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瞿曉穎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 北京)
[提要] 違約方能否解除合同一直是學術界和實務界熱議的話題。《民法典》第580 條第一款完全吸收了《合同法》第110 條繼續履行的例外的規定,在第二款做了新的規定,有前款規定的除外情形之一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法院或仲裁機構可以依據當事人的請求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這一條款增設了申請司法解除這種全新的合同解除方式。但這一條文中的當事人是否也包括違約方,能否視為違約方可以解除合同,支持方和反對方仍然各執一詞,有必要繼續探討。
民法典合同編草案合同權利義務終止一章中,第353 條第三款規定合同不能履行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解除權人不解除合同對對方明顯不公平的,對方可以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解除合同,但不影響其承擔違約責任。二審稿在一審稿的基礎上,增加了解除權人不解除合同構成權利濫用對對方顯失公平這一條件,其余部分均延續了一審稿的內容。但是在民法典草案征求意見稿中已無這一條款。在最終公布的《民法典》中,在合同編違約責任一章中,第580 條在《合同法》第110條的基礎上增加了第二款,有前款規定的除外情形之一致使合同目的不能實現,法院或仲裁機構可以依據當事人的請求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但是不影響承擔違約責任。此外,《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第48 條指出違約方不享有單方解除的權利,但在一些長期性合同如房屋租賃合同中,在合同僵局情況下,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且繼續履行對其顯失公平,守約方拒絕解除違背誠實信用原則,違約方起訴解除的,法院應當解除。
對比上述規定,首先,申請司法解除這一條款的位置發生了變化,一、二審稿中這一條款在合同權利義務終止一章,《民法典》則置于違約責任一章。其次,《民法典》第580 條第二款采用了當事人的用詞,而沒有像一、二審稿中表述為享有解除權人的對方或者《九民紀要》中表述為違約起訴請求。以上這兩點體現了立法的保守性和語言的技術性。面對違約方能否解除合同在理論界的巨大爭議,立法者采取了回避的態度,既沒有直接摒棄民法典草案的立法精神,也沒有直接規定違約方可以請求解除合同,而是表述為當事人,使得學界無法直接對新增的這一條款進行批判。根據第580 條第二款的規定,守約方享有特定情形下的申請法院解除合同的權利這一點毫無疑問。但這一條文中所指的當事人究竟指當事人雙方還是僅指守約方一方,值得探討。根據字面解釋,在法律沒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當事人指合同雙方當事人。根據體系解釋,聯系這一條款的上下條文,參照法條中有關當事人的表述,可以得出當事人指當事人雙方。因此,《民法典》第580 條第二款無疑是創設了一種新的申請解除合同制度。
根據奧卡姆剃刀法則,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創設一項新的制度,要從以下三個維度進行思考:一是效益維度,即是否有助于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問題;二是替代性維度,即現有制度是否能解決這一問題;三是成本維度,即這一制度帶來的正面效益與負面效益各自的影響以及能否克服負面效益。根據這三個維度,違約方是否可以請求解除合同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思考:
(一)合同僵局呼喚賦權違約方。2006 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新宇公司訴馮玉梅商鋪買賣合同糾紛案(簡稱新宇公司案),被視為賦予違約方可以申請法院解除合同的權利的先例。新宇公司案中,一審法院以公平原則、誠信原則、商鋪業主的整體利益三個方面支持了新宇公司解除合同的請求。馮玉梅上訴,二審法院指出當繼續履行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時,就不能成為違約責任的承擔方式。并以《合同法》第110條第二項履行費用過高進行了判決,當違約方繼續履約所需的財力物力超過合同雙方基于合同履行所得利益時,應該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以賠償損失的方式代替繼續履行。在相似案件的判決書中,經常可以看見對這一段說理的引用。由此,一部分人認為此案開啟了違約方在特定情況下可以申請解除合同的先河。
合同僵局是指在一些長期合同中,一方由于經濟形勢的變化、履約能力減弱(甚至喪失)等原因,導致不能繼續履行長期合同,需要提前解約,而另一方拒絕解除合同,雙方僵持不下的情形。合同僵局情形常見于長期性房屋租賃等合同中。合同僵局與公司僵局有類似之處,公司僵局情況下,《公司法》第183 條賦予了持公司全部股東表決權10%以上的股東請求法院解散公司的權利,保護了中小股東的利益。合同僵局下,當合同雙方當事人之間的信賴基礎喪失,合同很難繼續履行,僵局狀態持續下去同樣會給合同一方當事人甚至雙方帶來巨大損失。因此,有必要采取措施打破合同僵局狀態。
不僅在學理上違約方能否解除合同存在很大的爭議,不同地區、上下級法院法官在裁判時也出現兩極化的做法。法院支持或不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當事人不服判決,通過上訴或申請再審試圖改變裁判結果的現象大量存在。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大量合同僵局現象,同案不同判現象,難以使人民群眾在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損害法院的司法信服力。由此,立法不得不對這一現象予以回應。
(二)現有制度適用的有限性。有學者指出,對于合同僵局問題,無需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來打破僵局,現有制度就可以解決,其中被提到次數最多的就是情勢變更原則以及《合同法》第119 條的減損規則。此外,有學者提出要打破合同僵局,并非只有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這一條途徑,賦予違約方主動賠償義務而使合同終止,比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更為合適。對于這三種方式,筆者將在下文一一分析。首先,根據《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6 條的規定,情勢變更情形下的客觀情況變化是指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非不可抗力造成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比如嚴重的通貨膨脹以及政府經濟政策的調整等。在情勢變更的情形下,當事人可以訴請法院解除合同。而在合同僵局下,合同一方不愿意繼續履行的很多原因是屬于正常的商業風險,如一方經營政策的失敗、經營計劃的調整等。例如,新宇公司要求解除合同的原因正是時代廣場經營不善導致的經營戰略調整,需要重新規劃布局。這并非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不能預見重大變化,而是屬于正常的商業風險。由此可見,情勢變更原則并不能解決合同僵局情形下的全部問題。其次,關于減損規則的適用。根據《合同法》第119 條,當事人一方違約后,對方應當采取適當措施防止損失的擴大,未采取措施的不得就擴大部分要求賠償。具體到租賃合同中,承租人以明確的行為表示不再繼續履行合同義務后,出租人應積極尋租,防止損失進一步擴大。減損規則確實對于拒絕解除合同的出租人起到了一定的限制作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出租人的悖信行為,但是其作用仍十分有限。比如,對于守約方采取措施防止損失擴大的適當性標準為何,很難判斷。最后,在適用減損規則的情況下,仍不能遏制如新宇公司案中馮玉梅索要高額補償費的情形,則賦予違約方主動賠償義務來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在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判決中,法官的動因很大一部分是排除守約方的繼續履行請求。《合同法》第107 條規定了違約責任的三種承擔方式,即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和賠償損失。按照通說觀點,當事人一方不履行義務或履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首選的違約責任承擔方式為繼續履行,原因是繼續履行情況下,最能實現合同當事人的預期利益和合同目的。賦予違約方主動賠償義務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實際上是改變了違約責任承擔方式的順序,通過主動賠償來終止合同,實質上與解除合同效果無異。只是這種方式看起來更溫和間接,不像解除合同那樣劇烈直接。但存在一勞永逸的途徑時,為什么要舍近取遠呢?由此可見,上述三種方式在適用上都存在或大或小的有限性,都不能完全解決合同僵局情形下的所有問題。
(三)增設新規則正負面效益的平衡。反對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的理由,除了上文提到的有其他制度可以替代之外,主要有以下兩種理由:一是違背合同嚴守原則,《合同法》第8 條確立了合同嚴守原則,依法成立的合同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沒有法定或約定的解除合同條件下,不得擅自解除合同。依法成立的合同應當以履行為常態、解除為例外。如果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那合同法所貫徹的合同嚴守規則將被隨意破壞。二是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極易引發道德風險,在發生履行困難或履行合同經濟不合理的情況下,一方當事人可能會衡量守約和違約的成本,一旦違約對于其更有利便會選擇違約。比如,房價大漲的情況下出賣人會選擇一房數賣,物價暴跌的情況下買受人會選擇拒絕受領,造成當事人任意違約的局面,有損交易安全。在新宇公司案中,無疑確立了違約方可請求解除合同的規則。但這并非對合同當事人可權衡利益選擇違約的放任,相較于守約方的法定解除權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合同最終是否可以解除取決于法院衡量具體事實和各方利益做出的判決,并不是對違約方的放任。而法定解除權下,守約方可在特定事由發生時通知解除,通知到達時即發生解除的法律效力。由此可見,合同是否解除的最終結果由法院來判斷,一定程度上可以減輕對合同嚴守規則的破壞,而且并不會造成當事人任意毀約的情形。
賦予違約方可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相較于其負面影響,正面效益更值得引起重視。首先,現實中大量存在的合同僵局問題不容忽視,新制度的創設有助于解決大量存在的合同僵局問題,使得合同當事人得以從合同僵局中解放出來,盡快從事新的交易,避免社會資源的閑置浪費,促進物盡其用。其次,對于違約方能否解除合同,司法實踐中也不能得出一致結論,上下級法院、不同地域的法院做法不一。通過立法形式予以明確,有利于統一標準,為司法實踐提供明確的法律依據,嚴格適用條件,防止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減少目前司法實踐中同案不同判的現象,維護司法權威。最后,實踐中有大量的守約方以拒不解除合同為索要過高賠償費的籌碼的現象,賦予違約方可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有利于維護誠信的基本原則,限制守約方違背誠信原則索要過高損害賠償費用的問題。
綜合《民法典》第580 條的相關規定以及《九民紀要》第48 條的精神,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條件可以總結為客觀要件、主觀要件以及程序要件三個方面。
(一)客觀要件:出現合同僵局。首先,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前提必須是出現了合同僵局,合同難以繼續履行或繼續履行對違約方顯失公平,致使合同目的不能實現的情況下才能適用。其次,合同僵局出現的原因并非不可抗力、情勢變更所致,在這兩種情況下直接依據《合同法》第94 條第一項規定的法定解除權以及《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6條的情勢變更原則即可處理。最后,合同不能繼續履行的原因需符合《民法典》第580 條第一款中規定的情形。對于合同是否形成合同僵局以及合同僵局是否需要打破,需要法官在法律規定的基礎上行使自由裁量權,綜合全案,結合守約方、違約方各自的利益等嚴格判斷。
(二)主觀要件: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守約方拒絕解除違背誠信原則。首先,合同僵局情況下合同難以繼續履行或繼續履行對違約方顯失公平,違約方必須不存在惡意違約的情形。惡意違約是指合同當事人在有履行能力的情況下,基于私利或其他非法目的故意不履行合同義務的行為。最典型的是商品房買賣合同中為獲得更高價款而一房多賣,或者在物價暴跌的情況下買受人拒絕受領、拒絕支付價款。為了保障守約方基于合同實現的合理信賴以及為履行合同所付出的成本,必須在成立要件中排除違約方惡意毀約的情形。其次,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違背誠信原則。誠信原則是民法中的帝王條款,要求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時要秉持誠實、恪守承諾。以新宇公司案為例,馮玉梅要求1 平方米30 萬元的賠償費便屬于違背誠信原則的體現。守約方是否違背誠信原則,應采取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責任承擔方式,由違約方承擔守約方違背誠信的舉證責任,最終由法院來綜合判斷。
(三)程序要件:違約方向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且主動賠償損失。根據《民法典》第580 條第二款,法院或仲裁機構可以根據當事人的申請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但不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由此可以看出,這種情況下的解除權是一種依申請的司法解除權。當事人只是司法解除程序的啟動者,至于最終結果還需要法院來決定。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是一種形成訴權,只能通過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的方式來實現。此種情況下,無論是守約方請求解除合同還是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法院都只能被動司法,堅持不告不理的原則和處分原則,法院不能在當事人未提出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時,徑直做出解除合同的判決。此外,法院判決解除合同的前提必須是違約方主動提出賠償損失,無論是《合同法》第580 條還是《九民紀要》第48 條,都規定了解除合同不影響承擔違約責任。只有在違約方先賠償損失的情況下,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守約方的合法權益。
《合同法》第580 條第二款在我國現有的法定解除、約定解除兩種解除方式的基礎上,創設了全新的依申請的司法解除制度。這是《民法典》編纂過程中的一大創新和突破,有利于解決現實中大量存在的合同僵局問題。賦予違約方滿足特定條件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并非是對違約方任意毀約的放任,而是以立法的方式嚴格適用條件,為法院裁判提供依據、統一標準,使得合同當事人盡快從合同束縛中擺脫出來,從事新的交易,實現物盡其用,符合市場經濟的一般原理。同時,在司法實踐中,要嚴格把握司法解除制度的適用條件,平衡司法解除與合同嚴守原則之間的關系,最大限度地保障守約方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