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雅珍,張建國
(鄭州大學 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緬因森林》(TheMaineWoods)是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重要作品之一。該書描繪了緬因森林這一原始森林的壯麗景色及其荒蕪的一面,體現了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敬畏之情。作為十九世紀美國著名的自然主義實踐者,梭羅被人們稱為“美國文學史上第一位主要的自然闡釋者,是美國環境主義的第一位圣徒”[1]。梭羅曾在1846年、1853年及1857年三次進入原始森林。在《緬因森林》中,他記述了其在探索緬因森林時見到的動物、植物和水等非人類物質與人類及其他物質的互動,讓人們對原始森林及其中的非人類物質有了更多的了解。目前,人們對于《緬因森林》著述的主要觀點包括:李款等[2]通過對作品中文學思想的解讀,探尋自然在現代生活中的價值,希望人類學會欣賞、尊重并融入自然,追求物質簡樸但精神富足的生活;馬秀鵬[3]通過對《緬因森林》的系統解讀,揭示了作品中的生態文學價值,即“荒野”第一次成為生態文學的研究中心,《緬因森林》體現了梭羅對人類文明的反思及人類渴望與自然重歸和諧這一超前的生態思想,梭羅的生態思想也蘊含其中,并能看出其思想在完成這部作品期間的變化;吳長青等[4]通過對《緬因森林》在人與自然及人與精神方面的解析,揭示了梭羅以自然為中心的生態思想及其帶給人們的生態啟示;蔣穎[5]通過對印第安向導的刻畫,描述了印第安人由于在森林里狩獵及生存而獲得的“印第安智慧”,這一傳統智慧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入侵后逐漸呈現出微弱態勢,印第安人的生活模式也和以前大相徑庭。這些研究者多是從人類的角度出發來研究人類和自然的相互依賴性、《緬因森林》中的生態思想、生態文學價值及森林里印第安向導這一群體所包含的文化信息等,但是很少有人從自然自身的角度來解讀《緬因森林》。本研究將從物質生態批評視角來分析研究《緬因森林》,試圖從非人類物質這一新的角度來解讀該作品。
物質生態批評(material ecocriticism)是二十一世紀興起的生態批評的新一波浪潮,斯科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是最先提出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將會代表這一理論研究新階段的學者[6]。塞瑞納拉·伊奧凡諾(Serenella Iovino)和瑟皮爾·奧伯曼(Serpil Oppermann)分別是意大利都靈大學和土耳其哈希坦普大學的教授,他們為物質生態批評的理論發展貢獻了自己的力量:2014年他們所著《物質生態批評》一書的出版,標志著物質生態批評這一理論的正式誕生[6]。他們認為,包括物質女權主義在內的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和生態后現代主義(ecological postmodernism)是物質生態批評理論的兩個主要來源。新物質主義者更新了物質一詞的定義,把人類和非人類自然都看作物質,認為所有的物質共同構成了世界。生態后現代主義以關系哲學理論為基礎,主張生態整體觀,認為萬物之間都是相互影響、相互聯系的。
唐建南教授是國內第一個闡釋物質生態批評概念的學者。2016年,她在文章《物質生態批評——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中闡述了物質﹑內在互動﹑施事﹑敘事等主要概念。物質生態批評理論對物質的理解主要以物質女權主義和新物質主義中物質的概念為基礎。物質的含義經歷了一系列的變革:唯物主義認為,物質與社會生產相關,較為關注物的生產和錢財的獲得[7];物質女權主義認為,物質指“人類軀體的物質和非人類世界的物質,以及它們之間經過內部聯動而產生的擴展、相連、互換、糾纏和演義”[7];新物質主義把物質概念擴展到了非人類范疇,認為人類和非人類自然都是物質。新物質主義認為,物質具有能動性,它們會積極地參與世界建構過程,這就正如物質女權主義者凱倫·巴拉德(Karan Barad)指出的那樣:“物質不是具有固有本質,物質是內部聯動的生成——不是一種物而是一個動作, 一種能動力(agency)的凝結。 ”[7]這一觀點使笛卡爾等人提出的機械決定論觀念受到沖擊。物質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物質化過程,它們不斷變化的“生成過程”即為施事能力的具體表現[8]。物質之間的內在互動共同構成了現實,物質的施事能力也在內在互動過程中得以體現,人類和非人類物質有著同等重要的作用,它們共同組成了生態網,生態網的持續發展要靠人類和非人類物質良好的內在互動來實現。
敘事能力也是物質生態批評理論中的重要概念。敘事能力就是一種生成故事的能力,所有物質既是文本的描述對象,其本身也是文本,也就是敘事[8]。文本指物質之間發生內在互動時顯露出的痕跡,物質具有能動性,都能產生出屬于自己的文本信息,其中蘊含著特有的意義,這是物質敘事能力的展現。人類和非人類物質都具有敘事能力,這就很好地駁斥了人類比非人類自然更優越的觀點,也是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反擊。在緬因森林中,非人類自然內部的各個事物,如動物、水、植物等通過持續的互動,展現出它們各自的施事能力;動物、樹木和湖泊等能向其他事物傳遞信息,顯示出它們所具有的敘事能力。
在新物質主義理論提出之前,人們一直認為非人類物質不具備意志或理性,所以它們不具有施事能力。新物質主義學者認為,人類和非人類都是自然界中的物質,它們地位平等,在自然界中都具有主觀能動性,會積極主動地施展自身的能力,從而在構建新物質的活動中發揮自己的作用,而不只是任由其他事物改變它們。人類和非人類物質共同構成了互為聯系的生態網,生態網的持續發展需要物質之間發生內在互動才能實現。生態網中的所有物質都具有施事能力,它們通過內在互動來展現各自的施事能力,在生態網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緬因森林》一書中,梭羅描寫了動物、水、植物等物質,它們都與人類及其他事物發生互動,施展著事物自身的施事能力。
在緬因森林中,動物具有施事能力。在森林里,動物與人類不斷地發生著互動:狗狗們在喬治大叔回家的時候就立刻高興地圍著他上躥下跳,差點沒把喬治大叔吞下去,而狗狗們對在夜里去梭羅朋友家取水的印第安人喬·艾迪恩(Joe Etienne)則是汪汪大叫,好像不太喜歡喬·艾迪恩這個印第安人[9]82。狗之所以會有不同的反應是因為喬治大叔的狗知道喬治大叔能給它們帶來食物和關愛,梭羅朋友家的狗在見到印第安人這個陌生人時會有不安全感,所以會大叫。這些都是動物在不同的情境下對不同的人所產生的不同反應,體現了動物與人類的互動,人類在接收到動物的這些信息后也會做出不同的反應,使人類和非人類物質之間的互動能持續地進行下去,例如喬治大叔對狗會更加喜愛,喬·艾迪恩對狗則較為抵觸。梭羅在書中不但描寫了人與動物之間的互動,而且描寫了動物與動物之間的互動。在森林的農場里,狗保護著雞免受鳥類的侵襲。每當狗看到在空中盤旋的老鷹時都會朝著老鷹大叫,想要把老鷹趕走,不給老鷹任何可以捕捉到小雞的機會;每當狗看到樹樁上的鴿子或者金翼啄木鳥時,也會沖著它們大叫,想要趕走它們[9]23。動物們的這些行為都體現了非人類物質的施事能力。
在緬因森林中,植物同樣具有施事能力。梭羅生活在十九世紀,當時美國西部領土擴張發展態勢較好,人們的生活逐漸由從事簡樸的農業工作發展到追求物質利益的商業活動,人們追求財富的熱情日益高漲。在這一時期,很多美國人都受到了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影響,認為人類位于自然的中心,非人類自然的地位在人類之下,人類應該開發改造非人類自然,以便使其能更好地滿足人類的需求。因此,人類就不斷地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來改造森林:大量砍伐森林中的樹木、獵殺森林里的動物等,這些行為破壞了自然原有的規律,讓大自然不斷地承受著人類的摧殘。梭羅不贊成這種以人類為中心的思想,認為人類沒有權利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而去改造自然,人類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利而去攫取自然的資源[10]。在人類過度索取的情況下,植物不會坐以待斃,它會積極地參與生態系統活動,以其自身特有的方式控訴人類的所作所為:原來茂盛的森林被人們開墾出了開闊的土地,導致很大一部分土地失去了植被的覆蓋,森林里已沒有了往日的陰涼。人類為了自己利益而修建的水壩也導致很多樹木被淹死。這導致人類的物質財富損失了不少,也反映了植物對人類的不滿與反抗。這些都是植物對于人類不知滿足的行為的控訴和反抗,也是植物施事能力的體現。
物質之間在不斷地進行著內在互動,由此產生的各種跡象即是文本,這些文本敘述著不同的故事,有著獨特的內涵意義,能夠被其他物質所理解,從而展現了各個物質的敘事能力。物質生態批評理論認為,各種具有敘事能力的物質共同構成了世界,所有物質都能夠進行敘事,它們都能夠持續地在自然界里講述著自身的故事。在《緬因森林》里,梭羅描寫了動物、植物和水等非人類物質與人類及其他物質進行著持續的互動,傳遞著原始森林中的事物所包含的多種信息,展現了它們的敘事能力。
緬因森林里有很多不同種類的動物,它們有著各自的敘事能力(narrative power),能夠講述不同的故事。梭羅有善于發現自然之美的眼睛,所以他能夠發現緬因森林里那些事物的獨特之處,能夠體會到緬因森林的溫暖與野性。梭羅與動物互動時能“領會”到這些非人類物質傳達的文本信息:在清晨時分,梭羅及其同伴在睡夢中尚未清醒時,白喉帶鶩的叫聲會把梭羅及其同伴叫醒,開啟他們一天中美好的清晨時光。這些鳥類不僅可以充當梭羅等人的鬧鐘,而且能為梭羅帶來精神上的愉悅:白天,梭羅及其同伴在看到潛鳥獨自嬉戲的場景時,會被逗得一樂;當梭羅一行人在林中小徑行走時,能聽到鵲鴨歡唱,松鴉和山雀也開了嗓,在這種情形下,金翼啄木鳥也不甘示弱地唱起了歌,想與其他鳥類一競高下[9]15。鳥類的歌聲這一文本信息給梭羅及其同伴傳達出了森林富有生機和樂趣的一面,讓他們的精神為之振奮。然而,緬因森林這片荒野不只有美好的一面,還有其荒涼及野性的一面:到了夜晚,當梭羅和同伴躺在湖濱時,可以聽到潛鳥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他們陶醉,也讓他們體會到了原野的荒涼和孤寂[9]222,在森林中人們有時還會聽到狼嚎,這種聲音會讓人感到像一百個惡魔突然掙脫了枷鎖,讓人不寒而栗[9]223。動物的聲音讓梭羅等人產生不同的感受,他們從這些聲音中深切地感受到了荒原的嚴峻和荒涼,從而對大自然產生了更深的敬畏之情。梭羅在讀懂非人類物質的信息后,更好地體會到了大自然的溫暖及野性,也體現出了這些動物的敘事能力。
在緬因森林里樹木也具有敘事能力。緬因森林里蒼翠的樹木能給荒野帶來生機,能讓進入森林里的人們感受到原始森林的野性與生命力,以及荒野的空曠與強勁的力量,這是與看到經過人類改造后的自然截然不同的感受力。梭羅見到森林時深感震驚:“緬因的荒野最震撼人心的莫過于連綿不絕的山林,間隔和空地之少超乎你的想象。”[9]75森林里的樹木有著強大的生命力,給梭羅帶來了深切的感受,他覺得還有果實的剛剛倒下的常青樹橫在路上,都看起來比生長在人類居住的最好環境里的樹木更有生命力[9]90,甚至連森林里大樹倒下的聲音都能讓他產生一種超乎尋常的宏大感受。這些樹木除了能讓梭羅感受到荒野的生命力,不同的樹木傳達出的信息也不相同:軌道兩側的云杉和冷杉像在歡迎梭羅及同伴的到來;金鐘柏葉子變換著色彩,像在引領著他們快步向前;紙皮樺則使他們產生想做獨木舟的想法[9]90。此外,通過觀察森林里樹木的情況,印第安人就可以“讀出”其中蘊含的方向信息,例如通過看樹木的大枝干向哪個方向彎曲,他們就能說出哪個方向是南,這是由于樹木本身有著獨特的文本信息,因為陽光在南側照射較多,所以樹枝會朝南彎曲[9]183。
在緬因森林中湖泊數量眾多,它們也在不斷地傳達著自己的文本內容。梭羅在森林里見到了很多的湖泊:穆斯黑德湖像是桌子盡頭一個閃著光的銀盤,奇森庫克湖湖面很是開闊,米利諾基特湖有數以百計的島嶼等[9]63。他認為,這一景象就像其他旅人描述的那樣:這情形宛如摔碎的鏡子的碎片,就這樣散落在森林中,映照著太陽的光輝[9]63。梭羅在看到湖泊傳遞出的這些信息后,讀出了它們所蘊含的內容,感受到了湖泊的遼闊﹑湖水的晶瑩透徹及森林與湖泊的相互映襯,更真切地體會到了大自然的杰作及這些非人類物質的靈性與美妙。在森林里,所有的物質都是“敘事場所”[8],它們都能產生自己獨特的文本信息。梭羅在與湖泊的互動中,從湖泊的美麗景色里感受到了一絲文明與溫和的氣息[9]76,這就與荒野的嚴酷和蠻荒形成了鮮明對照,體現了湖泊的敘事能力。
物質生態批評理論認為,非人類物質和人類以平等的方式構建了互為聯系的生態網。在緬因森林中,動物、水和植物等事物都能夠跟人類及其他事物進行互動,能夠施事,同時森林里的事物作為文本,在進行互動的過程中也能夠敘事,如動物、樹木和湖泊等事物都在與周邊事物的互動中產生了意義,傳遞了信息,“講述”了各自獨特的內容。通過對森林里物質的施事及敘事能力的描寫,梭羅認為,人類應當尊重非人類物質的能動性,要學會仔細辨別物質互動中產生的文本信息。人類在發現自身的行為會對自然造成損害時,要學會及時調整自身的行為,以此來確保生態網的持續發展,從而使非人類物質和人類能夠持續并且健康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