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治勇
這世間,好多東西都在消失。比如,斷井頹垣。它常令我想起《牡丹亭》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在深村古巷,一脈蜿蜒的殘壁,映照在幾抹酡紅酡紅的殘陽下,幾條稀稀疏疏的藤蔓撐著一片片或青綠或微黃的葉子,搖曳于風中,與之相隨的還有那些紫色的牽?;蜇Q或躺地吹著喇叭。葉的綠色、花的紫色、殘陽的酡色、頹壁的黃褐色,再輔以落葉與風聲,如此,寧靜的古意便撲面而來。兒時我常在這樣的頹壁下靜靜站立,讓心沉醉于其中。時光悠悠,靜流無聲,總是母親那于裊裊炊煙中飄蕩的呼喚聲讓我從醉夢中醒來。而今很難再見到那樣的景致了。那樣的畫面,只出現在《牡丹亭》那優雅的唱詞里,只出現在影視劇鏡頭中。斷井頹垣常與青瓦為伴,這是一個時代的象征。而今,頹垣遠去,青瓦亦然。
我對瓦的認識緣于兒時老家的故居。
兒時的家是農村的石頭房。石頭房其實并不好,一塊一塊的石頭堆疊著,方圓不一。石塊與石塊間有很大的縫隙,一到冬天,便處境艱難。屋外刮大風,屋里吹小風,兒時的冬天似乎都是伴隨著風趔趄前行。但石頭房的優點也很多,相較之它身上泄露的那些冬日寒冷便瑕不掩瑜了。它站立在溪邊,溪上一座石橋。如此,溪水的纏纏綿綿便有了穿過石壁躍入家門的充分理由。我便也有了那聽不完的天籟,奏不歇的水謠。春有小橋流水的悱惻,夏有暴雨襄墻的威武,秋有水落石出的蕭瑟,冬有雪落無聲的靜謐。住在溪邊,我自然成了名副其實的聽水人。蘇軾的“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兒時的我雖不知,卻總時刻領略著。這種房子的好處是除了聽水聲,還有用青瓦鋪蓋的屋頂。在枯燥下雨的日子里,在沒有音樂的時光中,除了水聲,更有青瓦為我彈奏著絕世的歌謠。
青瓦一片一片地碼在木椽上,一年又一年,一歲又一歲,它們總是靜靜地趴在椽子上不言不語,它的使命本是擋雨,生生世世被千萬滴雨敲打是它們的宿命。這本是一種難以逾越刺破的磨難,但青瓦們卻將之變成了與雨交織的幸福樂章。建筑的世界如果有“樂天派”,那非青瓦莫屬。
不論是大雨還是小雨,青瓦總能于其間彈奏出屬于自己的歌。
細雨綿綿的時候,青瓦是溫柔的。雨絲輕舒玉臂,拍打著青瓦。青瓦與雨合作,輕撫著屋頂的每個角落。不論是站立屋子中央還是走向房間的低矮處,到處皆是雨與青瓦的絮語。站在樓板上,豎起耳朵,抬頭望著青瓦,不覺端起一把凳子或椅子,立于其上。幾近青瓦,側耳聽去,青瓦沙沙作響,窸窸窣窣、絮絮叨叨的,似夫婦閨房密語,似萬千條蠶咀嚼著桑葉,似清風從墻壁擦身而過,似千萬里遙的千萬只蛙在低吟淺唱。如此遙遠又如此親近,如此密切又如此模糊。
暮色四合,鄉間低矮的房屋早早地浸入昏夜。一個人立在凳子上,被黃昏的夜帶著無邊的、絲絲縷縷的黑裹著身子,光影退去,青瓦與雨的輕聲細語倒愈發明晰。靜耳聽去,似山泉軟語溫存,似風拂過山尖樹梢,松濤若有還無,身心為之沉醉。直到母親喊飯的呼聲或豬圈里豬兒吃食的嚯嚯聲將我喚醒。走下樓梯,近梯窗戶的檐角邊,漏下一滴又一滴的檐水,落在地上那經久散發著陳腐氣息的木板上,木板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像爐火邊的白發在烤著爐火打盹,似感激著青瓦和雨在它孤寂的老年歲月中的陪伴。
青瓦柔時如靜女賢淑,烈時則似硬漢勁霸。秋日臺風路過,青瓦就似一個蠻不講理的漢子,它應和著風雨,在屋頂瘋狂地作祟。雨敲擊著青瓦,青瓦呼應著雨,噼里啪啦、滴滴答答,雨強勁地敲著,青瓦瘋狂地跳和著,千萬顆石頭在屋頂共舞著,千萬只榔頭在青瓦上錘擊著,活似千軍萬馬奔騰馳騁,酷似黃河巨浪驚濤拍岸。雨聲、風聲,獵獵作響。猛然間窗外的香樟一聲慘叫,枝丫斷裂。此時的屋內,再無片刻安寧。每一片青瓦都恐怖,每一滴雨水都有力,每一縷空氣都透著驚懼。在某一個角落,一片或幾片青瓦早已忘卻了它作為瓦的存在與使命,“呼”地一聲嘩啦離去,順著風飛向天際。于是,暴雨驟傾,雨水如龍,從天而貫,屋內掛在竹竿上的衣服瑟瑟發抖。嘩——,瞬息倒在了樓板上,雨水將濺起的塵土潑灑在衣服上,又混合著風,把房間折騰得面目全非。有幾片瓦正在床的上方,大概痞性膨脹,也順著風呼啦啦遠去了。于是,“床頭與屋漏毫無干處”,今夜無眠。
瓦聲有喜有憂,瓦色則如茶怡人。我曾在暴雨后,在初晴的日子里,站在屋后鄰家二樓的窗戶前,看著自家屋頂的青瓦。陽光照在青瓦上,青瓦發著奕奕藍光。大概是雨為它蕩滌了多年的塵垢,一片片青瓦都“洗心革面”了,安詳地平躺著,顯得規矩有致,青得如瓦藍瓦藍的天。我突然明白為何有這么一個叫“瓦藍”的詞,似乎也懂得了語言的無窮意趣。棗紅、墨藍、草綠……我徜徉在美麗的物的色彩里,但我還是最喜歡瓦藍。它讓我看到了飛機掠過長空在瓦藍瓦藍的蒼穹下鋪的路,讓我想起了三月清明空中飄飛的無數只彩色的紙鳶,多么鮮活的“瓦藍”啊。此時的父親正爬在屋頂上,整修著青瓦。陽光下,矮小的父親正站立在高高的屋頂上,踩在大片大片的青瓦間,被大片大片的青天包裹著。父親、青瓦、藍天,織就了一幅明朗清凈的畫。父親正彎曲著身子,像一名裁縫低頭趴在縫紉機上修補著一件老去的襯衣。瓦楞間,不知長了幾歲的草在風中搖曳著,有的已經白發蒼蒼,有的在陽光下發著青嫩的光。
故居早已不在了。我也很久沒見過斷井頹垣與青瓦了。在遍布高樓大廈的城市,它們早已沒有了存在的空間,即便是鄉間村落,造房也早都是用水泥澆頂了,院墻也都是高高的了。再看不見頹垣了,再無牽?;暄言狭?,也很久聽不見母親在黃昏日落呼喚我吃飯的聲音了,更無法瞧見父親踩在青瓦間整修青瓦了。
假如在一個山野村落,看到一間用青瓦搭蓋的小屋,看到一道蜿蜒的斷井頹垣,那我會十分欣喜的。因為它會讓我想起兒時聽瓦的情景,想起父親站立在青瓦間的模樣,聽見身邊回蕩著的母親呼喚的聲音。◆(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附屬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