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珊,吳 青
(北京中醫藥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102488)
每個民族的語言和文化都具有獨特性,這種獨特性有可能給翻譯實踐帶來諸多障礙,表現在語言文字結構、慣用法、表達法、語義表述和文化方面[1],導致“不可譯”現象的存在。唐代高僧玄奘在佛經翻譯中提出了“五不翻”原則,即神秘語、多義詞、中國沒有的物名、久已通行的音譯和為宣揚佛教需要的場合可以不翻譯。英國著名語言學家和翻譯理論家約翰·坎尼森·卡特福德(J.C.Catford)在翻譯限度理論中對“不可譯”作了如下闡釋:為了建立翻譯的等值關系,源語和譯語文本都必須與功能上相關的語境特征相聯系,反之,如果不能將功能上相關的語境特征建立在譯語文本的語境意義中,就無法進行翻譯或者說出現了不可譯性[2]。他將不可譯性分為語言上的不可譯性和文化上的不可譯性。前者指在語言形式方面,譯語中沒有與源語文本相對應的形式特征;后者指在語篇功能方面,譯語文化中沒有與源語文本功能上相關的語境特征。翻譯作為一種語際間的交流活動,既是語言轉換的過程,亦是文化移植和傳播的過程,甚或是一種創造性的藝術活動。人類語言的相似性、世界文化的相通性以及人類具有的創造性決定了不同語言和文化之間總體上是可以轉換并被理解的。本文首先闡述中醫語言與文化的特點,然后從語言與文化兩個視角舉例分析中醫的不可譯性,以期為探討中醫可譯的趨向提供參考。
中醫植根于中國古代哲學和傳統文化,對人體生理、病理的闡釋有其獨特視角,中醫也因此形成相對獨特的語言風格,具有抽象性與模糊性特點。例如“陰陽”“五行”“氣”“經絡”“天癸”等是中醫理論體系中獨有的概念,異質文化中沒有對應詞。中醫藏象學說中的“臟腑”概念不能等同于西醫解剖學中的心、肝、脾、肺、腎等概念,其還包含了古人對生命的感性認識。正因如此,中醫語言善用修辭,將一些抽象模糊的概念術語形象化、具體化,使得普通大眾也能理解。例如“七怪脈”的命名:“釜沸脈、魚翔脈、彈石脈、解索脈、屋漏脈、蝦游脈、雀啄脈”,極為貼切生動,體現了中醫援物比類的思維模式。自古以來文人通醫,古代醫家多是資深文人雅士,其著述兼具鮮明的文學性,例如《黃帝內經》以對話文學為體裁編撰,用古典文學浪漫主義手法陳述了傳統醫學天人感應、陰陽合一的醫道。李時珍的《瀕湖脈學》用朗朗上口、易于記誦的七言詩句寫成“體狀詩”,對每一種脈象作了形象描述,幾句話就可把脈位、脈象、臨床意義表述得很清晰。此外,中醫語言還具有人文性特征。中醫經典是醫家思想和情感的外化,既體現了深刻的理性思考,又有深厚的情感魅力。“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既是治病的指導原則,也同樣是做人做事的指導原則。要將承載著豐富優秀傳統思想文化的中醫譯得精妙著實艱難。李照國[3]指出,要使中醫特有的概念在譯語中既保持特有意義,又不為外國讀者誤解,并非易事。
語言文字在表達功能上可分為認知、文化和藝術等類別。其中認知表達功能類的語言文字體現了人類社會中共有事物和共同情感,不同民族語言間往往能夠找到對等語。文化功能類的語言文字包含了一個民族的信仰、法律、道德、風俗等以及與人相關的方方面面,有可能在另一種文化中空缺,通常被認為是部分可譯。還有一類是藝術功能類的語言文字,在翻譯中被很多名家稱之為“不可達到之境界”。以下從音韻、句法形式和修辭角度舉例探討。
2.1.1 音韻不可譯 醫古文注重音韻,讀來朗朗上口,便于記憶和傳誦。例如《黃帝內經·四氣調神大論》言:“秋三月,此謂容平。天氣以急,地氣以明,早臥早起,與雞俱興,使志安寧,以緩秋刑,收斂神氣,使秋氣平,無外其志,使肺氣清……”此外,《黃帝內經》善用疊字,使得音律和諧,語言形象,節奏明快。例如《靈樞·通天》中云:“陰陽和平之人,其狀委委然,隨隨然,颙颙然,愉愉然,眩眩然,豆豆然,眾人皆曰君子,此陰陽和平之人也。”此處連用六個疊字詞,形容一個人神態從容、待人和藹、安靜自處、不務名利、心安無懼、寡欲無喜、順應事物等特征,韻律感極強,突出了“君子”的形象。吳氏父子譯為:“For a man of both mild in Yin and Yang type,his appearance is nice,he appears to be obedient,gentle and respectful,he is amiable and pleasant with kind,benign looks,and people call him a gentleman.This is the appearance of the man who belongs to both mild in Yin and Yang type.”[4]意思曉白,音韻之美卻無法兼顧。朱光潛老先生也曾感嘆:“無論是以中文譯西文或是以西文譯中文,遇上聲音上的微妙處,我們都不免束手無策。”[5]
2.1.2 句法形式不可譯 不同民族文化、生活方式造就了不同的思維模式,思維模式的差異進而促成了語言的差異。這種差異特征在句法結構中尤為明顯。英漢兩種語言屬于不同的語系,句子結構各具特點。漢語重意合,因此句中詞語多有省略;英語重形合,需要通過恰當的連接詞體現邏輯性。中醫典籍多語言簡練,句式工整,尤為擅長使用對偶句。對偶句結構勻稱,節奏鮮明,音調和諧,感染力強,令讀者印象深刻。譯者在翻譯時只能盡力傳達原文意思,而不能保證保留原文結構之工整。比如由清代醫學家陳修園所著、被稱為中醫啟蒙四小經典之一的《醫學三字經》,在行文格式上,三字一句朗朗上口,具有通俗順口、便于記憶等特點。三字體,作為一種特殊的文本現象,體現了漢語言的結構之美、韻律之美,在翻譯中能夠兼顧到“音、形、義”已非易事,再要保持句式的簡潔性和整齊性更是難上加難。《醫學三字經》迄今尚未出現任何外文譯本。
2.1.3 修辭不可譯 中醫既是一門科學,又凝結了人類數千年來生活中積累的豐富感知和經驗。由于中醫術語多用自然語言表述,善于“取象比類”,其隱喻性的特征尤為顯著。隱喻,即以我們熟悉的事物說明我們不熟悉事物的一種方式,隱喻建構的基礎是基于經驗主義的體驗哲學。“心為君主之官”“肺為相傅之官”“逆流挽舟”“提壺揭蓋”等富含隱喻性的術語表達,在翻譯時就很難完整有效地再現原文信息和修辭之美。中醫病因學“六淫”中的“風”,是古代中醫學家將人們對自然界“風”的認識移植到中醫理論之中形成的,體現了中醫病因的隱喻特征。諸多含有“風”的術語,如“肝風”“內風”“血虛生風”“肝陽化風”,在西醫體系里找不到意義對等的詞,也很難用簡潔的語言向異質文化讀者解釋清楚風的來源與隱喻含義。
文化具備特有性、傳承性和民族性特征。文化的特質決定了完全對等的翻譯是難以實現的,再加上譯者自身對兩種文化的理解有限,在翻譯過程中出現文化誤讀、文化虧損、文化錯位在所難免。奈達認為:“事實上,譯者在翻譯時,不同文化間的差異會引發比不同語言結構更復雜的狀況。”[6]以下從方劑名、病癥名、藥名詩翻譯幾個方面舉例探討。
2.2.1 方劑名翻譯 方劑名翻譯目前尚無統一標準,給中藥方劑在世界范圍內的推廣和應用帶來不少困難。歷代醫家每每創制一方,必據其對該方之實予以定名。中醫方劑的命名凝結了中國數千年來的傳統智慧,體現了耐人尋味的民族文化屬性。李照國[7]將方劑名稱的構成方式大致概括為十一種,可歸納為成分命名、功用命名、數字命名、混合命名和特殊命名。當前對方劑名翻譯初步形成一套模式,其翻譯方法分別為主藥名、病癥名、功效名等加劑型名。既有直譯法,又有意譯法,但是許多翻譯無法傳達出方劑命名的淵源,甚至會引起歧義。“三子養親湯”,原為高年咳嗽、氣逆痰痞者而設,方中有紫蘇子、白芥子、萊菔子,此為“三子”,又同“子女”的子,三藥為伍,各有所長,對于老年人常見病痰壅氣逆食滯療效極好,其命名同時體現了儒家重孝道的思想。“玉女煎”“禹功散”“黃龍湯”的命名極富神話傳說色彩。“桃花湯”,其君藥既非桃花,亦非桃仁、紅花,該方實則由赤石脂、干姜、粳米組成,以此命名是由于君藥赤石脂別名桃花石,同時取赤石脂之色如桃花之意。無論是翻譯成Taohua Decoction還是Pink Decoction都不夠準確或無法“傳情表意”。若以君藥名加劑型,譯為Red Halloysite Decoction,則回譯為“赤石脂湯”,不但不利于信息傳達,其色如桃花的美好意象也無法讓人感知。方劑名的翻譯,其科學屬性和文化內蘊的傳遞都很重要,然而科技屬性易于傳達,文化氣息卻不易體現。一般來講,涉及方劑主要組成及功效的名稱翻譯容易理解,文化內涵深刻的方劑名稱則譯法五花八門,不容易被譯文讀者理解和接受,其回譯性也較差。
2.2.2 病癥名翻譯 中醫許多病癥命名借用了比喻、類比等修辭手段,令譯者頗感棘手。“奔豚”,又稱“奔豚氣”。豚,即小豬。該病癥因發作時心胸躁動不安,沖氣上逆,胸腹如有小豬奔闖而命名。從證候表現看,類似于西醫的胃腸神經官能癥(腸道積氣和蠕動亢進或痙攣狀態)及冠心病等。有詞典譯為sensation of piglet running[8],外國讀者恐怕難以理解此為何癥,更無法體會此癥之兇險。“頭風”意為經久難愈之頭痛。中醫理念中,風邪侵襲,常傷及人體的上部(頭面)而致頭痛,故稱為“頭風”。“雷頭風”指頭痛兼有似雷鳴之響聲,且起發甚快,有如雷霆之速。風性善行而數變,風邪致病具有發病急驟、變幻無常的特點。“雷頭風”之名不僅包含了致病因素,還形象描述了發病特點。有詞典譯為thunder-headache[8],只譯出了“雷”的特點,“風”的內涵和意象則難以傳達。對于中醫病癥名的翻譯,有專家學者建議借用與之相近的西醫術語,這種翻譯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醫國際化的推廣進程。中西醫理論體系和思維方式雖不同,對于一些疾病的癥狀和外在表現的描述卻有共通之處。然而,有些中醫病癥與西醫中的概念并不完全等同,如“纏腰火丹”“癆瘵”“纏喉風”,如果直接譯為herpes zoster(帶狀皰疹)、pulmonary tuberculosis(肺結核)、diphtheria(白喉),則存在異議,畢竟這些疾病在病因、病機、臨床表現、治療上均存在一定差異。借用西醫詞匯翻譯中醫,如不能準確把握中西醫術語內涵和外延的差異,則容易造成中西醫概念的混亂和錯位,從而不利于中醫國際化。
2.2.3 藥名詩翻譯 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是當今西方大眾了解中醫藥文化的一個窗口,因此中國古典涉醫文學的翻譯也應引起重視。比如,詩詞與中醫藥都是中國文化的瑰寶,將二者融合起來的藥名詩,可謂精妙至極。《西游記》第三十六回中,有一首唐三藏抒發情懷的詩:“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趲馬兜鈴。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全詩涉及“益智”“王不留行”“三棱子”“馬兜鈴”“荊芥”“伏苓”“防己”“竹瀝”和“茴香”九味中藥名稱,雖然藥的功能與詩的內容無關,但這首詩卻巧妙地利用諧音雙關等手段,生動地描述了唐僧去西天取經的決心和路途中的坎坷艱辛。像這樣蘊含豐富藥學知識的文學作品,無疑為譯者增加了難度。詹納爾譯為:“After I grew in wisdom and took my vows,/His Majesty escorted me from the capital./On my journey I met three wayward ones/To help me along as I rode in the saddle./Over Hillside and gully I seek the scriptures,/Climbing many mountains to worship the Buddha./Guarding myself as if behind a fence,/When will I return to visit the royal palace?”[9]譯者在充分考慮譯文讀者可能的閱讀障礙基礎上,最大化地實現了原詩信息的有效移植。該譯文最絕妙之處在于挖掘出每味藥在語義和語音上的引申內涵[10],將“益智”“三棱子”“馬兜鈴”“荊芥”“竹瀝”轉譯為“立志”“三楞子”“馬鈴”“經戒”“竹籬”,并且注重押韻,既能夠將全詩的深意顯化出來,又使得語言簡練明快,韻味十足。該譯文體現了詹納爾高超的翻譯水平以及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西游記》另一個全譯本的譯者余國藩也同樣使用了意譯法來處理。二者都完全舍棄了詩中的中藥意象,但缺憾是源語讀者所能體會的美學享受在譯語讀者那里蕩然無存。
由以上例證可見,源語與譯語本身語言特征的不同以及所承載文化的不同,使得中醫翻譯中不可能做到完全對等,不可譯現象確實存在。然而中醫不可不譯,并且要“譯有所為”。既不能過分固守原作而忽略譯語讀者的認知水平和審美習慣,也不能過于照顧讀者而折損原作的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事實上,“任何文本都可以翻譯,只是原文的語義及各種特征能否完全傳遞,這才是個問題。也就是說,翻譯其實是一個程度問題,具有相對性。”[11]可譯性和不可譯性“不是泛指兩種語言之間能否相互傳譯的問題,指的乃是某些感情和藝術色彩以及文化特色比較濃的作品,在傳譯時由于語言的差別而所能達到的譯文確切性的程度問題。”[12]卡特福德也認為,可譯性確實更像一個連續體而不是一個界限分明的二分體,原語的文本或單位或多或少是可譯的,而不是絕對不可譯[2]。實際上,有些語言文字的本質特征和物理形式造成的困難是無法逾越的障礙,但有些語言和文化背景差異導致的問題則可以通過翻譯策略的運用進行一定程度的彌補。近年來,不少譯者也在探討各種譯法,尋求各種變通,如使用仿譯、創譯、異化加注、語義歸化、修辭歸化等,使“不可譯”逐漸成為“可譯”。例如,上文中提到的七怪脈之一“雀啄脈”可譯為“Pecking sparrow pulse”,其后加注釋“It is hasty,uneven and extremely deep between the sinews and muscles,like a sparrow pecking at food at irregular intervals”。這樣處理譯文既保留了脈象命名緣由,又使讀者進一步明確脈象特征。又例如,中國古典涉醫文學,由于題材和內容的特殊性,其醫學相關內容更多是為故事情節服務,翻譯時不必過于追求“視野融合”,因為讀者的視野和文本的視野本就難以完全交融。因此,有時為了照顧譯文讀者的閱讀連貫性,譯者只能進行文化過濾,淺化中醫內容。兩種語言在字形、音韻、句法形式乃至修辭上的不可互譯,從根本上講是由其語言特征決定的,翻譯時不妨“舍形取義”,即當翻譯無法達到語言形式上的對等時,可以采用意譯法或創譯法體現其內涵,優先實現語義功能上的對等。
可譯與不可譯是個限度問題,具有相對性。所謂的不可譯可能只是在某一歷史時期或某一文本中暫時存在。隨著各民族語言和文化之間的相融,以及譯者的綜合性、創造性勞動,“不可譯”將無限趨向于“可譯”。全球多元文化發展的趨勢和后現代價值觀念的普及將帶動、促進中醫文化在異質文化中的被識解和共融。在推動中醫國際化的進程中,中醫譯者當保持“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盡一切可能譯出中醫文化之“真”、中醫文化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