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觀視閾下生態文明建設刑法保障的應然定位與未來走向

范 淼

（遼寧大學 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把握發展階段新變化，把逐步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擺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推動區域協調發展，采取有力措施保障和改善民生，打贏脫貧攻堅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為促進共同富裕創造了良好條件。現在，已經到了扎實推動共同富裕的歷史階段[1]。2021 年6 月10 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支持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的意見》發布，共同富裕示范區正式落地浙江。在共同富裕的進程中，可持續發展與綠色發展是建設高質量發展從而實現共同富裕的前提，以損害生態環境質量為代價的經濟增長是無法實現共同富裕的追求和目標的，加強生態文明建設是推進共同富裕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生態文明建設中，完善生態環境刑法保障機制是關鍵一環。面對生態文明建設的長效進程，如何協調刑法保障機制與其他機制的關系，更好地利用刑事治理和刑法保障機制特點，在生態文明建設和推進共同富裕的不同階段，根據環境問題治理的現實需求對刑事治理手段在各階段的定位作出長遠規劃，是實現生態文明建設目標與共同富裕的重要課題。

一、共同富裕觀下生態文明建設刑法保障之理解與現狀

（一）共同富裕觀、生態文明建設與刑法保障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和基本遵循，是人民群眾的共同期盼。我們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歸根結底是要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2]。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2035 年目標和2050 年目標，都鮮明地體現了改善人民生活、縮小貧富差距、實現共同富裕的要求。共同富裕的最終目標是全體人民通過辛勤勞動和相互幫助，普遍達到生活富裕富足、精神自信自強、環境宜居宜業、社會和諧和睦、公共服務普及普惠，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共享改革發展成果和幸福美好生活[3]。

由此可見，共同富裕是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五大文明高度發達基礎之上的共同富裕[4]。共同富裕是包含生態文明的共同富裕，以破壞生態文明為代價而追求的經濟增長是不符合共同富裕的內核要義的。只有生態文明基礎上的經濟發展才是可持續發展與高質量發展，才能達到真正的共同富裕。同時生態文明建設需要在法治的軌道上推進，建立健全最嚴格的生態環境保護法律制度，大力推動生態環境保護法律制度全面有效實施，以達到可持續發展、高質量發展與綠色發展，推進共同富裕。

在生態環境保護法律制度中，生態環境刑法毫無疑問起到了重要作用。生態環境刑法針對已經嚴重危害生態環境的犯罪行為，以刑罰為懲治手段，達到防止現有環境損害繼續擴大的治理效果與震懾潛在犯罪人的預防效果。生態環境刑法是生態環境保護法律制度中最嚴厲的防線，我國通過出臺刑法修正案及司法解釋的方式，嚴密了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刑法規制范圍，并加大了其規制力度，以求為環境問題治理提供有力手段，為生態文明建設提供可靠保障，為共同富裕實現提供有效助力。同時需要關注的是，生態環境刑法的屬性為事后法，適用于已經造成嚴重生態危害的治理情境，刑罰手段之嚴厲所起到的震懾作用能夠在短期內達到良好的生態問題治理與預防效果。但是以刑事手段保障生態環境、治理生態破壞問題的作用是有限的。調整環境刑事立法與司法在不同時期的適用范圍與力度，既要通過罪刑的合理配置發揮刑事治理的懲罰功能，又要與其他治理手段相結合共同完善生態環境危害的預防機制。

（二）刑法保障機制在生態文明建設中的現狀

我國目前生態環境保護法律制度從部門法屬性的層面上可分為生態環境法制度與生態環境刑法制度。以危害生態環境行為的法益侵害程度進行分界，一般的危害生態環境行為由生態環境法予以規制，達到一定的法益侵害程度的危害生態環境行為則由生態環境刑法予以規制。若以生態環境保護領域進行分類，我國的生態環境保護法律制度可從環境污染防治、自然資源保護、生態保護、節能減排與能源、資源循環利用、防災減災等六個方面進行分類[5]。總體生態環境法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為基本法，多個生態環境門類的單行生態環境法為主干，由法律、行政法規規章、地方性法規等多層次，形成體系較為完整的一般生態環境法律體系[5]。每個環境門類由多部單行生態環境法以及相關生態環境刑法條文構成，即生態環境法-生態環境刑法雙層結構對其予以充分保障。

其中環境污染防治方面的生態環境刑法包括《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污染環境罪、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一款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二款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自然資源保護方面的生態環境刑法包括《刑法》第三百四十條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第三百四十二條非法占用農用地罪，第三百四十二條之一破壞自然保護地罪，第三百四十三條非法采礦罪和破壞性采礦罪，第三百四十四條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第三百四十四條之一非法引進、釋放、丟棄外來入侵物種罪，第三百四十五條盜伐、濫伐林木罪和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林木罪，第四百零七條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第四百一十條非法批準征收、征用、占用土地罪和非法低價出讓國有土地使用權罪。生態保護方面的生態環境刑法包括《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條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非法狩獵罪，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陸生野生動物罪。節能減排與能源方面的生態環境刑法包括《刑法》第一百一十八條破壞電力設備罪、第一百一十九條過失損壞電力設備罪。資源循環利用方面與防災減災方面均沒有生態環境刑法的相關規定。

由上可見，當前我國立法中，并非所有生態環境領域均有生態環境刑法的保障，生態環境刑法僅適用于規制侵害到生態環境法益且具有刑罰處罰必要性的危害生態環境犯罪行為。首先，從刑法本質屬性上來說，刑法規制的是犯罪行為，危害生態環境犯罪行為與其他一般的環境違法行為所不同的是其具有生態環境法益之侵害性的本質特征。因此，適用生態環境刑法的條件之一，是該危害生態環境的行為需侵害到生態環境法益。其次，從刑法與刑罰的功能屬性上來說，刑法與刑罰的功能在于懲治與預防犯罪。在懲治犯罪方面，對于實施嚴重侵害我國生態環境行為的行為人依據生態環境刑法的規定，給予其相應嚴厲的刑事處罰，能夠起到制止破壞生態環境行為，使行為人感到痛苦和恥辱的懲治作用；同時在預防犯罪方面，生態環境刑法主要通過對已犯罪者的處罰使其不想也不敢再繼續實施危害生態環境的行為，并且還能夠震懾、威嚇想要實施而尚未實施危害生態環境行為的潛在犯罪人，使其望而生畏，打消犯罪念頭，從而起到預防犯罪之作用。

因此，考察以上因素，需要生態環境刑法予以治理與預防的危害生態環境行為主要包括環境污染防治領域中嚴重的環境污染行為、自然資源保護領域中嚴重的自然資源破壞行為、生態保護領域中危害野生動植物生態的行為。以上是三類比較典型的危害生態環境犯罪行為。那么在節能減排與能源領域中，破壞電力設備罪和過失破壞電力設備罪并不屬于典型的危害生態環境犯罪，其所侵害的主體法益為公共安全法益，生態環境法益為附屬法益，但考慮到其對涉及電力能源法益的侵害，也將兩種犯罪作為準危害生態環境犯罪來歸類。在資源循環利用和防災減災方面，由于所涉環境違法行為尚未嚴重侵害環境法益，或是不具有刑事處罰的必要性，即使違法人員涉及追究刑事責任也多以職務犯罪為主，與生態環境法益侵害關系不夠密切，因此沒有專門的生態環境刑法條文對這兩個領域予以規制。

二、刑法保障機制在生態文明建設中的應然定位

目前我國在生態文明建設中的生態環境問題治理上，不斷通過生態環境刑法的擴張化適用以達到良好的治理效果。不可否認，刑法在嚴峻環境問題的治理中能夠起到較為明顯且強力的保障作用。但隨著綠色發展和生態環境質量的好轉，我國在生態文明建設推進過程中，生態環境的保護從以治為主向預防為主的方向轉變。對此，刑法保障機制在預防方面的有限性凸顯，在生態環境建設中要積極關注刑法保障機制的角色轉變和應然定位。

（一）生態文明建設中刑法保障機制定位之爭訟

針對我國近年備受關注的生態環境治理和生態文明建設，生態環境刑法呈現出介入提前化、規制擴張化、治理早期化的演進趨勢，對此，理論界眾說紛紜，出現兩極化局面。多數學者認可生態環境刑法的預防性定位，且建議應在此基礎上繼續推進生態環境刑法保障機制的擴張[6-9]。少數學者則提倡應當保持刑法的謙抑理性，認為通過擴張刑法來完成本應該由前置法完成的預防性任務實屬本末倒置之舉[10-11]。

生態環境刑法的預防或是謙抑，均尚存疑慮。在生態環境刑法預防論看來，我國目前的生態環境刑法前置法體系無法滿足生態環境治理的需求，如果對前置法體系及環境治理模式加以調整，不僅牽涉多個領域，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在短期內也無法收到明顯有效的環境治理效果。而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相比能夠產生簡單有效的即時反饋效果。刑法體系完整齊備，僅需改動一個刑法法條就能明顯看到治理效果，因此在遇到社會治理難題時，人們最先想到的是讓刑法來管。這正是人們對于即時反饋效果依賴性的體現。從實質上來看，生態環境刑法預防論者多以功利色彩為主，即出于預防刑法之實用性而支持生態環境刑法的擴張，進而再用風險刑法、行政獨立性甚至積極的一般預防理論來為預防刑法尋找理論支撐。但是僅關注實用性的做法通常難以為繼。擴張化刑法的收效是立竿見影的，初期許多人會懾于刑罰的威懾而收斂自己的行為，但隨著刑法的推進適用，其弊端也是極其明顯的，刑法保障機制在多個方面都存在一定的有限性。

（二）生態文明建設中刑法保障機制之有限性

由傳統法律觀念所致，我國一直依賴于刑法的治理與預防成效，只要在某一領域出現亂象或是短期無法呈現較好治理效果時，我們都會使用刑法對該領域進行“快刀斬亂麻”式的治理，在短期內確實會收到較好的治理效果。如我國近年來在恐怖活動犯罪領域、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領域、環境污染犯罪領域以及某些新興犯罪領域，都在刑法的適用上呈現出了擴張化、早期化和預防化的趨勢。當然此種情況不僅限于我國，二戰后的20 世紀，世界其他國家的犯罪率呈現上升態勢，犯罪形勢急劇惡化，許多國家也通過擴張刑事立法、大量適用刑法來達到良好的社會治理效果。刑法確實是社會治理者們最為青睞的手段之一。但“刑法萬能論”并不完全適用于生態環境問題的治理，在生態文明建設中，刑法保障機制是具有一定局限性的。

1.生態環境刑法對于生態環境問題的治理功能是有限的

刑法主要通過對犯罪者處以刑罰，達到懲罰和制止生態環境危害行為的目的。其刑罰手段主要包括監禁刑和資格刑。不可否認，通過監禁犯罪者或者剝奪犯罪者的某種資格確實能夠起到禁止其繼續進行生態環境損害的效果，但是對于已損害的生態環境卻無任何修復功能。因此其與一般的自然犯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通過對犯罪者適用身體刑和財產刑的方式來撫慰和補償被害人及其家屬，但是危害生態環境犯罪中被損害的環境卻無法通過懲罰犯罪者的方式得到補償和恢復，這也正是生態環境刑法在治理功能上的不足之處。

2.生態環境刑法對于生態環境問題的預防功能是有限的

刑法的預防功能也是通過對犯罪者適用刑罰，使犯罪者被剝奪繼續犯罪的能力以及因刑罰之痛苦而不敢繼續實施犯罪，同時還能夠使社會中的潛在犯罪人被震懾、威嚇而不敢實施犯罪。刑法的這種預防功能的發揮完全依賴于對犯罪人的改造和震懾，若犯罪人具有良好的改造效果，潛在犯罪人能夠被震懾住，那么刑法就能夠起到較好的預防效果。但是在多數情況下，犯罪人的改造效果有限，其仍然具有一定的再犯率，我們也無法保證潛在犯罪人能夠被震懾而不會鋌而走險。尤其是生態環境犯罪人多數是為了追求較高的經濟利益、甘冒法律風險而實施犯罪，其出于僥幸和趨利避害之心理，可能會認為所追求的利益要高于自己可能受到追責的法律成本以及經濟成本，那么刑法的震懾作用在此并不能夠真正發揮，這也正是基于邊沁的功利主義理論[12]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犯罪計量經濟學派所得之結論。所以想要使生態環境刑法達到理想的預防效果，前提是已然犯罪人和潛在犯罪人能夠向著我們預期的方向發展，即消除再犯率、潛在犯罪人得以完全被震懾，而現實情況下的人永遠是不能預判的因素之一。所以刑法對潛在犯罪人的預防，更多情形下是顯得蒼白無力的，若對其強加不適當的刑罰以期達到預防功能，則無異于在濫施刑罰[13]278。這也是生態環境刑法在預防功能上的有限之處。

3.生態環境刑法的適用效益是有限的

刑法相較于其他社會規范來說，對犯罪的規制成本是最高的，如刑事立法與司法的運行需要投入大量人力與物力，刑事設施的維持也離不開一定的物質條件。以監禁刑為例，監獄服刑人員的基本生活開支、監獄管理人員的工資以及監獄設施的建設、維護和管理等，均需較高的成本花費。一個社會的基本資源是有限的，若在刑法資源中投入較高成本，勢必會擠壓到社會其他方面的成本投入；同時刑法并非具有高成本帶來高收益的必然優勢，那么在擠壓其他資源的同時高成本投入刑法適用并非社會管理之良策，也并非維持社會正常運轉的長久之計。因此考慮獲取最大效益的成本投入才是刑法適用的最佳范圍。若可以代替適用其他成本較低的法律規制手段以及社會治理手段，刑法應當作出部分讓位，以取得更高的適用效益。

生態環境刑法的適用雖然具有局限性，但可以看到的是，在短期的生態環境治理中，生態環境刑法確實能夠達到比較好的治理效果。我們在適用生態環境刑法時也要考慮取其長處、避其短處，使刑法發揮更好的保障作用，保障整個生態文明建設在推動共同富裕過程中順利進行。

（三）刑法保障機制在生態文明建設中的定位思路

推進共同富裕是一個長期命題，隨著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發展，每個階段的生態環境治理要求和目標也有所不同。因此刑法保障機制的定位絕非單一的預防性或是謙抑性，而應當在不同的生態文明和共同富裕的建設時期，根據具體需求，對其賦予不同的定位。

1.當前刑法保障機制的預防化定位之正當性

當前我國生態文明建設尚在進行中，許多保障機制和生態環境治理手段并不完備，但我國刑法體系較為健全，刑法可以在短時期內起到較好的治理效果，因此在生態環境問題較為嚴峻的時期，刑法需要在其他法律機制和治理手段缺位的情況下擔負起主要的治理任務，通過對危害生態環境危險犯進行提前規制的方式，將刑法保障機制定位于預防化治理模式，擴大治理范圍，以期取得良好的治理效果。在環境問題較為嚴重的當下，預防化治理的針對性、快速性和擴張性可以有效應對環境破壞和污染事件頻發的現狀。這種預防化治理理念在刑事立法中，體現于我國對生態環境刑法條文的四次修訂。這四次修訂將生態環境刑法在定位上由事后懲罰轉向事前預防，在罪名設置上由粗疏轉向嚴密，在刑罰配置上由輕刑轉向相對重刑。在刑事司法中，當前生態環境形式治理以專項治理為主要模式，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均以不同形式成立專門的環境保護內設部門，集中主要司法力量查辦生態環境侵害類案件，并對環境類犯罪案件要求快偵、快破、快訴、快審、快判、快執。司法機關對于生態環境侵害類案件的辦案數量均存在大幅度增長[9]。

不可否認，從短期來看，這種預防主義治理模式，以及由各地司法機關牽頭開展的環境犯罪專項治理行動，通過高頻次、高效率、高強度的運動式治理，確實遏制了環境犯罪不斷高漲、重大惡性環境污染事故頻發的不良態勢，為環境犯罪的進一步治理贏得了時間[14]。

2.未來刑法保障機制應定位于保障法

需要注意的是，生態環境建設中的刑法保障機制在治理功能、預防功能和適用效益上均存在局限性，生態環境問題的損害后果具有潛伏性、長期性和隱蔽性的特點，對其治理絕非一蹴而就的事。隨著生態文明建設的推進，刑法保障機制的預防化定位所帶來的應急與功利化弊端會逐步暴露。我國目前所出現的生態環境刑法治理之“繁榮”局面，實際上是由于其所配套的其他治理手段不夠完備且執行不嚴所導致的，這也導致刑法在生態環境治理中既要防止一般環境違法行為的發生，又要預防嚴重危害生態環境犯罪行為的發生。也就是需要擴張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治理領域以取得理想的治理效果。但此絕非長久之計，而僅是一種短期解決策略。因此，我們對生態環境刑法取長避短適用之前提，是要關注其保障法之定位。

對于其保障法定位的理解應當以生態環境刑法所保護的法益為基礎，目前生態環境刑法所保護的法益已經由人類中心主義法益向生態環境法益靠攏。只有已損害生態環境法益的危害行為才應由刑法所規制，對于可能損害生態環境法益的危險行為的規制應讓位于其他具備更強預防功能的手段，以防止其他法律與保障機制的萎縮和刑法適用的極度泛化。因此在生態文明建設后期，生態環境質量大幅度改善，生態環境保護重點由治理向預防轉變之時，生態環境刑法保障機制應以保障法為定位，由預防化治理向謙抑化保障靠攏，適用“道德—第一次法—第二次法”的犯罪化作業過濾原理，通過道德制約、一般生態環境法制約、生態環境刑法制約的三重審查與過濾機制，合理確定犯罪化的范圍與邊界[15]，使刑法回歸其保障法地位。

三、共同富裕觀下生態文明建設刑法保障的未來走向

推進共同富裕是一項多維度、分階段的重大任務。生態文明建設要配合其多維度要求，調動社會各方力量，在生態環境問題治理和預防保障機制中構建多層次的立體防控體系。同時生態文明建設還需要根據共同富裕的具體階段要求，確定分階段目標，以目標需要為導向，調整刑法保障機制走向，配合其他保障機制全面推進共同富裕。

（一）生態文明建設中刑法保障的立體化建構

刑法是國家治理犯罪現象的最基本、最有力的手段，但從來不是唯一的手段；由于刑罰是最嚴厲的制裁，其所耗費的社會資源最多，因此刑法的干預具有最后性，必須在道德、紀律等非法律規范和民法、行政法等非刑法手段干預無效之后才能出手[16]。刑法的作用和功能從來就不是自洽的，是不能自我滿足的，其效力和效率取決于包括刑法在內的法律規范體系和非法律規范體系綜合作用的發揮，因此刑法的作用是附屬且有限的。解決其有限性就需要將其他生態環境法律保障機制與刑法保障機制有機結合，以多維度、立體化的協作模式共同發揮作用。

針對生態環境刑法治理功能中所缺乏的環境修復功能，可以通過刑事訴訟中的恢復性司法、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機制和環境公益訴訟機制來予以彌補。針對生態環境刑法預防功能中有限的犯罪人預防，可以通過社會預防、情境預防、犯罪預測等多個角度的預防手段來予以彌補。

1.環境恢復性司法

恢復性司法是相對于傳統刑事司法制度而言的新型司法模式。恢復性司法以對損害后果的補救和社會關系的修復作為最終的目標，其核心要義在于促進因為犯罪發生而遭到破壞的社會關系和法益得到真正的修復[17]。環境恢復性司法主要適用于危害生態環境犯罪刑事訴訟案件，其責任形式有別于以懲罰為目的的刑罰措施，令犯罪人恢復受損環境等非刑罰措施的適用，使被破壞的社會秩序得以恢復，使犯罪人在該過程中真誠悔悟，更好地發揮教育改造功能，有利于其積極回歸社會，還能夠通過非監禁化制裁措施降低刑罰執行成本，同時彌補執行一般刑罰措施所缺乏的環境修復功能，符合生態文明建設的價值追求。我國在生態環境領域開創恢復性司法模式先河的是黑龍江。1988年，尚志葦在河林區法院審理一起盜伐林木案件時，判令被告人補植5畝“賠償林”，經過3年的扶育、管護，林木成活率達95%[18]。近年，在涉林案件中頻繁適用“補植復綠”等非刑罰措施①都體現了我國對于環境恢復性司法模式的認可和運用。

2.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機制

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是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目的在于使損害生態環境的違法企業承擔應有的賠償責任，使受損的生態環境得到及時的修復。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四條、一千二百三十五條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提供了原則性規定。各單項環境法律也逐步納入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相關規定。根據《民法典》的規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是指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對于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侵權人有權提起訴訟，請求其賠償恢復受損生態環境所造成的損失和費用。賠償范圍包括生態環境受到損害至修復完成期間服務功能喪失導致的損失，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生態環境損害調查、鑒定評估等費用，清除污染、修復生態環境費用，防止損害發生和擴大所支出的合理費用等。通過引入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規則，可以促使環境違法者以承擔民事侵權責任的方式負擔環境損害的全部成本，支付生態修復的全部費用，達到修復生態環境的效果，發揮環境治理的修復功能。

3.環境公益訴訟機制

環境公益訴訟機制規定于我國2014 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分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兩大類型。其中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指以污染環境或破壞生態的責任主體為被告，要求其承擔停止損害、消除危險、排除妨礙、恢復原狀等責任的訴訟制度，主要發揮補充公共執法的功能[19]。環境行政公益訴訟是旨在督促行政機關履行環境保護職責的制度設計，以實現司法糾正行政機關的不當行政行為作為制度目標，在遏制生態環境保護領域的行政不作為方面發揮了積極功能[20]。我國當前高度重視環境公益訴訟的制度建構，公益訴訟制度的推進，使損害生態環境主體和行政不作為主體以承擔民事責任和行政責任的方式對已受損的生態環境進行修復。檢察機關還可在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刑事訴訟中提起刑事附帶民事環境公益訴訟，對生態環境刑法缺乏的環境修復功能起到充分的補充作用。

4.其他預防手段

在犯罪學意義上，犯罪預防不僅限于通過刑法與刑罰手段對犯罪人懲罰與改造達到預防效果，綜合運用社會預防、情境預防與犯罪預測等手段能夠由標到本、由內至表起到犯罪預防的效果。

其中社會預防是指以社會整體為預防范圍實施的具有宏觀性、基礎性、綜合性和全局性的犯罪預防活動，主要包括社會制度建設預防、社會政策預防、社會道德預防等方面[13]233-249。在社會制度建設和社會政策預防中，首先要加強生態環境管理政治制度建設，以健全政府在生態環境治理與預防監管方面的工作機制和監督制約機制，充分發揮政府和相關社會組織在危害生態環境犯罪預防中的作用。其次通過完善經濟制度、優化經濟體制來預防危害生態環境犯罪。大部分危害生態環境類犯罪是因為企業追求高額利潤以降低環保成本為代價而產生的，因此如何合理調整企業在環保成本和利潤回報之間的關系以降低犯罪率也依賴于我國經濟制度和經濟政策對企業運營的規制與調整，建立健全合理、公正的經濟利益分配制度也是非常有力有效的預防手段之一。再次要通過加強法律制度和法律政策建設來預防危害生態環境犯罪，除了刑法的立法與司法完善，還要對于其他相關法律制度做好完善工作。同時還要注意的是完善執法，執法是使立法發揮作用的關鍵環節，執法狀況直接影響社會對法律的認可和信仰，現實中執法不嚴、執法不公等問題會使完善的法律制度無法發揮其真正效能，嚴格執法、科學執法才能達到真正的犯罪預防功能。社會道德預防則主要通過世界觀、價值觀以及積極向上的思想文化的引導，使人們能夠堅守道德底線。尤其在社會公眾對于生態環境保護尚未形成標準道德底線的情況下，更需要加強對生態文明的宣傳、教育，加強生態文明道德規范建設，使道德和法律共同對公眾起到規制作用，達到預防效果。

情境預防是20 世紀后期新興的一種犯罪預防手段，是指通過恰當地改變或控制生活情境，防止因此誘發犯罪動機或利于實施犯罪行為的各種行動和措施。其實質是通過提升潛在犯罪人被發現和被檢舉的風險、增大犯罪實施難度和減少犯罪收益等措施，達到減少犯罪的目的。與對犯罪人的預防和社會預防相比，情境預防更加簡捷、經濟，預防效果更明顯。一般情境預防手段從三個方面實行：（1）增加犯罪難度；（2）提升犯罪風險；（3）減少犯罪收益[21]。針對危害生態環境犯罪，在排污工廠設置排污監管統計設施、聘用環保監督人員定期測量和統計排污量、通過技術革新降低排污或者處置廢物成本等都屬于情境預防的具體措施。情境預防理論雖然從誕生到適用的時間不長，但是經過英、美、澳等國家的實踐，已取得良好成效。因此情境預防措施的研發和適用，應當在危害生態環境的預防手段中受到關注。

犯罪預測在危害生態環境犯罪預防中也具有重要作用。可以依據目前的經驗材料，采用數學、邏輯等方法推測未來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整體走向，也可以推測某個潛在犯罪個體可能實施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風險，從而有針對性地采取預防手段。推測犯罪整體走向的犯罪預測屬于整體犯罪預測，通過對于全國、某省份或某個區域內的整體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規模、趨勢、分布、類型、手段、形態、原因、危害等犯罪指標的預測，我們可以科學調整應對的社會政策、法律政策等，配置控制犯罪的社會資源，提前干預相關變量，避免可能發生的犯罪及其危害[13]289。對潛在出現危害生態環境風險的個體（包括個人與單位），我們可以通過對其個體狀況的評估，推測其實施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可能性，針對犯罪可能性較高個體采取更為嚴格的預防措施，達到預防犯罪的效果。

（二）共同富裕觀下生態文明建設刑法保障的階段化建構

推進共同富裕是一項長期且復雜的任務。堅持循序漸進，分階段促進共同富裕，是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傳達的重要信息，是對我國推進共同富裕路徑的明確要求。黨的十九大對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作出分兩個階段推進的戰略安排：第一個階段，從2020年到2035年，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基礎上，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第二個階段，從2035年到21世紀中葉，在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基礎上，我國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實現。

目前我國已實現了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取得了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成果。其中生態文明建設也取得了良好效果，在這一階段的治理中，我們以治為主，有效發揮刑法治理優勢，提高刑法治理水平，短期內達到控制環境風險、大幅減少污染物排放、生態環境質量總體改善的效果。在整體生態環境保護制度尚未完善的條件下，刑法保護制度相對較為成熟，刑事立法中規定的危害生態環境類罪名已較為全面覆蓋當前的環境污染以及破壞生態環境的犯罪行為，刑事司法中司法解釋為具體危害生態環境犯罪實務案件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犯罪認定標準。因此本階段中，刑事治理作為生態環境法律保護制度中的主力軍，以人與生態環境復合法益為基礎，定位于中堅治理手段，加大危害生態環境犯罪防控力度，通過發揮刑法的懲罰與震懾功能，在短期內實現了具體的防治目標。

在此基礎上，根據推進共同富裕的兩個階段要求，對生態文明建設的刑法保障機制也應當進行相應的階段化建構。

1.第一階段：防治并重，實現根本好轉

本階段以2035年為節點，共同富裕取得更明顯的實質性進展，生態環境質量已經達到總體改善，生態環境治理與環境損害評估技術逐漸發展，生態環境治理體系與監管制度日趨完善，生態文明體系逐步形成，美麗中國目標基本實現。本階段的生態環境保護要實行防治并重，刑事治理體系應當定位于共同治理手段，與其他治理體系相結合，注重與其他環境治理體系的合理銜接，讓渡部分非嚴重污染的治理權域，科學布局整體治理機制，共同發揮治理作用，注重整個治理機制的可持續性適用需求。同時要將工作重心向預防生態環境損害方向轉移。

2.第二階段：以防為主，實現全面提升

本階段以21世紀中葉為節點，共同富裕基本實現，生態環境問題基本解決，生態環境治理技術達到較高水準，生態環境治理與監管制度健全，生態文明體系全面建立。本階段生態環境損害防治工作重心傾向于生態環境風險防范，兼顧生態環境問題治理，完成環境治理機制的整體性布局。生態環境監管制度在未來發揮主要作用，因此注重刑事治理體系在整體布局中的謙抑性要求，生態環境刑事治理體系將定位于第二位治理手段，生態環境刑法作為保障法與第二位法，在整體制度健全的情境下，需要保持其謙抑性，配合監管制度完成其預防與治理工作，發揮其他預防手段的預防效能，保證生態環境保護制度的可持續發展，最終完成生態文明的全面提升，實現生態環境領域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注釋：

①筆者以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刑事案件為樣本，以“補植復綠”為關鍵詞進行搜索，獲得從2015年至2021年共2362份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