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丹,鄭鑾娟
(韓山師范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長期以來,“空間”在人文社會科學中被普遍忽視,“時間”似乎是主宰近代以來人們世界觀的唯一視角。然而空間并非某種靜止的對象,生產空間其實也在建構我們日常生活世界,空間生產決定了生活方式。近年來網絡上流行的“蝸居”“蟻族”“釘子戶”“拆遷”“房奴”等名詞,反映的恰恰是城市化進程下人在空間生產中的焦慮狀態。空間生產已然對人們的生活形成了生存論意義的影響。2020年,我國城鎮化率已達到60%[1]。但是,在統計數據背后,“半城鎮化”甚至“逆城鎮化”的隱憂依然存在[2]74-75。“在工業化目標導控下,在政府主導的城市化浪潮中,承載著中國五千年文明的中國農村正在經歷著走向終結的劇烈陣痛中。”[3]這些陣痛集中表現為鄉村空間的資源和權益在城市更新、城市擴展等大規模城市化運動中沒有得到應有的公正對待,從而出現空間發展不平衡、空間共同體疏離、空間優秀文化發展乏力、空間環境污染和差異性空間喪失等空間社會問題。黨的十九大報告深刻地認識和把握了城鄉發展之間的分化失衡狀態,指出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4]。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把城鄉融合提升到更高階段,如何建構公平正義的空間生產方式,破解城強鄉弱失衡狀態的“累積性因果循環”[5],改變鄉村社會持續衰敗的“惡性循環”,成為新時代農村發展戰略必須深入思考的問題。本文將從空間正義的視角剖析中國鄉村空間在城市化進程中的非正義現象及其發生的邏輯機制,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實現鄉村空間正義的治理對策。
空間與人類行為之間的緊密關系隨著工業革命所推動的城市化發展逐漸被揭示,一些思想家,如馬克思、涂爾干、馬克斯·韋伯等,為我們提供了經典的空間理論框架。20世紀70年代之后,西方國家的城市化發展日益暴露出空間剝奪、空間隔離等城市危機。空間問題日益成為社會理論研究反思和批判現代性的核心議題。總體而言,主要有如下三個路向對空間問題進行了探討,分別是以福柯為代表的空間政治哲學路向、以列斐伏爾為代表的城市社會學路向和以大衛·哈維為代表的人文地理學路向。三個路向豐富了人們對空間的認識,空間不再是純粹物理性的。福柯認為“空間是任何公共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6],但是他沒有看到空間不僅僅是權力的媒介,更是權力的自我生產。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法提出了三位一體的空間內涵: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征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7]33。而大衛·哈維則研究了資本積累與空間生產之間的必然關系,提出了關于資本積累危機的時空修復理論,批判了由資本積累所造成的空間非正義現狀。
空間哲學所討論的空間與資本、權力的復雜辯證關系或多或少都蘊含著對空間正義的討論。列斐伏爾關于“城市權”的思想是其與空間壓迫和異化相抗爭、尋求空間正義的重要思想。在列斐伏爾的影響下,哈維先是在《社會正義和城市》中提出“地域再分配正義”的概念[8]116,認為社會資源必須在過程和結果雙重意義上得到正義分配,據此,哈維進一步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立場上批判“非正義的城市化”。哈維探討空間正義的主要思路是通過空間辯證法討論資本主義盤剝特定區域空間資源從而造成正義缺失的過程。但是,無論是哈維還是列斐伏爾都沒有直接提出“空間正義”的概念。
第一次提出“空間正義”概念的是戈登·H·皮里,他在《論空間正義》一文中認為空間正義就是“空間中的社會正義”[9]。由于皮里對空間含義的理解比較狹隘,所以他對正義的理解主要局限在分配層面,探討的是空間中分配的非正義。對空間正義作進一步界定的是穆斯塔法·迪克奇(Mustafa Dikee)的《正義與空間想象》一文。他區分了非正義的空間性和空間性的非正義[10]。前者指空間中的非正義,包括學界通常討論的社會資源和權益在不同空間中分配的不平等。而后者則主要指空間作為社會生產過程,對某特定群體的空間隔離、空間剝奪和階層固化等非正義的再生產。迪克奇的空間正義辯證法突破了皮里的正義分配范式,使空間正義得到較為完善的界定,被學界普遍接受。
在空間正義缺失的歸因研究上,哈維和列斐伏爾都集中于剖析資本邏輯。列斐伏爾的學生愛德華·蘇賈領導的洛杉磯學派則進一步提出了城市空間危機發生的文化原因。而在此之前的芝加哥學派在研究中無視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因素的影響,認為城市空間擴張中的矛盾不過是適者生存的結果。每一種空間都有其相應的文化特征,“比如硅谷就不僅僅是經濟的產物,也形成了特定的空間文化特質。貧民區也會形成其‘貧民文化’,造成貧困的再生產,甚至貧困的代際生產”[11]。洛杉磯學派認為與制度造成的空間劣勢相比,文化上的劣勢對空間的固化和代際傳遞影響更大。
西方空間正義理論給予我們重要的啟發,但卻缺乏中國的本土語境。中國制度、歷史、文化、區域等方面有其特殊性,西方空間批判理論對中國本土的特殊語境幾無關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城市化推進速度日益加快,空間的生產和消費也逐漸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主要動力源泉。隨著空間生產的持續推進,一系列深層次的空間矛盾和沖突凸顯出來,在本世紀初引發了學界關于空間正義的研究。首先,在空間正義的內涵界定上,受西方空間哲學的影響,學界對空間正義的理解較為全面,既把空間看做資源,也看到空間生產中社會關系的境況。如任平認為空間正義“就是存在于空間生產和空間資源配置領域中的公民空間權益方面的社會公平和公正”[12]。因此,空間問題絕不僅僅是資源分配的問題,還是系統性、結構性的空間社會關系問題。空間資源的分配在某種意義上僅僅是空間生產中社會關系的外在表現以及進一步鞏固空間生產的手段。空間正義要求秉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準則,統籌考慮城鄉發展的異質性需要,進一步規范和引導空間生產中的社會關系及其公共資源配置,克服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為人民美好生活的實現筑牢基礎。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在空間戰略發展上的重要論述和實踐規劃上的雙重探索,為我們提供了更為系統的馬克思主義空間正義理論,對鄉村振興發展和區域協調發展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其次,從國內對空間發展理論的本土化發展來看,對空間正義的探討更多地關注城市,對鄉村空間關注較少,帶有深深的“城市烙印”。為數不多的文獻也主要是從城鄉一體化發展來談,這使得學界關于鄉村空間發展問題的研究較多地局限于城鄉對比,對鄉村內部的空間矛盾和問題較少分析。最后,關于空間正義的討論還缺乏全面、細致、深刻的考察,較多停留于發現非正義的表現,卻對非正義的空間生產機制未能深入討論。部分研究雖然觸及到空間生產的邏輯機制問題,但受制于哈維、列斐伏爾等人的空間理論的影響,較多集中于資本邏輯的討論,較少探討空間內文化邏輯、制度邏輯的影響機制。
在中國的城市化發展中,資本、政府、民眾之間是一種相互博弈的利益關系。改革開放后,政府日益代替“單位”成為城市的代言人,政府“經營城市”時,為了使自己管轄的城市實現快速發展,在城市化發展中與資本形成某種合作共贏的關系。政府與資本方在土地拆遷、空間轉移、權益分配上具有更多的話語權。一旦政府、資本方和民眾在利益博弈關系上失衡,城市化進程中的空間資源、空間權益分配不平衡,將會導致各種社會問題。為解決鄉村日益凸顯的空間正義缺失問題,亟需我們對鄉村空間治理進行具體而有針對性的研究,進而提出有益于鄉村振興戰略的空間治理對策。
1.空間賦值:城鄉發展的不平衡
改革開放至今,中國城鎮化率不斷提升,從空間角度來看,這是城市空間過剩產能不斷向鄉村轉移的過程。首先,城鄉二元劃分的體制機制下,土地財政愈演愈烈,而鄉村土地局限于“承包”方式和農業用途,升值空間有限。政府在城市化空間生產中依法征收土地無可厚非,但是,有些開發商利用政府在土地配給制度和政策設計上的不足、盲目無序地投資開發鄉村土地,必然引發鄉村空間正義的失衡問題。“有些郊區失地農民在被城市化的過程中,一方面失去了原有的空間權利,另一方面又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空間,從而游離在鄉村與城市之間,掙扎于焦慮與迷惘的身份危機中”。[13]其次,在城鄉空間價值分化的同時,空間中的生活主體也面臨著社會權益的分化。在資本逐利邏輯誘導下,鄉村的土地、人才、農產品等資源匯聚到繁榮的城市空間,鄉村日益落后。由于醫療、教育、交通和社會保障等公共性資源的分配不均,鄉村剩余勞動力不斷流向城市,不但容易造成農田荒廢,而且容易形成大量“空心村”“留守村”,使鄉村逐漸失去其應有的活力。
2.空間同質:鄉村差異性空間的弱化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城市進入大規模的改造和擴張階段,城市之間的建筑、街區規劃、道路景觀等的差異日趨縮小,城市的同質化問題日趨凸顯。隨著城市空間生產能力向鄉村轉移,在資本盈利邏輯的驅使下,城市的同質化問題正在向鄉村蔓延。這種同質化的空間生產模式就是居伊·德波所謂的“庸俗化的擴展和集中的過程”。在城市資本邏輯主導下,鄉村空間的生產考慮的是如何吸引消費從而盈利,比如,在很多鄉村旅游和生活慢空間的打造中,空間規劃和設計者考慮的是如何吸引消費者來消費,而不是考慮鄉村村民自身的生產生活空間的需要,于是很多鄉村旅游的景觀建造盡管都打著鄉村振興的名義,但其實是在生產一種與城市無異的消費空間,這和工廠生產的整齊劃一的產品沒有什么差別。這種同質化狀況可能是由兩種建設思路導致:有些鄉村為了凸顯特色,直接將并非植根于鄉村特點的城市項目引入鄉村,在造成“千村一面”的同時,又與鄉村文化格格不入;有些鄉村盡管想要因地制宜,但是無孔不入的消費文化卻使鄉村本土特色的差異性淪為一種空有其表的“商業符號”。鄉村空間的商業化同質的深層次危害在于使鄉村本土文化邊緣化,弱化了鄉村共同體的集體記憶,禁錮了鄉村主體在建設鄉村時的想象力。
3.空間區分:鄉村社會共同體的離散
空間分異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性,它體現了空間狀況的復雜多樣性。但是,隨著城鄉空間在資源、價值和權益上的分配差異,城鄉之間的空間差異日益加大。隨著城市資本在鄉村的普遍存在,鄉村內部在征地、拆遷、商業開發等方面的空間生產過程中也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貧富差別。那些與鄉村新開發的項目或消費空間毗鄰的居住空間所得到的賦值較多,在鄉村資源開發中也就具有更多的區位優勢,于是,鄉村內部也逐漸出現或多或少的空間分化,鄉村內部的新建區域一般都是較為富裕者居住,而老舊房屋里則是相對貧困者居住,鄉村內部的貧富差距也日益表現在物理空間的區分上。物理空間的區分背后更深層的是情感疏離。鄉村之所以是熟人社會,在于人與人之間的親緣關系,但是隨著消費社會的興起,人們按消費層級、興趣形成新的交往關系,熟人之間越來越陌生,鄉村以往的溫情逐漸消逝,反過來又加深空間上的區分。
4.空間文化:鄉村貧困的代際傳遞
城鄉空間分化,城市資本進入鄉村,使鄉村從原有的以生產為主的空間日益變為消費空間,不但改變了鄉村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由單純的農業生產日益轉向產業多元化、經濟收入多渠道的市民式生活,而且也使傳統的價值觀念受到巨大沖擊。在金錢至上的功利主義的影響下,鄉村優秀文化走向沒落,一方面鄉村傳統優秀道德觀念日趨弱化,道德滑坡現象日益增多;另一方面,反映鄉村精神空間內涵的民間藝術面臨著無人問津、無人傳承的窘境。此外,鄉村優質教育資源較為缺乏,這使得鄉村基礎教育的效果遠遠落后于城市。盡管近年來教育行政部門大力鼓勵城鄉互動,推動城市對鄉村的教育幫扶,但鄉村中有條件的家庭,為了孩子的教育,寧愿選擇離家更遠的市區學校,這些家庭即使將為此付出更多的財力和精力,也在所不惜。這種情況下,鄉村文化在城市化熱潮中更顯凋零之勢。這種文化上的落后和凋零,容易使鄉村貧困在村民的代際之間形成傳遞,不利于鄉村貧困的消除。
5.空間生態:城市化中的鄉村污染
城市空間向鄉村拓展的同時也是城市工業化生產方式普遍進入鄉村的過程。一方面,鄉村社會的生產力水平得到提高,鄉村社會經濟獲得發展,鄉村絕對貧困獲得消除;但另一方面,鄉村的經濟發展也帶來了生態困境。首先,因環保問題被城市拋棄的各類高污染企業試圖遷移至經濟欠發達的鄉村,而鄉村在引進資本時考慮更多的是經濟效益,因此資本入鄉的生態門檻常被鄉村管理者忽略。其次,商業、工業資本進駐鄉村后,由于鄉村監督管理不夠到位,常常無法及時發現和有效制止部分污染型企業偷偷排放污染物。鄉村傳統生活垃圾大多無害,而且在量上也處于鄉村處理能力范圍之內。但工業垃圾容易造成毒副作用,并且在量上往往超出鄉村自身的處理能力。鄉村因為生活習慣,處理垃圾一般都是較隨意地傾倒和焚燒,因此垃圾處理方式較為單一,環保意識和能力也比較薄弱。隨著商業和工業垃圾的增多,鄉村又無法有效處理,鄉村自然生態環境必然受到破壞。
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法將空間生產分成三個層次,即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分別對應自然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根據這種立體的空間系統,我們可以剖析鄉村空間生產正義缺失的深層次原因。
空間實踐是我們可以感知到的具體化的空間場所[7]38,它是“人們依據一定的生產方式對具體場所的生產和再生產,其作用的產物表現為具體的空間形態,如高樓、廣場、道路、公園,等等”[15]。長期以來城鄉關系二元劃分的空間實踐,使鄉村在空間治理實踐中被邊緣化,這是鄉村空間非正義得以發生的基本空間格局。城市空間是被人為優先選擇的優質空間,而鄉村在物理空間的適宜性上則基本上處于劣勢。這是早期人類社會自然本能和生產力長期選擇和發展的結果。在商品經濟普遍流行之前,城鄉空間關系盡管存在人為選擇的不同,但基本上各司其職,共生共存,尤其是在中國傳統社會實施重農抑商政策的背景下,城鄉差距僅僅具有自然空間上的意義。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城鄉空間功能分化日益加劇,鄉村空間功能日益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發展等多個方面落后于城市。
盡管西方空間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城鄉空間演化過程,但中國現今的城鄉分化還有其特殊的體制機制原因。新中國成立初,我國借鑒蘇聯模式,通過實施城鄉二元經濟體制進行城鄉差序發展,優先發展城市工業。在政治上,鄉村成為城市管理下的空間區域,為城市發展提供堅實的第一產業基礎;在經濟上,實施糧食統銷統購制度,通過剪刀差,鄉村資源低價流進城市,為城市空間發展積累財富;在社會管理上,通過戶籍制度來管理城鄉流動,進一步限制了城鄉間的交流。改革開放以后,我國政治經濟體制改革取得優異成績,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從根本上為傳統的城鄉發展提供了新的動力基礎和運行機制。據此,城市發展獲得了更大的空間優勢,吸引了鄉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而鄉村空間由于勞動力人口日益流出,空心村等現象出現。這些現象如果得不到抑制,任其惡性循環,必將進一步固化城鄉發展的二元結構。
從上面關于我國城鄉空間發展的歷史沿革可以看出,我國城鄉空間生產的規劃權、土地所有權和政策制定權都牢牢掌握在各級地方政府手中。一般而言,我國城鄉空間生產的主體主要有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企業和城鄉居民四類,四類主體形成一個動態的博弈機制。根據四類主體參與空間生產的方式和目的,我國城鄉空間生產可以歸納為:中央政府總體規劃和調控下,各級地方政府為實現社會公共資本的增值,通過征用和出讓土地,吸引各方資本——包括國有資本、跨國資本,也有國內私人資本,參與城鄉空間生產,并賦予空間意義的過程。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城市化發展迅速,各級政府在經濟社會發展中形成了一種“土地財政”,即依靠征用和出讓土地來獲得社會資本的積累和增值。農業用地轉為非農用地的唯一合法途徑是政府根據公共利益需要進行土地征用。從以往的征地實踐來看,政府在何為“公共利益”的問題中具有相對于村民和村集體的話語權優勢,當政府在政績考核中偏重于城市整體社會資本的增值時,鄉村空間的局部利益易被忽視,這容易產生違背鄉村居民意愿的空間資源和權益損害現象。
“空間表征”是空間規劃者們構想的空間概念,它展現的是社會生產關系在空間中所施加的秩序[7]38。鄉村社會空間正是由政府、開發商、居民等利益相關主體在空間概念與想象的指引下通過空間實踐生產出來的。列斐伏爾認為城市的發展在本質上是資本的空間化,是資本在利益驅動下占有和重塑空間的過程,據此,資本不但在空間中實現自身的不斷積累和擴張,甚至在其驅動下,空間也會成為資本,實現空間的自我生產。大衛·哈維對資本為實現不斷增值而展開的動態過程進行了研究。他認為資本會自動展開三級循環來實現經濟危機的“時空修復”。資本的第一級循環是工業生產,當工業生產的產品飽和,出現產能過剩時,資本就會轉向第二級循環,即向建成環境轉移,如房地產、商場、游樂園等,以實現資本的空間增值。然而過度的建設和開放會引發固定資本貶值以及社會空間發展上的不平衡,擴大社會貧富差距。此時,資本就會轉向第三級循環,即開始投資社會公共事業等。資本按照三級循環模式在空間中重組和流動,實現從國內到國際的全球化擴張[8]312。
在一般性意義上,鄉村空間的發展和變遷也符合資本空間生產的理論。諸多事例表明,鄉村空間是資本增值的新場地,資本下鄉促進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同時,也讓鄉村空間出現過度資本化和商品化的問題。鄉村空間在資本邏輯運作下日益成為特殊商品,成為消費的空間。為了營建消費的條件和場所,城市過剩資本開始投資鄉村消費型“建成環境”,使資本得以在鄉村空間中獲得增值。鄉村振興下的鄉村發展過程,從資本投資角度來看,也是鄉村空間被物化和商品化的過程,是城市資本對鄉村消費性建成環境的投入,是城市空間生產在鄉村的延續與擴張,其目的是實現資本的流動增值和再循環。鄉村的每一次轉型發展背后都有資本邏輯的運作,從改革開放以來的鄉鎮企業,到新世紀以來的旅游消費、鄉愁文化消費、健康養老服務消費等,一定程度上都是資本在產業空間、消費空間、生態空間上實現自身危機的延緩和消解的產物。隨著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的深入,鄉村價值被大家重新發掘。近幾年,資本涌入鄉村,積極地推動鄉村消費,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鄉村產品的多元化、市場化,鄉村迅速成為城市人追尋“鄉愁”的消費對象,鄉村經濟社會的發展加快。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創造空間景觀或條件吸引顧客消費,從而加快資本的增值,資本、政策和消費需求在空間中組成了一個逐利系統,正是資本主導的這個逐利系統提供了鄉村空間生產的隱秘機制。
但是與西方相比,中國鄉村空間生產的資本邏輯依然具有其特殊性。在城市化建設過程中,行政主體與資本主體并不像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那樣具有同一性,而是處于一種政府政策調控與市場資本邏輯之間相互博弈的關系。一方面,行政在保證市場自由度的基礎上合理引導資本投資,平衡資本利潤與民眾需求之間的矛盾;另一方面,資本又不斷地按照自身邏輯突破各種限制去尋求擴張。因此,與西方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不同,資本邏輯對中國城鄉空間規劃和生產的影響在實踐中受到政府制度政策及其價值標準的約束和調控。而這也正是新時代空間正義視角下解決現有空間發展問題的可能性依據。
對列斐伏爾而言,表征空間作為一種社會空間,是對空間實踐和空間表征的一種嘗試性重構,從而產生一種面向未來空間的可能性[7]38。如果空間表征反映的是資本邏輯和政府權力的空間構想,那么表征空間反映的則是自下而上的對于空間的支配和使用,因而是對日常空間異化的反抗。“表象空間(或曰心理空間)是日常生活世界的意指與具體表達,不僅包含著具體的社會生活方式與樣態,更蘊涵著人們的身份認同和精神信念,維護著特定群體的團結、存在與發展。”[15]但是,由于村民容易屈服于資本邏輯,也沒有參與空間規劃的機會,且在政府鄉村振興中主動性不夠,表征空間所意指的價值得不到實現,造成鄉村空間依附資本,無法實現自主的建構。受資本空間化侵蝕,鄉村社會日常生活轉向消費主義階段,鄉村居民在表征空間維度的能力日益弱化,這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鄉村傳統精神文化空間受到擠壓。改革開放前,人們的消費欲望受到經濟條件的抑制。但是,隨著改革開放之后市場經濟的發展,自由市場為資本的增殖提供了方便之門,消費欲望日益被市場刺激和滿足,鄉村傳統共同體在市場中被利益撕扯。資本邏輯不斷滲入鄉村精神文化,當鄉村文化受資本邏輯影響而深入到消費主義階段時,鄉村的共同體就逐漸被瓦解。于是,曾經作為鄉民精神文化寄托的祠堂、廟宇逐漸被代表資本自我增殖的生產生活空間所取代。比如,日益膨脹的消費主義使鄉村本土的文化產品在精神空間上受到擠壓,民俗活動日趨減少、民間傳統手藝日漸凋零,盡管不少村落開展了旅游產業,具有鄉村特色文化的活動和物品被擺上街頭,看似琳瑯滿目,其實不過是作為交換價值而存在的商品,其原有的文化傳統和鄉土記憶已然消逝和退卻。
其次,鄉村自治能力弱化。鄉村共同體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重構空間表征和空間實踐,擺脫既有軌道上的負面影響,即讓鄉村日常生活擺脫資本邏輯的空間異化,由村民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意愿來管理空間,使空間具有人民的屬性。然而,“物理空間的巨變與市場的嵌入共同引發了鄉村社會關系空間的變革。市場化促進了農民的理性化,瓦解了過去基于鄉土關系及人民公社制度下的公共道德空間、社區政治空間、社區文化與儀式空間等”[16]。城市化道路的關鍵并非讓鄉村變成城市,而在于農民在城市化中能享有自己的空間自由,任何人不能因利益的需要而損害農民的空間權益。但是,由于表征空間能力日趨弱化,村民不再或很難擁有空間規劃的主導權和話語權,這必然會極大地影響村民實現差異性空間再造的內生力的培育和發揮。
再次,鄉村教育邊緣化。由于城鄉空間發展的不平衡,城鄉教育資源差距拉大,加上鄉村剩余勞動力流失嚴重導致學齡兒童減少,鄉村學校在師資、硬件設施、場地、經費投入等方面都與城市學校有明顯差距,從而被嚴重邊緣化,出現了空心村和留守兒童兩個雙重疊加的教育問題,鄉村下一代教育的困境又進一步加劇了鄉村文化的斷裂和衰敗,這必然使得原本弱化的村民參與鄉村空間規劃的能力得不到教育的提升,從而使鄉村發展的邊緣化問題進一步加深。
黨的十九大報告對新時代主要矛盾的闡述深刻把握了空間發展在需求側與供給側之間的矛盾。從供給側來看,鄉村空間發展出現分裂異化,其根源在于空間生產的資本邏輯。如上文所述,資本邏輯的注入使空間生產追逐剩余價值,異化了鄉村原有的空間生活體驗。主要表現為:資本擴張導致鄉村自然空間的建設性被破壞;資本逐利泛化導致鄉村精神空間的內生性衰弱;資本唯利導向引發鄉村社會空間的消費性解構。[17]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并實施鄉村振興和區域協調發展戰略。這些重要論述和實踐規劃背后,蘊含著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對如何實現空間協調發展的系統思考。在鄉村振興發展中,要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就要積極消除空間正義風險,以新時代歷史唯物主義空間發展觀為指導,建立以正義為目標的空間生產模式,合理保障每個人在空間生產與空間資源分配中的正當要求。
實現人的全面發展是馬克思主義對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認。只有以這個歷史唯物主義的“人本邏輯”去克服唯利是圖的“資本邏輯”,才能彰顯人在空間生產中的主體價值,才不至于在空間生產中迷失方向。習近平指出:“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不斷促進人的全面發展。”[18]“以人民為中心”是區別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空間生產的根本原則。社會主義的空間生產必須以是否符合人民群眾的空間利益作為根本的原則和標準。我們必須在鄉村空間治理中盡一切可能消除資本邏輯的負面影響,使空間價值回歸生活居住屬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否定資本的意義,而是要將人民的利益作為評判空間生產的根本原則和標準。因此,我們首先要妥善處理“資本”與“人本”之間的辯證關系,離開資本的參與,鄉村空間得不到各類主體的積極參與,也得不到應有的物質支撐。但是完全被資本控制,必然有損于人民的利益。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指導下的空間生產,其最終目標是要在空間的社會生產中確認人的本質力量,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我們在鄉村空間發展中要清醒地認識到,鄉村生產生活的主體是鄉村居民,我們在空間生產中必須以他們對美好空間的需要為核心,要讓鄉村居民按照自身的意愿平等地參與空間生產,共享應有的空間權益。
其次,我們必須消除城鄉二元分裂格局下鄉村空間資源、空間權益分配的不均衡,把城鄉看成一個共生共建共享的共同體。所謂共生就是要實現城鄉融合發展;所謂共建就是要通過協商、合作實現城鄉一體化發展。而所謂共享,就是要讓城鄉居民分享發展成果,實現共同富裕。為此,在城市化發展進程中,地方政府要秉承“權為民所有、利為民所謀”的權力正義原則,在空間資源、空間權益的分配和再分配中規范權力的運行,“促進身份正義、分配正義、人文正義的價值實現,實現城鄉居民在生產、生活方式方面的融合”[2]77。
鄉村空間的非正義最早源于社會資源對城市的傾斜,鄉村長期處于社會發展的邊緣,出現要素流失、功能衰退的現象,城鄉之間發展要素和發展權利的空間不對等導致鄉村地區發展不充分,城鄉發展不平衡。所以實現鄉村空間正義和鄉村振興,打破城鄉二元格局,需要改變城鄉地域要素、結構和功能的格局狀態,推動城鄉間發展要素、結構和功能的互動,[19]促進社會資源共建共享,實現鄉村與城市融合。鄉村空間與城市空間并非彼此獨立存在,而是呈現為城鄉空間“一盤棋”的整體性狀態。[20]要縮小城鄉空間發展差距,推動城鄉的可持續發展,關鍵在于促進資源要素的雙向合理流動,城市吸引鄉村人口、原材料、消費的流入,鄉村吸引城市的投資、消費、技術等,實現資源產業相融,增強城鄉互動,在互動交流中發揮鄉村的主動性和優越性。此外,要推動公共服務資源合理配置,建立城鄉一體化的公共服務和保障機制,打破公共服務城鄉空間分治的局面,實現公共服務城鄉共享共融。戶籍方面,要解決城鄉戶籍限制,梳理城鄉戶籍利益差異,調整利益分配,保障農村戶籍利益,減少城鎮中存在的一些隱形利益與城鎮戶籍掛鉤,實現城鄉協同并進。
鄉村內部空間的不平衡是鄉村空間非正義的核心表現,促進鄉村內部空間融合是鄉村空間正義的關鍵。鄉村內部空間生產的無序、粗放、空廢、污化,嚴重阻礙鄉村生產空間、生活空間、生態空間的可持續發展。需要挖掘鄉村空間的發展潛力,提升空間利用功能。具體措施有:進行農用地整治,統籌閑置農田,提升耕地質量;推動鄉村工業用地集約、集中化布局,整治工業生產污染;嚴格控制鄉村宅基地面積和范圍,整治、改造空廢宅基地和荒廢用地,規范新建住房規劃,完善鄉村公共服務設施,提升基礎設施配套水平;合理設計鄉村內部的空間結構和功能,建立健全統一的空間開發保護體系,優化鄉村生態空間的保護措施。由于長期權屬關系不明確,鄉村空間在利用過程中存在空間權益爭端,影響了鄉村地區資源開發、利益分配,不利于鄉村空間改造轉型。需要明確不同空間的權屬關系,確定不同主體間的利益關系,界定公私空間邊界,明確土地產權,以空間正義為導向強化鄉村空間的公益特性,建立鄉村公共空間權責治理機制,維護鄉村公共空間的共享性。
在鄉村工業化發展和鄉村建設過程中,鄉村空間治理主體不夠清晰,以村干部為代表的村集體組織往往缺乏有效管理戰略,常用公序良俗、鄉規民約等鄉土性的非正式治理方式進行鄉村空間治理,但其權力對鄉村空間建設、空間改造的影響卻非常突出,在上級規范鄉村治理的安排和制度執行中,常作出自有的對策,使政策制度逆變和異化。[21]村民作為鄉村空間的直接使用者,卻缺乏有效的治理渠道和治理能力參與鄉村空間治理,所以難以形成規范、有效的鄉土治理力量。有效傳導國家空間治理的政策理念、優化空間治理機制需要培育多元治理主體參與治理,實現不同主體權利的平衡。
“上下結合”的鄉村空間治理體系迎合了鄉村治理的現實需求,為鄉村振興戰略提供有效路徑。[22]鄉村空間治理需要明確空間的權屬,以及多元主體之間的權責與經濟利益關系,梳理鄉村空間社會關系,明確鄉村發展權益分配機制,激發多元主體的治理積極性與有效性。鄉村空間治理涉及到村民、村集體組織、鄉鎮政府及以上各級政府、企業主和相關專家社會群體等不同主體,需要打通多元主體的治理渠道。應引導村民群眾廣泛參與鄉村空間治理,鼓勵村民進行自我賦權、利益表達,增強民眾參與空間生產的知情權和話語權,強化民眾的契約精神,形成自覺維護意識;要明確村集體組織的責權,強化村干部的治理規范,充分發揮基層組織的引領作用,將其鄉土性的治理方式與上級政府政策的規范型治理共同納入鄉村治理的自治、德治和法治融合治理體系中[21];政府在鄉村空間治理中應強化其空間正義供給的職能,建立“人民滿意的服務型政府”[23],政府需要維護公共利益在鄉村空間規劃、配置、建設中的價值體現,以公平正義作為鄉村治理制度、政策制定的導向,合理利用公權力有效制約資本,為弱勢群體搭建參與治理的有效通道,保障弱勢群體、廣大民眾的空間權益是政府的核心價值;專家學者在鄉村空間規劃中應堅持正義的理念,抵制資本和行政的過度利益要求,協調不同利益群體的訴求。總之,在鄉村空間治理中,要促進各參與主體合力將空間治理的頂層設計與基層需求之間互聯互通,提升上下有序的公共傳導渠道的暢通。[24]
首先,加強鄉村教育資源投入,提升辦學質量。在空間實踐中,村民參與空間建設的主體性較弱,容易在消費主義盛行中迷失方向。空間生產過程具有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長期以來,鄉村居民在空間的規劃和建設中參與較少,其中原因除了制度政策之外,還有教育上的弱勢。因此,要不斷加強鄉村教育資源的投入,提高鄉村基礎教育教學質量。本世紀初以來的鄉村中小學的撤點并校運動雖然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鄉村學校的硬件設施條件,但大量農村學校的撤并也進一步迫使大量農村學生向城市遷徙,加劇農村常駐居民流失的同時,也減弱了農村下一代主體與鄉土之間的情感關聯,等于提前抽空了鄉土文化的代際傳遞。因此要加強鄉村教育資源的投入。其次,提升治理主體的文化自覺。鄉土文化是在鄉村空間中的長期實踐形成的,其中包含著與空間生活相應的精神系統。鄉村治理主體首先要深刻認識到空間所承載的文化屬性。在鄉村空間的建設中要把握好資本邏輯與鄉土文化生態之間的矛盾統一關系。鄉土文化的創新發展并不是要徹底排斥資本的參與,而是要合理利用資本,要按照鄉土文化自身的價值來引領資本邏輯。既要避免為了追求資本利潤而破壞具有鄉村特色的古民居、古建筑,也要避免為了商業消費項目的發展讓村民與村宅分離,使村宅完全蛻變為消費空間。第三,提升文化認同。一方面,要辨析鄉村傳統文化的優劣,要進一步加強輿論引導,大力弘揚新時代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摒棄那些與時代不符的鄉村文化糟粕。另一方面,要因地制宜,根據鄉土本色,系統發掘和提煉鄉村文化資源,大力組織形式多樣的文化活動,“創造性發揮宗族祠堂、村規民約、文化遺產、民俗禮儀的作用,筑牢廣大村民的價值共識”[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