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時代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理論重構與功能實現

李昌鳳

（中共河南省委黨校 法學部，河南 鄭州 450046）

“在侵權法的歷史上，懲罰性賠償金是最受爭議的領域之一，至今仍然如此。”[1]無論是在懲罰性賠償制度肇始的英美法系國家，還是在基于公私法二元區分理論而對懲罰性賠償制度長期持消極甚至抵制立場的大陸法系國家，抑或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事法律規范體系和民事法治實施體系的發展完善過程中，懲罰性賠償制度一路走來可謂命途多舛。作為民事基本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明確將懲罰性賠償制度納入我國民事責任體系之中。在此背景之下，我們的研究和探討必須跳出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尋根溯源的老生常談以及懲罰性賠償制度“要不要”的窠臼，轉向懲罰性賠償制度理論的重新構建和功能的重新定位及其對立法和司法實踐的指導，以期使得《民法典》確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行穩致遠，在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實現法治國家建設目標中充分發揮積極作用。

一、懲罰性賠償制度及其對傳統法學理論和法律實踐的挑戰

作為一個與補償性賠償相對的概念，懲罰性賠償（又被冠以警示性賠償、報復性賠償、示范性賠償等稱謂）是指在民事訴訟中，司法機關為懲罰行為人而判決行為人向受害人支付的超過其實際損失的金錢賠償。相較于龐大的法律制度體系及法學理論體系，懲罰性賠償制度不過是滄海一粟。然而看似民事法律領域中一個甚為細小微觀的制度，它的存在和發展卻是對長久以來被奉為圭臬的傳統法學理論和法律實踐的不自量力的挑戰。

（一）懲罰性賠償制度模糊了公法和私法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界限

自羅馬法以來，大陸法系國家一直秉持公法和私法嚴格區分的理論。各國以此理論為基石，結合自身的歷史發展、文化傳統和社會發展需要構建起完備的法學理論體系和法律部門體系。可以說，公法和私法的區別，是大陸法系國家整個法律秩序的基礎。然而，懲罰性賠償制度使得公法和私法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界限變得模糊，動搖了傳統法學理論的根基，也必然被視為一個“怪胎”。在傳統法學理論中，“懲罰”即制裁，是公法中的特有概念。公法中的法律責任是違法者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集中體現國家對違法行為的否定，發揮對違法者的懲罰和制裁功能。如行政法中的各種行政處罰以及刑法中的各種刑罰措施，即以懲罰為其本質屬性。對行為人科以公法上的法律責任，雖然也會給受害人或社會大眾帶來精神撫慰，但此僅為公法上法律責任的“副產品”而已。私法中的法律責任是行為人對受害者的責任，體現國家保護民事權益和平衡平等主體之間利益的立場，發揮對受害者的救濟和補償功能。不可否認，私法上的法律責任對行為人而言也是一種不利后果。但此責任之有無及大小輕重，皆由受害者權利救濟之必要而確定。即使其有促使行為人及其他主體約束自身行為、更為謹慎行事的效果，此效果同樣也應當歸屬于“副產品”行列。依據大陸法系傳統法學理論，民法是調整平等主體之間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的私法，損害賠償作為民事責任的一種，只能以私權的救濟和補償為己任，斷不可涵括具有公法性質的懲罰性責任形式。

將懲罰性賠償制度置于各國傳統立法及司法實踐之中考察，同樣可發現其顯得甚是怪異和不合時宜。雖然《法國民法典》第1382 條只明確過錯致人損害之人應對該他人之損害負賠償責任，但其判例及理論學說則一致認為，損害賠償旨在使被害人能夠再處于如同損害行為未曾發生的狀態之下[2]15。《德國民法典》第249 條則直截了當地以“負損害賠償義務的人，應回復損害發生前的原狀”為損害賠償確立了基本原則，并在第249 條至第251 條中九次使用“回復原狀”一詞，詳細規定不同情況之下如何“回復原狀”[3]。《日本民法典》第709條規定：“因故意或過失侵害他人權利時，負因此而產生損害的賠償責任。”[4]在沒有公私法劃分傳統的英美法系，雖然其損害賠償制度與大陸法系迥異，但是長期以來它們卻與大陸法系“同樣尊奉同一之最高指導原則，即損害賠償之最高指導原則在于賠償被害人所受之損害，俾于賠償之結果，有如損害事故未曾發生者然”[2]16。早在1873年的Fay訴Parker案中，美國新罕布什爾州高等法院一位法官就駁斥懲罰性賠償“是一個異端邪說，就如一個丑陋的惡性腫瘤，正侵蝕著美麗的法律肌體”。

在傳統法學理論以及各國的既往立法和司法實踐中，過錯程度于私法領域或許會影響法律責任的輕重或有無，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因行為人的嚴重過錯而賦予一個超過實際損害的賠償以法律正當性。懲罰性賠償無疑是對傳統法學理論和法律實踐的離經叛道。

（二）受害人額外獲利有違傳統同質救濟原則和民法基本原則

同質救濟原則是指受害人獲得的民事損害賠償的數額應以自己遭受的實際損失為限，不能獲取超過實際損失的額外利益。如前所述，傳統法學理論堅持民事責任以恢復受損民事權益為目標。當無法通過返還原物、修理等恢復權益原始狀態時，則采用金錢賠償方式予以補救，但賠償數額當以填補受害人的實際損失為限。同質救濟原則作為傳統民事損害賠償的基本原則，其精神與公私法二元區分理論、平等原則、公平原則等是一脈相承的。其私法屬性要求民事賠償必須是補償性的，而不能具有公法特有的懲罰性。“在私法領域中，帶有野蠻色彩的懲罰功能應當被現代法律文明所拋棄。”[5]民事賠償以補償性為其質的屬性，以填平為其量的要求，低于或高于實際損失的賠償都有違民法的平等和公平原則。在傳統法學理論看來，懲罰性賠償要求行為人付出超過其行為造成的實際損害的賠償，對行為人來說是顯失公正的。受害人獲得超過其實際損失的賠償，有不當得利之嫌。

（三）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與正當法律程序原則的要求相悖

肇始于1215 年英國《自由大憲章》的正當法律程序原則，隨著歷史的變遷，經過不斷發展和完善，已經成為世界各國普遍認同和接受的一項重要法治理念和法律原則。其現代含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形式性正當法律程序，即權力的行使或權利的剝奪必須依照正當程序來進行，“非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未依照法定的正當程序并充分保障行為人陳述意見或申訴的權利，不得適用懲罰性制裁；二是實質性正當法律程序，即所適用和依據的法律本身必須具備合法性、合理性，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6]，違背正當法律程序原則的條款當屬無效。在傳統法學理論中，正當法律程序原則限制的是公權力的行使以及對私權的剝奪，主要適用于行政法和刑事法領域，與民事法律并無太大干系。

以正當法律程序原則來考量懲罰性賠償，其“民事性”和“懲罰性”雙重屬性使其地位甚是尷尬。“民事性”意味著其適用的被告并不屬于傳統正當法律程序原則保護的刑事被告人或行政相對人的范疇，也意味著它的適用不受正當法律程序原則的限制。“懲罰性”則賦予懲罰性賠償類似罰金的制裁功能，使其逃脫正當法律程序原則制約的正當性備受質疑。正是基于此緣由，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即使在懲罰性賠償制度大放異彩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也通過一系列判決將正當法律程序作為限制民事審判中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憲法依據[7]。

二、《民法典》時代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相關理論的重構

新時代需要新理論，新理論指導新實踐，這顛撲不破的規律同樣適用于法學理論和實踐的創新。“法與時轉則治。”立足新時代，面對新問題，錨定新目標，當代法律實踐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發出了時代的召喚。作為全面依法治國法律規范體系建設重要成果的《民法典》已然為懲罰性賠償搭建了制度框架，不僅在總則編中將懲罰性賠償納入民事責任體系中，還在“侵權責任編”中具體規定了懲罰性賠償的三個適用領域和較為明確的適用條件。而在懲罰性賠償制度與傳統法學理論和實踐存在諸多錯位甚至沖突的狀態下，法學理論創新就成為時代的必然要求和法學界的歷史使命。當然，此處的“創新”，不是對傳統法學理論的改天換地，而是在其基本邏輯基礎上的重構、優化。

（一）在法治目標統領下對傳統公私法二元區分理論的合理揚棄

長期以來，法學界驚嘆于私法所獨具的高度藝術性的精美體系，謹遵代代沿襲下來的純粹的“經典準則”。然而因循和僵化導致公私法二元區分理論陷入故步自封的牢籠，其面對新的全球性的經濟衰退、道德滑坡、私欲泛濫而少有積極作為甚至束手無策卻是不爭的事實。早在1889年，德國著名法學家奧托·基爾克就基于法治目標的一致性，對片面強調公法和私法二元對立的思想提出批評，指出其在當代法律中的弊端和困境。他說，“……但是，最終不可忘記目標的一致性，在以關注個人利益為首任的私法中同樣必須追求公共福祉，在首先關注全局的公法中也必須使個人能夠獲得正義”，并提出“私法的社會任務究竟是什么”這個發人深省的詰問[8]。著名民法學家梅仲協先生也警醒世人注意：“所謂私法之領域內，尚有若干重要之點，不唯關涉個人已也，其影響所及，系乎整個國家之將來，安得任一個人之好惡，而不加以干涉耶？顧吾人今茲所謂公私法者，專為求說明上之便利，其著重于個人者，為私法，著重于國家權力者，為公法，宜注意焉！”[9]

從世界范圍看，法治成熟國家在其經濟社會發展進程中，都會根據時勢的需要適時對公私法的界域和關系進行適當的調整，以實現共同的法治建設目標。在20 世紀20 年代末、30 年代初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時代，各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美國加強了對私法領域的干預和控制，積極主動地介入社會經濟活動和其他社會領域，協調各種矛盾和沖突，解決新的社會問題，一度使得“私法公法化”成為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和潮流。當今很多國家所規定的辯訴交易制度以及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是將民事領域的協商和“討價還價”引入刑事領域。毋庸置疑，此類制度是公法私法化的一種典型體現，但實踐證明其在有效懲治犯罪、提升訴訟效率、化解社會矛盾、促進社會和諧等方面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

所以，當今世界，公法和私法之間的界限已經不再是涇渭分明的狀態，各國立法中的公私法交融現象非常普遍。一部法律，已經很難將其定性為純私法性質抑或純公法性質。對私法領域在“放”的底色上加入一些“管”的色彩，對公法領域在“管”的底色上加入一些“放”的色彩，已成為當今各國的不二選擇。可以預見，隨著國際形勢以及各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公法與私法的融合將成為常態。當然，這并不是說公法和私法二元區分理論在當代已經失去意義和價值，而是我們不能將公法和私法二元區分理論絕對化、教條化，要以實踐需求為指引，以動態、發展的眼光不斷實現該理論的創新。就懲罰性賠償制度而言，它不僅不會與發展的公法和私法二元區分理論相矛盾，還當然地涵蓋于該理論之中。

（二）立足新時代賦予民法公平原則以新內涵

對于民法的公平原則，學者一般認為應包括兩方面的內容：涉及民事主體利益安排的行為規范或裁判規范，應維持參與民事活動各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均衡；當民事主體之間的利益關系非自愿地失去均衡時，應依據公平原則給予特定當事人調整利益關系的機會[10]。在傳統法律實踐中，公平原則更多地被置于具體的法律關系之中，比較簡單地依據兩造的利益得失來考察和衡量。當該爭議或糾紛僅僅關涉當事雙方而無關公共利益時，如此理解和適用公平原則是符合社會的公平正義理念的。但當糾紛性質或其發生的領域關系到公共利益、不法行為對支撐社會共同體的基本價值觀念構成嚴重冒犯時，僅僅關注微觀層面的具體法律關系中的利益平衡顯然是不妥的、有失公正的。此時必須將公平原則置于更高的層次上、更大的格局中予以考量，將不法行為產生的各種財產性和非財產性損失，社會信任、潛在效仿負面效應和社會成本都考慮進來，并以民事責任的方式加之于行為人，以更充分地實現實質性的公平正義。懲罰性賠償制度被納入民事責任體系，是順應時代的需要而賦予民法公平原則以更多實質公平內涵的重要體現。

在社會化大生產早期或不發達的市場經濟條件下，市場主體之間實力相當，主體之間的權利侵犯多為非故意侵權。由侵權人對受害人的損失予以同質補償救濟以恢復受損權利，同時發揮不使行為人從中獲利的作用，既維護了社會的公平正義，又可以實現威懾將來的侵權行為的效果。但20 世紀以來，人類社會發生了深刻變化，法律上地位平等的民事主體在實際交易或具體民事關系中可能實力懸殊，在一些特殊場合下適用傳統民法的同質救濟原則，對作為侵害人的強勢一方而言其負面影響是微不足道的。此時若還固守同質救濟原則，無疑是對此類故意侵權行為的縱容和鼓勵。從這個角度講，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對同質救濟原則的有效補充，為特殊情況下公平原則的實現開辟了新路徑。

（三）在和諧法治體系下為民刑的合理銜接搭建制度橋梁

有學者認為，介于刑事制裁與民事責任之間的懲罰性賠償有準刑事制裁的性質[11]，這也是該制度飽受爭議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事實恰恰相反，這正是其存在的重要意義和價值所在。刑法的嚴厲性決定了刑法必須貫徹謙抑性原則，“過多的刑事罰會產生對基本人權的侵害等問題，因此要盡量避免過多適用”[12]。在傳統的法律體系中，懲罰性的刑事責任和補償性的民事責任之間是一條鴻溝。而涇渭分明的民刑分割狀態只是理想中的、觀念上的，我們無法以定量的方式針對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程度、情節或后果的嚴重程度去劃定一個絕對清晰的界限，從而明確地界定左邊的法律后果是民事責任、右邊的法律后果是刑事責任。在現實社會中，不可否認地存在一些這樣的違法行為，將其定性為犯罪處以刑罰失之過嚴，而僅對其科以補償性民事賠償責任又失之過寬，不足以體現懲罰對他人的警示作用。作為民法上一種權利救濟機制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以其獨具的優勢和功能來懲治、遏制私法領域內的主觀惡性較大、情節或后果比較嚴重的不法行為，以和緩的過渡、合理的銜接和較低的司法成本填補了傳統法律制度中民刑二元分割造成的法律責任空白，解決了之前法律規制體系在此領域與現實社會的脫節問題，從而實現了和諧法治體系下法律規范對社會的妥善調整。

（四）懲罰性賠償制度功能的重新定位

近年，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相關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得以快速發展，以致有人盲目地夸大其功能。回歸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法治體系中的地位及其目標定位，懲罰和威懾當是其基本功能，而補償并非該制度的初衷，只是體現在少數案件中的、具有隨機性的非基本功能。至于懲罰性賠償制度在鼓勵受害人提起訴訟、彌補公權力的執法不足、鼓勵交易和優化社會治理結構尤其是市場治理格局等方面發揮的積極作用，屬于該制度與外部環境發生關系時所產生的積極的外部效應，不屬于該制度內部固有的效能，故不應將此納入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功能范疇。

懲罰功能，又稱制裁功能。具體到懲罰性賠償制度而言，其懲罰功能體現在：對于基于主觀故意或惡意而實施應予嚴厲譴責之行為的行為人，在補償損失之外施以額外的責難，使其遭受精神痛苦或經濟不利，“使人們從看到應受譴責的當事人受到懲罰中獲得快樂和滿足”[13]，從而體現受害人與社會公眾心中的公平正義價值理念。“懲罰”本身蘊含著“善惡有報”的自然報應主義思想，體現著民間樸素的正義觀念。懲罰性賠償制度則將非理性、非制度化的民間報應正義納入國家制定法秩序之中，以法律報應正義表達了對嚴重不法行為的反對與責難，從而使公眾的憤懣情緒得以宣泄，并進一步強化公眾心目中的公平正義價值理念與守法信念。

威懾功能，又稱預防功能。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威懾功能是指該制度基于其懲罰屬性而具有的遏制和預防該類不法行為再次發生的功能，即產生“防患于未然”的效果。如前所述，補償性賠償以受害人權利恢復為制度目標，而懲罰性賠償的威懾功能則是以防止再犯為制度目標。懲罰性賠償將補償性賠償無法實現的社會成本內化為行為人的侵權成本，從而抑制其“以小賠償博大收益”或逃避責任的投機心態，進而實現最佳威懾效果。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威懾功能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具體行為人適用懲罰性賠償，以防其再次實施同類加害行為，此即特殊威懾。二是以法律規定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及其在具體案件中的適用，警示其他潛在的行為人不要以身試法，此即一般威懾。懲罰性賠償制度彌補了補償性賠償所無法解決的、特定情況下行為人采取預防措施的動機不足甚至主動過度參與風險活動的缺陷，使得民事責任制度預防惡意不法侵害行為發生的功能大大增強。

需要注意的是，補償性仍是民事賠償制度的基本特征，懲罰性賠償制度是補償性賠償制度的必要補充，懲罰功能和威懾功能只是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基本功能，而不是民事賠償制度最主要的功能。

三、《民法典》框架下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功能實現的路徑

自1993 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首次引入懲罰性賠償開始，我國相繼在《食品安全法》《侵權責任法》《商標法》《民法總則》等法律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旅游糾紛、食品藥品糾紛、醫療損害責任糾紛等案件的司法解釋中擴大了懲罰性賠償的適用領域。可以說在《民法典》頒布實施之前，從規范數量的角度而言，以法律規范為主導、以司法解釋為補充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已經初具規模。但是，由于上述法律及司法解釋是在缺乏統一的上位法立法依據和一般性規則指導的境況下，針對不同領域的個性問題被動地“走一步說一步”而出臺的，時間跨度也比較長，這使得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呈現支離破碎、一盤散沙的非體系化狀態（如適用領域、適用條件、數額限制、計算方式等均無統一標準或規則），甚至有無限擴張適用的趨勢。《民法典》則以其民事基本法的身份，為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的再造確立了基本遵循。

（一）準確理解和把握《民法典》關于構建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的精神意蘊

1.《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肯定和認可

《民法典》在總則編、侵權責任編中用多個法律條文，從一般規則到具體適用的規定，既確立和鞏固了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地位，又隱含著嚴格適用的立法精神。《民法典》首先在總則編民事責任一章中，以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二款明確“法律規定懲罰性賠償的，依照其規定”，確立了懲罰性賠償作為民事責任重要方式的地位。繼而在侵權責任編分別以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第一千二百零七條、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明確了懲罰性賠償在知識產權侵權、產品責任侵權和生態環境侵權領域的適用條件。在立法簡約精神指導下編纂的《民法典》，每一個條文、每一個詞語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是多余的，而直接關涉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條文就有四個，足以說明《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制度、我國多年的相關立法和司法經驗以及形成的基本共識的高度肯定和認可。

2.《民法典》為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的合理構建指明方向

眾所周知，我國《民法典》采取“提取公因式”的方式，將民事法律制度中具有普遍適用性的一般規則規定在總則編中。總則編既為分則各編的具體規定提供依據，也為其具體展開和適用設置效力統轄：分則各編必須遵從總則編的規定；如有例外，必須以“但書”方式明確予以排除[14]。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民法典》總則編不僅對于該法典分則各編具有統轄效力，而且對《民法典》之外的其他民事立法以及民事執法和司法都具有統轄效力和指導意義。并且，《民法典》分則各編對特定領域的專門立法同樣具有統轄效力和指導意義。

基于上述立法技術和法理邏輯的共識，分析《民法典》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定，不難得出如下結論：《民法典》并未依靠一己之力去構建一個確定成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而是為構建一個富有彈性而又不失約束的統分結合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指明了方向。其一，《民法典》將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一般條款規定在總則編，且并未對其適用領域予以明確限制，表明《民法典》無意將懲罰性賠償制度局限于侵權責任領域。其二，《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在第一款列舉11 種承擔民事責任的主要方式之后，以“法律規定懲罰性賠償的，依照其規定”作為第二款，表明《民法典》認可懲罰性賠償是民事責任的一種重要而非主要方式，并且授權其他法律對懲罰性賠償制度作具體的規定。當缺乏法律明確規定時，不得適用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只能就法律規定的懲罰性賠償的具體適用問題予以明確，而不得創設新的懲罰性賠償。其三，《民法典》侵權責任編關于知識產權侵權、產品責任侵權和生態環境侵權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規定表明，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條件和門檻必須提高并嚴格把握，但又不必追求整齊劃一。無論是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的“故意”和“情節嚴重”，還是第一千二百零七條的“明知”和“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抑或是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的“故意”“造成嚴重后果”，《民法典》態度鮮明地堅持懲罰性賠償是一種特殊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必須堅守比一般民事責任更高的適用門檻和更嚴苛的適用條件。其四，《民法典》合同編刪除了原《合同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第二款“經營者對消費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規定，并不意味著對《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關于懲罰性賠償規定的否定，因為《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二款已經涵括了此種情形。關于懲罰性賠償的法律規范依然會大量分散在各單行法或司法解釋中，但是必須遵照《民法典》上述立法精神和意圖而形成和諧自洽的科學體系。

（二）堅持審慎謙抑理念，避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擴大化適用

“審慎謙抑”是刑法理論研究和刑事司法中經常強調的法律理念，也是定罪量刑的一項基本原則，其主旨在于少用甚至不用刑罰來實現最大的社會效益，并達到預防和減少犯罪的目的[15]。如前所述，懲罰性賠償制度具有與刑事制裁類似的懲罰和威懾功能，其適用也必須秉持審慎謙抑的理念，堅持少用慎用，謹防懲罰性賠償的濫用。懲罰性賠償制度本身是一把雙刃劍，運用不足則難以發揮其遏制侵害行為的社會功能，過度適用則可能產生“寒蟬效應”[16]，影響正常市場交易，阻礙社會創新發展，甚或引發道德風險。在懲罰性賠償制度大放異彩的美國，曾出現因懲罰性賠償制度被隨意擴大適用而被主張廢除的局面，各州遂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改革對懲罰性損害賠償的適用施加更多的限制[17]。近年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中懲罰性賠償擴大化適用的苗頭已經顯現，部分法學理論研究者和實務部門陶醉于該制度積極推進的正面效果，而對其過度適用的風險視而不見。這實質是重刑主義思想在民事領域的延續和擴張，需要引起足夠重視并加以防范。

貫徹審慎謙抑理念，一要按照必要性原則嚴格限制適用領域。在英國、美國等國家，雖然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相對比較廣泛，但是“放開”和“收緊”之間的博弈一直存在，司法部門普遍還是保持謹慎的態度[18]。確定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范圍，應當嚴格堅持必要性原則，限制在關涉重大公共利益、民眾生命健康安全的領域。二要按照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提高適用條件。行為人主觀惡性大則其再犯的可能性就較大，才可能通過從外部施加影響促使行為人改變主觀意圖和動機，才有遏制的必要和可能。行為的客觀情節或損害后果嚴重則社會危害性就較大，就有必要對行為人施以懲戒。此二者是懲罰性賠償之遏制和懲罰功能的正當性基礎，否則，懲罰性賠償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三要遵循比例原則和過罰相當原則，做到罰當其責。懲罰性賠償應當與補償性賠償在數額上具有某種合理的關聯性，保持一定的比例關系。同時，要將懲罰性賠償與行政罰款、刑事罰金等懲罰性責任制度一體加以考量，建立同一違法行為行政罰款、刑事罰金和懲罰性賠償額的抵扣規則，避免畸輕畸重的情況發生。

（三）按照有統有分、統分結合的原則，完善懲罰性賠償制度規范

截至目前，與《民法典》同時有效實施的涉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單行法律有《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食品安全法》《藥品管理法》《勞動合同法》《旅游法》《商標法》《著作權法》《專利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種子法》等，另外還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關于審理食品安全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等眾多司法解釋。欲使懲罰性賠償制度實現理想的功能預期，須按照有統有分、統分結合的原則，對以上相關法律規范予以完善。

1.以“統”來保障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和諧統一

首先，要統一適用領域。前已述及，懲罰性賠償應限定在關涉重大公共利益和民眾生命健康安全的領域。立足當前經濟社會發展的需求，結合立法和司法實踐經驗，將懲罰性賠償制度限制在消費者權益保護、食品藥品安全、知識產權保護、生態環境保護領域比較適宜。這并非要將目前立法中明確的旅游服務、產品質量等排除在外，而是“消費者權益保護”已經涵括這些領域，從立法技術上講，再作規定不僅沒有必要，還容易造成立法的沖突和適用選擇的困難。至于其他領域，目前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必要性和正當性尚顯不足。

其次，要統一最低適用條件。《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第一款規定的懲罰性賠償適用條件僅有主觀“欺詐”而無客觀要件；《勞動合同法》第八十七條規定的懲罰性賠償適用于單位違法解除或者終止勞動合同的行為，而沒有規定主觀要件；《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規定的懲罰性賠償僅有“明知”的主觀要件，而欠缺客觀要件。相關司法解釋中也存在大量主客觀要件二缺一的條文。建議將類似不符合主客觀相一致原則的法律條文和司法解釋條文予以廢止。

再次，要統一賠償計算方法。目前相關立法規定的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方法和標準過于多元甚至有些混亂，有的以損失為計算基數（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第二款），有的以支付價款為計算基數（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第一款）；有的是確定的倍數（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第一款規定的“三倍”），有的是以倍數確定幅度（如《商標法》第六十三條第一款規定的“一倍以上五倍以下”），還有的是以確定數額為底線輔之（如《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規定的“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一千元的，為一千元”）。固定倍數或固定數額的懲罰性賠償，完全不考慮主觀故意和客觀嚴重后果或嚴重情節在程度上的差異，既有失公允又極端僵化，理當予以廢棄。懲罰性賠償的存在應當以補償性賠償即損失的存在為前提，其數額的確定亦當以損失額為基數并與之保持一定的比例關系。知識產權保護領域以損失為計算基數、以倍數劃定浮動幅度的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規則經過司法實踐檢驗是可行的、有效的、富有靈活性的。因此，建議立法將知識產權保護領域的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規則延伸至其他領域。

2.以“分”來促進懲罰性賠償制度煥發強大的生機活力

首先，主客觀要件的具體闡釋需要量體裁衣。故意，與過失相對，是指行為人在明知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危害社會的結果的情況下，希望或者放任該結果發生的一種心理狀態。然而隸屬于主觀范疇、概念抽象、難以捉摸的“故意”在不同領域卻有不同的呈現，對故意的認定也就有不同的事實依據和參考因素。如被侵權客體類型、權利狀態和相關產品知名度等是知識產權保護領域認定故意的重要考慮因素，但這些在生態環境保護等領域就完全無參考價值。在有些情形下（如產品缺陷致人損害場合），有必要通過提高主觀要件標準（如將“故意”限定為“明知”），以避免懲罰性賠償過度適用而對創新發展和技術進步帶來的負面效應。作為客觀要件的“嚴重后果”或“嚴重情節”的認定，也同樣需要“對癥下藥”。因此，不同領域懲罰性賠償適用的主客觀要件的不同表述及其認定依據，需要由相關單行法律及司法解釋作出有針對性的規定。

其次，懲罰性賠償倍數幅度的確定需要張弛有度。適用以損失為計算基數、以倍數劃定浮動幅度的數額確定規則，關鍵在于確定倍數的下限和上限。數額太低必然無法有效發揮懲罰性賠償的遏制和懲罰功能，數額太高又會造成罰不當責。根據既往立法和司法經驗并兼顧法律的連續性，可以考慮在單行法中將懲罰性賠償確定為一倍以上四倍以下，在相關司法解釋中對具體倍數的確定予以細化，明晰裁判標準。近兩三年來通過密集修法，《商標法》《專利法》《著作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已經在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規則上實現了統一，正在修改完善的《種子法（修正草案）》也引入了相同規則。但是，社會普遍存在一個誤解，認為上述法律確定的懲罰性賠償倍數幅度為一倍以上五倍以下。從法律條文可以看出，按照“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確定的是“賠償數額”，即包括補償性賠償和懲罰性賠償在內的總賠償數額。扣除補償性賠償，懲罰性賠償倍數幅度應該是四倍以下。從目前司法實踐來看，知識產權保護領域尚無低于一倍的懲罰性賠償的判例。建議上述立法將懲罰性賠償的倍數幅度統一確定為一倍以上四倍以下，并在條文表述上注意將補償性賠償與懲罰性賠償區分開來，以免引起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