河湖邊界等要素進行邊界調整。
以昆明為例,城址的數次變遷都與市域內滇池岸線的變遷有關[10],環滇池在歷史變遷中形成了多主體文化中心的特點,因此我們在2009年開展的《昆明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中,將圍繞滇池周邊集中的聚落遺產地區劃定為西山文化遺產聚集區、呈貢文化遺產聚集區、海口文化遺產聚集區等7個文化遺產聚集區,把這些對象確定為與文化相關的需要保護的內容,并控制其開發強度。這一思路如今已在國土空間規劃中得到推廣(圖2)。

1 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價值分析,來源:《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

2 昆明文化主題聚集區分布,來源:《昆明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

3 清帝謁陵文化線路區段保護規劃,來源:《薊縣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

4 濟南泉城風貌帶保護結構規劃,來源:《濟南泉城特色風貌帶規劃》
市域歷史文化遺產除了呈現不同主題、不同地域分布的特征以外,還常常因為交通線路等形成一定主題或密切聯系的文化遺產線路。一般遺產線路會串聯起與主題相關的多種類型的文化遺產,如歷史村鎮、古跡遺跡、相關設施,以及密切相關的歷史景觀等。文化線路的保護有助于將市域廣闊范圍內分布較為分散的文化遺產加以整合。
對文化線路包括的諸多文化遺產要素與自然環境要素進行分類,采取“區域—遺產聚集區—相關單位—建、構筑物”4個層次進行保護,其保護范圍也針對4個層次具體劃定,分為短期、中期、長期采取相應的保護與再利用對策。對于文化線路的保護涉及人工遺產要素與自然環境要素,它的完整性通過所有要素的參與得以體現。各個要素之間通過文化事件這一“有意義的聯系”互相緊密依存,共同形成的整體呈現出遺產的重要性與獨特性。文化線路的保護是典型的對歷史文化名城“環境”的保護類型,對于我國目前大量處于岌岌可危狀態的遺產以及亟需系統性整理保護的現狀具有巨大的現實意義與發展前景。
我們在2006年開展的《薊縣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中,提出了以建立清代皇帝謁陵文化線路片斷與明代薊州戍邊文化線路片斷為主要目標,采用區域的視角,針對歷史、文化、經濟等多目標建立綜合保護體系,對于薊縣文化遺產的整體保護與區域旅游發展都具有相當重要的戰略意義(圖3)。
自19世紀末德國地理學家李特爾(Carl Ritter)首次提出文化景觀的概念后,很快得到學界的關注。1994年《實施〈保護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正式將“文化景觀”納入世界文化遺產體系,并將其定義為“人類與大自然的共同杰作”[11]。
在我國的歷史城市中,尤其是在歷史城區及周邊緊密聯系的山水環境,有著大量符合文化景觀標準的文化遺產[12]。需要重點考慮的是,在我國廣闊大地的背景下,如何把山水作為一個文化現象而不僅僅是現在西方觀念中的生態要素來對待。
1990年代,清華大學與濟南規劃院合作對濟南老城中的“芙蓉街—曲水亭”片區開展了保護規劃的編制工作,第一次將泉水文化景觀與歷史街區的保護聯系起來。進入21世紀,濟南城市的發展開始面臨新的機遇和挑戰,我們有幸參加2002年的《濟南泉城特色風貌帶規劃》,據我所知,這是全國最早將生態文化景觀和大尺度的城市環境結合起來的專項規劃。規劃提出“泉城特色風貌帶”的概念,文化景觀的保護觀念在規劃中得到了提升。“山、泉、湖、河、城”的提出,使濟南成為全國第一個、也是世界上較早在大范圍內,明確提出將自然要素作為城市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加以保護的歷史城市,而且這一體系的建立比2005年《維也納保護具有歷史意義的城市景觀備忘錄》[13]提出的城市歷史景觀(HUL)概念早了3年多。
在濟南泉城風貌帶文化景觀理論支持下,2002年開始的《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與當地規劃局一起提出“山、水、城、田、海”的大山大海保護結構[14],強調了歷史城區、歷史街區、歷史村鎮與自然山水的依托關系,這為我們今天講的“鄉愁”和“兩山理論”做了非常好的支撐(圖4)。
如今國家提出的城市更新的戰略,是我們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成片的區域如何真實和完整地保護,傳承多樣的城市和風貌。2005年《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規范(GB50357–2005)》出臺,歷史建筑的門檻進一步提高,按照規劃應予以“保留”的一般傳統風貌建筑將無可爭議地成為歷史文化保護區風貌的主體,但在實際實施過程中“重文物與歷史建筑,輕一般傳統風貌建筑”[15]的情況仍普遍存在。
在2007年開展的《三亞崖城鎮歷史文化名鎮保護規劃》和《山東朱家裕歷史文化名村保護規劃》中,我們發現如果只把具有法定身份的文物、歷史建筑作為保護對象,其所占比例太低,難以支撐歷史村鎮的成片保護,如崖城鎮文物和歷史建筑的比例僅占全部建、構筑物的7.6%;但如果我們將一般傳統風貌建筑同時列為保護對象,保護建筑的比例才能夠支撐起歷史村鎮成片保護的目標,如崖城鎮能到達37.3%的比例(圖5)。
因此,我們較早提出一般傳統風貌建筑的定義和確定標準,將其從街區保護中“與歷史風貌無沖突的建(構)筑物”類別中剝離出來,這樣就將保護范圍內的文物之外的其他建、構筑物分為歷史建筑、一般傳統風貌建筑、與傳統相協調的建筑、與傳統不協調的建筑4類。其中,一般傳統風貌建筑應對其具有風貌價值的外觀進行改善和維修,對不符合傳統風貌要求的建筑局部、構件及環境等進行整治改善,建筑內部無特殊保護要求。一般傳統風貌建筑應進行保留,不可隨意拆除,但可以根據其傳統風貌要求進行翻建[15]。
對于傳統風貌建筑的保護,我們利用《景德鎮彭家上弄酒店》等一批工程項目的機會做了深入的實踐探索(圖6)。彭家弄作坊院位于景德鎮御窯廠遺址重點保護區范圍內,在明清時期是御窯廠生產功能的延伸,是集瓷器生產、商業、居住為一體的院落組合。改造前場地內大部分建筑老舊破損,基礎設施較差。根據要求,下足“繡花”功夫,盡可能保留建筑大木作與外墻,小木作盡可能地保留建筑歷史信息,新建的部分采用可識別性的介入方式。在此前提下,優化與提升給排水、保溫隔熱、通風采光等建筑室內環境。設計團隊以彭家弄作坊院作為典型案例,研究御窯廠遺址重點保護區內作坊院的保護、修復、再利用模式,探索具有推廣價值的保護模式,以帶動景德鎮整體的經濟復蘇[16]。

5 三亞崖城鎮和山東章丘朱家裕村建筑整治更新模式分析,來源:《三亞崖城鎮歷史文化名鎮保護規劃》《山東朱家裕歷史文化名村保護規劃》

6 景德鎮彭家弄酒店改造后實景

7 連江魁龍坊街區織補新建建筑

8 景德鎮陶溪川改造建筑的新舊結合
(1)尊重地域特色和傳統形態的建筑織補,植入多樣功能
織補是城市更新的重要手段。在過去 40年間,我國的城市建設以資本驅動為主,地方政府多追求短期效益,導致城市碎片化嚴重,舊城、新區面臨不同的問題[17]。
在街區實施更新進行功能植入時,應保持使用功能的傳統單元尺度,并堅持功能的多樣性。連江魁龍坊更新院落均保持了原有院落邊界,遵循垂直街巷組織院落的原則,在街區北側織補多層高密度的社會住宅;最終形成文化展示、商業、辦公、居住、酒店、宗教等多元功能混合的開放街區;景德鎮陶溪川則延續了原料、成型、燒煉、彩繪生產工藝邏輯支配下的廠房格局與形態,將中部鍛造車間改造為博物館。利用廠房自身的縱向跨度,沿主要界面設置了分散式小型的商業空間,植入商業、辦公、酒店、公寓等功能,將原有封閉廠區改造成為集陶瓷文化交流展示、休閑文化、創意研究等為一體的開放的城市客廳。
(2)塑造具有本土性、時代性特色的、和而不同的城市風貌
在保護好現存各歷史時期本底的基礎上,新建、改建建筑應真實謙遜地體現時代特色,而不應將其恢復到某一特定時期的所謂整體風貌[18]。
在連江魁龍坊的設計實踐中,我們對連江全域傳統建筑進行了采風研究,從形式、體量、材料、構造、構件、裝飾等方面進行了提煉,在街區新、改建建筑中創造性地進行了運用,既體現傳統特征,又結合建筑使用功能,適度運用現代材料、手法,滿足當代使用要求(圖7)。
在景德鎮陶溪川的設計實踐中,傳統陶瓷燒造相關的材料(窯磚等)、工藝、花式等也成為建筑、景觀創作的重要參考,應用于酒店、公寓等新建建筑之中。最終實現街區既有各歷史時期精心修復的真實遺存,又有體現地域特色與時代精神的新建建筑;使整體風貌協調統一,單體建筑各有特色(圖8)。
名城制度建立至今已有40年,清華團隊持續在強化歷史城市價值評估、引領市域文化遺產整體保護、風貌保護傳承和延續等方面積極開展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今后將繼續為城市遺產整體保護和文化傳承、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這一偉大事業貢獻力量。□(致謝:感謝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文化與自然資源研究室張晶晶對相關資料的收集和文字編輯整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