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衛
國家發改委近期公布了《十四五新型城鎮化實施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提出要建設多種類型的國家級城市群系列以加速城市轉型和產業升級。《方案》要求在深入實施京津冀協同發展、長三角一體化發展、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等區域重大戰略基礎上,積極推進包括成渝地區、長江中游、北部灣、以及山東半島、粵閩浙沿海、中原地區、關中平原等19個城市群的建設。考慮到現有9個國家中心城市都位于這些城市群中,顯而易見,未來中國的城市化將以一系列超大城市和城市群為龍頭,與鄉村振興、科技創新等國家戰略一道形成整合性的上下協同、一體化發展態勢。相應地,我國現有的名城格局也將發生一系列重大的變化。其一,“歷史文化保護傳承”概念的提出,就是要從城鄉整體考慮,全方位地保護、整合、利用、發展各類歷史文化資源,使廣大群眾從中受益。這意味著名城將從自我獨立的單一城市結構向相互關聯的城市組群結構發展。隨著國家中心城市和各類城市群的發展,一些相關相鄰相近的名城也將加強歷史文化資源的協調與整合,在更大尺度上講述名城故事并傳承歷史文脈;其二,名城及其組群將發揮更加重要的區域帶動作用,將周邊一些非名城的城市以及集鎮鄉村,按照一定地理單元特征重組為地域特色濃郁的、真正意義上的歷史文化空間。實際上,任何地區的歷史演進和文化積淀都不會在“一城一地”小尺度空間上展開,歷史文化發展本身就需要在一個相當廣域的空間中才能從容地交織、融合與演進。因此,一個地區城鄉系統的生成發展過程必然與該地區歷史文化的演進形成十分緊密和整體性的互動關系。多年以來,名城空間劃定忽略了歷史文化生成發展所需要的地理環境和空間尺度,只是按照行政區劃來切分管理范圍,以至于長期以來名城的“歷史文化”概念被扁平化。如今,文化遺產保護上升到國家戰略,有必要重新思考甚至重組國家、地區、城市不同層級的歷史文化生成與發展所關聯的地理環境及其空間范疇,在此基礎上,將城市空間與作為其生長基質的自然環境與地方文化緊密關聯起來,形成邏輯自洽的統一整體。這樣,各類自然資源、歷史文化資源、城市空間及其歷史文化就能夠更加全面地反映出區域發展的全過程,并能夠通過資源整合與體制調整較為完整地展示出歷史演進的本來面貌。這就是國家歷史文化空間的意義和價值所在。因此,將現有“一城一地”式的名城格局改變成為與城市群發展趨勢相吻合的“多城組團”式的區域性“名城集群”“名城片區”格局,應當是現有名城發展的重要方向之一。
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的城市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模以“跨越式”步伐向前邁進。可以說,中國名城的40年是全球化發展最為迅速、普及和優質的40年。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城市建設與歐美國家推進的以國際分工為導向的“經濟全球化”基本同步,從而加快了現代化的速度。但我們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快速經濟發展不僅導致嚴重的環境污染,也使過去千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大量歷史文化資源毀于一旦。從全球化的角度看,名城制度的建立與完善,不僅是為了盡量減小無序城市化帶來的損失,同時也能夠更好地學習國際經驗、接軌國際遺產保護的發展潮流、促進中國遺產保護事業的良性發展。
目前,中國的城市產業已深度融入世界經濟與貿易體系。一方面,這對形成一個和諧包容、共同發展的世界十分重要;另一方面,這對促進中國城市的高質量發展及社會經濟轉型也發揮了積極的拉動作用。2050年前后,90%以上的全球城市化集中在亞洲和非洲將成為大趨勢1),可以預見,未來30~40年,中國、印度、印尼、巴基斯坦、孟加拉國、越南,以及尼日利亞、埃塞俄比亞、埃及、剛果、南非等主要發展中國家將成為實現亞非版全球化的基本動力2)。這必然是在新一輪科技和產業革命背景下,亞洲歷史城市保護更新與既有國際城市發展及遺產保護理論緊密互動、不斷創新、融合發展的歷史性新階段。在這種前景下,2013年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正在加速世界格局從舊的全球化(塑造以西方為中心的全球經濟分工體系)向新型全球化(以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平等發展、合作共贏、共同富裕為目標)的轉變,中國在這個轉變過程中發揮了探索引領的關鍵性作用,而包括名城制度在內的中國式現代化創新模式還有可能發揮更大的引領作用。
回顧歷史,172年前,英國城市化率達到50%,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進入城市化社會的國家。那時的城市化規模以數十萬至百萬人口計;百余年前,美國的城市化進入快速發展階段,城市化規模從百萬到數百萬人口;如今,亞非國家的快速城市化則以千萬、數千萬乃至上億人口規模為尺度。這意味著,在世界歷史上,只有中國系統性地經歷了超大規模城市化的過程,能夠為廣大亞非國家提供經過實踐檢驗的發展經驗。這正是亞非國家所急需的城市化理論、模式和操作方法,應當適合以亞非國家為主導的新型全球化的必然趨勢。中國名城制度經過40年的發展和磨煉,正是一種能夠滿足亞非國家超大規模城市化進程中整體性保護利用各類文化遺產緊迫需求的有效機制。中國的實踐證明,它也能夠與現有各種國際遺產保護原則、方法完美融合,有著廣泛的跨文化適應優勢。因此,我們應當著眼于亞洲和非洲城市化大趨勢,系統性地梳理、研究中國名城制度的理論與方法,逐漸形成一套符合廣大發展中國家歷史文化背景的國際話語體系。
中國名城制度的重要特點有二:其一,強調各類歷史文化資源的系統性保護;其二,強調保護—發展之間的協調聯動。這既符合絕大部分中國城市擁有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積淀的實際,也符合城市是區域經濟和文化發展的關鍵驅動力的一般性認知。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發展,中國目前這種普遍性的超大規模城市化正在從以前的單一城市獨立擴張方式向集群化核心引領方式轉型。這為各類歷史城市和歷史文化資源保護傳承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因此,我們應當充分理解并研究當前“集群化”“區域化”的城市化大趨勢,從國家和區域歷史發展的角度重新梳理中華文明的源流、脈絡及其形成的聚落和城市格局,建構宏觀、中觀、微觀多層級的歷史文化空間體系,以一定地理環境為背景、以歷史為根脈、以文化為基質,全過程、全方位、立體化地保護自然與文化、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將不同類型的城鎮鄉村、山川河流整合為一個歷史文化大系統,從多個角度書寫和講述中國故事。有了這種與龐大城市群空間尺度相匹配的、包含廣域性歷史文化資源的大系統,我們就能夠跨越名城與非名城、名鎮與非名鎮、名村與非名村、文物建筑與非文物建筑等方面的差異與隔閡,更為聚焦于國家和區域歷史文化空間背后的多層級、多模式歷史互動過程。正是這一互動過程揭示出各種自然、人文要素在不同歷史階段中對于城鄉格局的生成、發展、演化所發揮的不同作用。只有深度理解這個互動過程及相關要素的動態作用,才能正確理解區域、國家乃至亞洲歷史城市集群關聯發展的歷史脈絡,并將其作為未來指導以城市群或多個城市群為基礎的國家歷史文化空間建構的底層邏輯。應該說,與傳統名城的空間尺度相比,區域性歷史文化空間能夠更全面、更系統地展現一個地區整體性的歷史文化特征,將相關歷史文化資源更加合理地整合于城鄉系統中,既可以避免相鄰城市對同一資源的無謂“爭奪”,也可以有效提高整個地區在國家層面上的歷史文化價值,并且增強區域之間的文化關聯,促進城市群或多個城市群之間的協同發展。
總而言之,在紀念中國名城制度建立40周年之際,我們不僅應當回顧過去、總結經驗,還應當乘“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之東風、順應世界城市化潮流之大勢,與其他亞非國家一道,建構高速度、高密度和在大規模城市發展條件下歷史城市可持續保護與發展的理論和方法體系,并創新歷史環境中規劃設計的理論和方法體系。這就需要我們在新型全球化背景下研究、梳理、重組基于城市群發展的國家歷史文化空間體系,并在此基礎上審視亞非國家歷史城市可持續保護與發展所面臨的挑戰,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提供具有多重共同價值的道路和模式。展望未來,隨著亞非國家產業結構的快速轉型和城市化深化發展,其城市空間格局也將會像中國目前這樣出現深刻的結構性重組現象。從許多亞非國家的尺度和區域歷史看,很有可能形成不少跨國的、擁有共同歷史文化背景的城市群和城鄉一體的整體性架構,這恰好映襯出中國提出的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世界各國共同發展等理念的遠見和重要性。強化國家和區域之間的歷史文化共識、共建同一地理環境中的國際性城市群、城市帶,促進區域和諧與繁榮應當是亞非各國的共同追求。這正是通過“一帶一路”推動相關國家共建共享共同的歷史文化空間體系的國際意義之所在。□(本文是在2022年6月和11月清華同衡舉辦的兩次中國名城40周年紀念研討會上,筆者所作報告的基礎上撰寫的。感謝清華同衡的邀請,感謝鐘舸、相秉軍、劉巖等同仁的支持與幫助。)
注釋
1) 參見聯合國《世界城市化展望(2018年修訂版)》。
2) 據2021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截止到2021年末中國大陸人口為14.13億,加上港澳臺地區則為14.54億。另外,據聯合國相關資料,2022年印度人口為14.13億,印尼2.72億,巴基斯坦2.29億,孟加拉國1.68億,越南0.99億,尼日利亞2.16億,埃塞俄比亞1.2億,埃及1.03億,剛果0.95億,南非0.61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