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輝
仇保興先生早在2012年就指出,名城保護工作面臨著片面追求城市土地的經濟價值、忽視持續的文化價值、忽略歷史與環境的協調、以旅游開發來代替名城保護、拆真遺產、建假古董等問題[1]。10年來,在大量興建的“假古董”中,有的未經嚴謹考古且形制錯誤,而原有古建和街區被淹沒其間;民居拆毀殆盡,只剩孤零零幾處國家級、省級保護建筑;商業化較重,歷史街區修舊如新;為旅游開發而讓古城的大部分居民搬出,造成古城空心化,喪失活力……歷史文化聚落的現狀不容樂觀,價值取向的共識尚未形成,對矛盾“之間”的關注不夠,因此,保護與發展的問題并未得到根本性的解決。
傳統,是一個典型的“熟詞”,也是一個容易產生“歧義”和“誤用”的詞。
按照漢字解釋1),“傳:授也,續也,布也;傳遞;傳授”;“統:絲的頭緒;世代相繼的系統”。傳,是動詞、形容詞;統,是名詞。因此,傳統首先應該是一個“動名詞”──一個通過持續傳遞而獲得的世代相繼的系統。
“傳統”作為關鍵詞的研究很多,在知網以關鍵詞“傳統”檢索中文文獻,得到文獻12,894 篇;以關鍵詞“傳統文化”檢索中文文獻,得到文獻44,356篇;以關鍵詞“傳統聚落”檢索中文文獻,得到文獻1613篇;而以關鍵詞“文化傳統”檢索中文文獻,得到文獻2627篇;以關鍵詞“聚落傳統”檢索中文文獻,只得到1篇文獻。可以看出,把“傳統”作為形容詞的比作為名詞的要多很多,而作為形容詞的“傳統”大多是跟時間的“過去”有關的,名詞化后變成與“現代”相對立,因此,“傳統與現代”成為一個習以為常的詞——在知網以關鍵詞“傳統與現代”檢索中文文獻,居然有541篇。
一旦傳統成為現代和未來的對立,它就被固化在了時間的“過去”。

1-3 變化中的獨克宗古城:屋面材料(閃片替換)

4.5 變化中的獨克宗古城:屋面排水檐溝材料

6 變化中的獨克宗古城:煙道

7 變化中的獨克宗古城:煙道

8.9 附建陽光棚
傳統不是古代流傳下來的不變的陳跡,而是當代人活生生的創造[2]。“傳統”并不是一種消失的狀態,它應該總是“在場”的,它總是作為過去和現在以及未來的連接中介。無論我們在“傳統”的概念上存在多么大的爭議,但就個人來說,當回頭看過去的時候,顯然會有一個相對清楚的認識,將只能在“整體”的基礎上進行取舍,并且由于“整體”是客觀的,又可以隨時更正自己對于傳統的認識。也正是這種共時性,使得“過去”具有了“現存性”[3]。
作為動詞的“傳統”強調的是持續的傳導行為,作為名詞的“傳統”強調的是在時間上連續不斷、空間上緊密關聯、性質上相互交融的統合整體,即所謂的“時空連續統”,作為與英文“動名詞ing形式”對應的傳統,強調的是“在場”。“時空連續統”的視野要求把傳統看作一個與過去的遺留、現實的存在和未來的可能相交叉的“網”;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 和“過去的現存性”,還要理解“未來的現存性”[4]。因此,對“聚落傳統”的發現和深究比對“傳統聚落”的觀察和理解重要。
以香格里拉獨克宗為例,從1999年至今,這個夢中的“香巴拉”古城從日漸衰敗到旅游重振、從火災到復建、從全面“閃片”替換到陽光棚整治(圖1-9),經歷了一個持續變化、爭議不斷、矛盾重重的過程。如果靜態地保持“原貌”,傳統民居隨著原住民的外遷而破敗,聚落傳統會逐漸消失;如果大力發展旅游,傳統民居隨著需求變化而異化,聚落傳統有可能發生斷裂……如此,“時間矛盾”可以解決嗎?沒有了閃片的“閃片房”和加建了陽光棚的“閃片房”能夠成為獨克宗的新傳統嗎?失去了“閃片房”智慧的獨克宗古城還可以作為過去和未來的連接體嗎?
歷史文化聚落不僅處在一種歷時性的“過去”,而更處在一種共時性的“生境”之中。在時間矛盾中,重點是理解并處理好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系。而在空間矛盾中,保護和發展孰輕孰重、孰先孰后,如何才可以實現老生常談的“在保護中求發展,在發展中求保護”,是值得著重探討的問題。
在聚落傳統傳遞的空間關系中,保護與發展的矛盾是非常突出的,在一定的空間中,這種矛盾甚至是不可調和的。自然和文化多樣性的保護是地區發展、特別是地區旅游與文化發展的重要基礎之一,同時,也要強調保護是一個動態的而非“凍結”式的過程,保護的目的正是為了更好的發展[5]。因此,傳統聚落的保護不能等待機會而是要創造機會,靜態的保護是蒼白無力的, 只有發展才能促保護──要把保護作為發展,并思考怎樣的保護可以推動歷史聚落的持續發展。
按照保護和發展各自的要求,以及對作為動名詞的傳統的理解,在同一個空間里“既保護又發展”的命題是不成立的,但整體地將其“放在不同的空間來解決是最有效的辦法”──將新與舊、保護與發展放在不同空間中來取得平衡、獲得再生[5]。同時,也要將保護與發展放到“空間連續統”中,思考如何使保護與發展成為“保護—發展”整體。
既然在同一空間中實施保護和發展是矛盾的,那么如何通過核心區外的空間發展來促進核心區有效的保護利用就成為歷史聚落發展中需要著重探討的模式。麗江束河就是這種模式的典型代表。
束河在世界文化遺產的核心區外規劃建設了旅游配套服務區“茶馬驛站”,使得核心區的保護和商業區的發展各得其所,并在更大的范圍取得了協調。通過旅游發展促進了歷史文化聚落的活態保護,而這種由內及外的保護又帶來了更大的發展(圖10-16)。

10-12 保護與發展協同的麗江束河

13.14 “空間連續統”中的麗江束河:核心區
“之間”,是矛盾凸顯與矛盾平衡的過程,表達的是一種“取中”的觀念和融合的價值。時間“之間”是聯系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橋梁,是保證傳統處在“時間連續統”之中的重點;空間“之間”是緩沖新區和舊區的過渡,是保證傳統的保護與發展可以相得益彰的關鍵。
“之間”,是一種妥協、一種平衡、一種和諧,更是一種策略。
“得間”,是一種思辨求知的態度,是一種尋找“問題”與“機會”的努力。
歷史聚落無不存在于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新與舊之間(圖17、18)、保護與發展之間、整體與局部之間、地區性與全球化之間、中心與邊緣之間、熟悉與陌生之間、同化與異化之間。因此,在歷史文化聚落的保護中,討論如何甄別聚落傳統的當代和未來的有效性和生命力,如何在過去、現在、未來的矛盾“之間”、在保護與發展的矛盾“之間”尋找一條適合于空間、時間和人間的平衡之路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

15.16 “空間連續統”中的麗江束河:服務區

17 歷史聚落的新舊“之間”:獨克宗

18 歷史聚落的新舊“之間”:束河
在《傳統的發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一書中,有一個貫穿始終的鮮明觀點,即:“那些影響我們日常生活的、表面上久遠的傳統,其實只有很短暫的歷史;我們一直處于而且不得不處于發明傳統的狀態中,只不過在現代,這種發明變得更加快速而已”[2]。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也強調,“傳統并不只是我們繼承得來的一宗現成之物,而是我們自己把它生產出來的,因為我們理解著傳統的進展并且參與在傳統的進展之中,從而也就靠我們自己進一步地規定了傳統 ”[6]。
艾略特(T. S. Eliot)在《傳統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中指出,“過去因現在而改變正如現在為過去所指引”,我們所知道的就是過去且只是過去,或所謂的“過去的現在”[3]。時間中“過去的現在”和“未來的現在”都存在于我們的心靈之中。聚落傳統的研究,著眼點更多應該在于現在和未來,或者說,在于“未來的現在”。研究傳統的過去部分,不是只看到“過去存在的”,還應該要有能力尋找到“過去不存在的”。
誠如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所言,“傳統即使由舊變新是必要的,也要考慮有一個漸變的適應過程,特別要防止局部突變帶來整體上的失序、斷裂和解體”[7]。新傳統必然載有新時代所賦予它的新精神,舊傳統也不可能因為新時代的到來就迅即消失,特別是在舊傳統中沉淀很深、自識性很高、得到民族和社會廣泛認同的那些內容。
傳統不應當被絕對化和固定化,將歷史聚落傳統置于整體的“時空連續統”中觀察、理解、承啟,去發掘那些“過去和現在不曾存在的東西”,采取調和普世文明和地方文化的姿態,尋求“存在于普世文明和扎根文化的個性之間的張力”。
當傳統在創造我們的同時,我們也要有信心去創造傳統。□
注釋
1) 相關字詞解釋引自漢典網www.zdi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