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佳
(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191 )
意識形態再生產是內在于現代政黨政治的一項基本功能,也是政黨融入公共生活、擴大組織基礎、增加政治透明度的重要手段。政黨意識形態再生產有兩種類型:一是對既有意識形態資源進行改造和再利用,二是構建新的意識形態符號及其表達體系。中國共產黨是一個高度重視意識形態建設的政黨,“意識形態工作是黨的一項極端重要的工作”[1]。勞模精神是中國共產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構建形成的第一個以“勞動”“生產”為主題的意識形態,是共產主義勞動倫理在中國革命語境下的萌發,是中國共產黨弘揚偉大建黨精神、構建政黨精神譜系的重要一環。
在2021年以前的政治文獻中,中共對勞模精神的政治判定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中國工人階級的階級精神和勞動群眾的精神面貌。江澤民指出:“我國工人階級和各族勞動群眾,充分發揮歷史主動精神,在各自工作崗位上做出了輝煌的業績,涌現出一大批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他們的崇高思想和模范事跡,展現了我們的時代精神和工人階級的精神風貌”[2]。二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社會勞動生產領域的具體表現形式。胡錦濤把勞動觀納入社會主義榮辱觀的基本范疇,提出“以辛勤勞動為榮、以好逸惡勞為恥”;黨的十八大報告將“敬業”作為勞模精神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個人層面的具體呈現;習近平指出,“勞模精神、勞動精神、工匠精神是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的生動體現”[3]。兩種判定各有側重,前者主要從勞動主體——工人階級和勞動群眾的實踐品格和創造精神來定位勞模精神,后者主要從所屬范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來闡釋勞模精神。但兩者殊途同歸,皆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勞動文化的具體展開形式。
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在建黨百年的歷史性時刻,中國共產黨賦予勞模精神以第三重含義——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2021年2月,在黨史學習教育動員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提出“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這一政治概念。2021年9月1日,《求是》雜志發表習近平總書記的重要文章《黨的偉大精神永遠是黨和國家的寶貴精神財富》,這篇文章集中收錄了習近平總書記關于黨的偉大精神的36條重要論述,時間線索縱跨黨的百年歷史,其中第30條為習近平總書記在2020年全國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上關于勞動精神的重要論述。2021年9月,黨中央批準并公布了中宣部梳理的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第一批偉大精神,其中就包含勞模精神[4]。由此可見,在建黨百年之際,中國共產黨致力于將勞模精神從社會主義勞動文化形態“升格”為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精神符號,從社會主義勞動文化范疇“升華”為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構成要素。由此可以推論,勞模精神是中國共產黨偉大精神的“延展”和“分支”[5]24,是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具體的‘坐標’”[6]。
那么,勞模精神何以進入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成為馬克思主義政黨的精神符號和價值表達?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中國共產黨賦予勞模精神以政黨精神的意蘊面向,蘊含了怎樣的政治設計和戰略考量?對上述問題作出理論回應,是拓展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勞模精神重要論述研究視野的題中之義,對于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勞動文化理論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具有重要意義。
勞模精神研究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勞動文化構建的重要論題。當前,勞模精神研究形成了三種闡釋范式和理論主題。
一是勞模精神的歷史邏輯研究。作為人民群眾勞動實踐的觀念形態,勞模精神的意義構建在本質上是勞模運動歷史實踐形態在政治文化和公共價值領域的直觀反映和表現形式。勞模精神的范疇所指與價值意涵必須深入到勞模運動的歷史實踐中才能夠得到充分揭示,沒有勞模運動的歷史實踐,就不會有勞模精神的觀念表達。姚榮啟的《中國勞模史(1932—1979)》是勞模精神歷史形態研究的代表作。該書以時間為線索,以史料為論據,全景展現了勞模群體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以及改革開放初期作出的重大歷史性貢獻,以及中共對勞模群體進行政治表彰、價值詮釋和意義構建的宏大歷程與微觀細節,“多層次、多角度書寫中國勞模的發展歷史”[7]。
二是勞模精神的價值意涵研究。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勞模精神的價值意涵是對勞模運動實踐形態的價值表達和意義詮釋。勞模精神的價值形態是學界研究的重點,占據既有學術文獻的半壁江山。勞模精神歷久彌新,具有歷史穿透性和實踐引領力,這與其所承載的豐富價值性要素有關[8]。勞模精神的價值意涵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勞模精神是馬克思主義勞動觀、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和中華民族偉大奮斗精神的集中彰顯;其二,勞模精神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力量,是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的集中體現;其三,勞模精神具有突出的育人功能和教育價值,“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文化傳承、教育導向、愛國情懷、道德提升等方面高度契合”[9]。
三是勞模精神的政治形態研究。學界普遍認為,勞模事業是黨和國家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10],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勞模運動的領導者和推動者。這就決定了勞模精神的形成過程及其內涵可以通過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實踐和政治過程來解釋。筆者曾對中國共產黨構建勞模精神的政治過程與實現機制進行了如下分析:首先是發現勞模,中國共產黨根據勞動模范評選標準,運用群眾路線方法,依年度在廣大工人階級和勞動群眾中評選勞動模范;其次是構建勞模形象,勞模形象是中國共產黨政治理念和社會主義勞動倫理的人格化形態;最后是升華勞模精神,即將勞模精神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譜系中,打通其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中國共產黨革命文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關聯[11]。
2021年中國共產黨提出“精神譜系”這一政治概念后,學界開始有意識地在“精神譜系”框架下對勞模精神進行再研究。這種研究范式可視為“勞模精神政治形態研究”的“升級版”,進一步凸顯政黨要素在勞模精神發育、構建和再闡釋中的主體作用和政治功能,以此揭示勞模精神與中國共產黨政黨文化和執政理念的內在一致性。對上述問題的回答可以沿著兩條思路推進:一是援引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勞模精神的重要論述來闡釋勞模精神與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關系[12],這種思路是一種政治話語的演繹思路,尚未觸及勞模精神政治構建的核心論域。二是論證勞模精神與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在價值維度上的契合性和一致性,即找到勞模精神與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在價值要素上的“交匯點”“共同點”。然而價值要素的契合性與一致性何以可能?背后的深層次原因與依據是什么?該思路難以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有鑒于此,有必要將勞模精神的研究視角從表層的宣傳性解讀、抽象的價值性分析轉向結構化、過程性的歷史實踐分析,把價值闡釋與歷史分析結合起來,挖掘價值背后的歷史性資源。這種研究視角實際上就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在勞模精神研究中的具體運用。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給出了“完整地描述事物”的技術路線,即:“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13]544一言以蔽之,對勞模精神進入到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如何能夠“完整地描述”,必須回溯勞模精神構建的“歷史的基礎”及其原初語境,在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資源中分析勞模精神的“出場”理由、勞模精神的構建邏輯、勞模精神的政治意涵。鑒于“勞模精神的孕育,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央蘇區時期”[14],因此關于勞模精神何以進入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討論,自然離不開對中央蘇區時期勞模運動歷史情境的回溯與分析。
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是黨在長期革命、建設和改革實踐中逐步積累、構建形成的政黨文化、價值符號和政治倫理的總和,它是政黨組織形態中最深厚、最穩定、最核心的意識形態要素。“一個政黨如果沒有意識形態,它就沒有存在的根基,而且在政治環境中不能完成任何任務。”[15]同樣道理,一個政黨如果沒有精神滋養和信仰支柱,就會迷失方向,失去靈魂,喪失前途。中國共產黨始終高度重視意識形態資源的開發及其整體性構建,在百年歷史實踐中逐步構建起以偉大建黨精神為源頭的宏大精神譜系。
中央蘇區是中共局部執政的首次嘗試,也是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構建的重要時空場域。勞模精神誕生于中央蘇區,與井岡山精神、蘇區精神同根同源,具有共同的政治歷史背景和深厚的社會實踐基礎。勞模精神在中央蘇區孕育形成,從此進入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中,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精神在社會勞動生產領域的價值性表達。勞模精神之所以在中央蘇區“出場”,這與中國共產黨推進社會勞動實踐形態轉型、構建共產主義勞動觀念有直接關系。
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認為,一個政權能否有效維系和長期存在,離不開兩個“硬件”條件的支撐:一是武裝,二是物質。軍事武裝是維護政權安全性的根本保障,物質生產是政權確保統轄范圍內人民生活獲得有效保障的根本措施。社會邏輯決定政治邏輯。一個政權如果不能在物質上滿足人民的需要,就不可能在政治上獲得人民的支持;與此同時,物質生產也要為軍事斗爭準備和武裝集團建設提供有力硬件支持。在此意義上,勞動生產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價值增殖的限度,它是政治系統得以存續和發展的基本前提,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指出的,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后,“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里,并且盡可能快地增加生產力的總量”[16]52。
中央蘇區是我們黨在探索“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過程中所創建的第一個局部執政政權,具有“無產階級政治國家”的雛形,是土地革命的大后方、大本營。勞動生產的政治意義不僅可以在馬克思主義作家的經典體系中得到理論上的證明,有組織、高效率的勞動生產更是蘇區政權有效應對敵人封堵、確保紅色政權長期存在的根本路徑,是直接關系到蘇維埃生死存亡的大事件。毛澤東一語中的:“紅軍一面要打仗,一面又要籌餉。每天除糧食外的五分錢伙食費都感到缺乏,營養不足,病的甚多,醫院傷兵,其苦更甚。這種困難,在全國總政權沒有取得以前當然是不能免的……邊界黨如不能對經濟問題有一個適當的辦法,在敵人勢力的穩定還有一個比較長的期間的條件下,割據將要遇到很大的困難。這個經濟問題的相當的解決,實在值得每個黨員注意。”[17]53
勞動本質上就是改造自然的過程,以使外在于人的自然更好滿足人的生存發展需求,因此滿足自我需求就成為個人從事勞動生產的出發點和最大動因。“中央蘇區大部分位于山區,面積4萬平方公里左右,經濟發展水平低,近代工業很少,生活必需的工業品多以蘇區出產農業品換取。第五次‘圍剿’期間,國民黨實行嚴密封鎖政策后,蘇區物質資源的不足日益顯露。”[18]戰爭對資源的巨大消耗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進一步顯現。蘇區政府必須最大限度激發個體性勞動的意愿、熱情與能力,組織起支撐前線戰事、民生改善和政權鞏固的勞動大軍,以解蘇區物資短缺、資源匱乏之難題。可見,中國革命不僅是軍事斗爭問題,它還包含著如何激發群眾投身勞動生產的問題導向。勞動生產必須與軍事斗爭相互配合,單純的軍事觀點是錯誤的,正如毛澤東所說,“在現在的階段上,經濟建設必須是環繞著革命戰爭這個中心任務的。革命戰爭是當前的中心任務,經濟建設事業是為著它的,是服從于它的”[17]123。為此,中國共產黨以土地革命為總牽引,提出依靠貧農、雇農,聯合中農,限制富農,消滅地主階級,變封建土地所有制為農民土地所有制的土地革命路線,使土地這一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回歸到農民手中,從根本上解決農民勞動生產的后顧之憂,最大限度地激發農民參與經濟建設的積極性。
讓農民獲得土地,解決的是“為誰勞動”的問題。但是,如何提高鄉村社會的勞動生產力仍有待破題。為此,蘇區政府以“勞動競賽”為組織載體,構建共同但有區別的勞動激勵機制,形成了以解決生產資料所有權問題與構建勞動激勵機制相結合的復合型社會勞動動員體系。勞動競賽的首要目的在于最大限度釋放蘇區潛在產能,增加勞動生產總量。1931年3月,中共中央對蘇區開展“紅五月”運動發出指示:“各地黨部各革命團體,彼此間可訂立革命競賽的辦法,并可組織群眾自愿的模范隊來領頭,以求這一切工作最大限度與最高成績的實現。”[19]1932年8月,《江西省職工聯合會提出各縣職工聯合會革命競賽條約草案》指出,中央蘇區的國家企業,應當努力增加生產,“在這兩個月內生產要超過以前的10%,節省材料,生產完美優良,組織義務勞動”[20]10。勞動競賽肇始于農業生產領域,而后逐步擴展到國家工廠、手工業和黨政機關等各條戰線,成為中國共產黨構建蘇區全民勞動生產體制的核心要素。
勞動競賽對蘇區生產力發展的關鍵支撐作用通過以下四種路徑來實現。一是降低成本,勤儉節約。當時,蘇區十一個機關的職工簽署競賽條約,承諾在勞動競賽期間節省工資津貼,節省辦公費,每人每天節省二兩米和一銅圓。二是改良與革新生產技術。勞動生產力的提高歸根到底要靠技術革命,變革生產工藝是在勞動競賽中取勝的法寶和武器。1934年6月26日,《紅色中華》刊發的《我們是蘇維埃的主人,我們是為自己勞動》一文寫道:“這里我們有好多模范的工友,他們不斷地研究生產技術的發明。現在,他們已經發明了兩件軍用品,試驗的結果(效果)非常靈(好),而且還可以節省大批的材料。”[20]11三是組建互助型勞動生產組織。勞動生產組織形式屬于勞動關系的基本范疇,對其作出必要調整有助于促進勞動生產力發展。毛澤東指出:“很多的地方組織了勞動互助社和耕田隊,以調劑農村中的勞動力”,“勞動互助社和耕田隊的組織,在春耕夏耕等重要季節我們對于整個農村民眾的動員和督促,則是解決勞動力問題的必要的方法”[17]131-132。四是發揮黨團、工會的政治動員優勢。由工廠生產會議提出勞動競賽方案,以政治覺悟高、生產技術好的黨團員組成生產模范隊、模范支部等,“以此帶動班組與班組、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競賽”[21],進一步擴大勞動競賽的影響力。
勞動競賽作為一項勞動激勵機制,不僅最大限度地激發了個人的勞動意愿和熱情,增加了國家工廠的生產力總量,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中央蘇區的物資緊張問題,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勞動競賽培育造就和發現了一大批勞動模范和勞動英雄,他們身上顯示出一種體現共產主義原則的新型勞動觀念。勞動模范和勞動英雄是蘇區勞動競賽的勝出者,是勞模精神的人格化身。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動生產維系著家族的血脈和存續,勞動是家族成員的共同義務;在西方思想觀念中,勞動是維系資本運動和擴大再生產的必要條件,勞動創造財富和價值。作為一種彰顯共產主義原則的新型勞動觀念,勞模精神有別于為了單純地賺取利潤而生產的金錢至上精神,也有別于為了養家糊口而生產的自給自足觀點。這種新型勞動觀念“是為著供給戰爭,為著供給工農大眾的需要,為著創造人類最大的幸福而生產”,“他們用了新的態度來對待新的勞動,他們感覺到現在是為著自己而工作了,很大地發揮了他們的勞動熱忱”[22]。中央蘇區勞模精神的核心要義在于為鞏固和維護紅色政權而開展協作性、集體性和創造性勞動。作為一種新型勞動觀,勞模精神始終把階級利益和政權利益擺在首位,突出勞動的公共理性、集體主義、創新精神和戰略價值,強調勞動的國家屬性、人民屬性和革命屬性,這與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政治追求和革命理念高度一致。
總而言之,中國共產黨在中央蘇區塑造出全新勞動動員體制的同時,也構建出勞模精神這一無產階級的新型勞動觀念,這種新型勞動觀念從此進入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中,跨越歷史的長河,成為中國共產黨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的強大精神力量,成為新時代勞模精神的“思想源頭”。
作為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與社會勞動生產實踐及其價值形態有著天然聯系。這緣于無產階級革命的政治目標就是實現工人階級在勞動上的解放,工人國家就是無產階級勞動解放的政治形式。然而,在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排序中,與我們黨具有天然聯系的勞動文化形態“出場”的歷史時序相對要晚一些①即便學界普遍認為勞動運動肇始于中央蘇區時期,因此,勞模精神孕育形成于中央蘇區時期,但既有文獻顯示,中共中央并沒有對中央蘇區勞模精神的內容要素和理論內涵作出全面、系統闡釋。,甚至還有一些學者將勞模精神的時序排位列在改革開放以后[5]26。本研究認為,勞模精神的“出場”時機,與社會勞動生產實踐所蘊含政治意義的外顯化程度不無關系。揭示勞模精神與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關系,必須追溯馬克思主義政黨對勞動政治的理解。
在西方經濟思想史中,勞動通常被釋義為資本運動的“助推器”,剩余價值生產的“動力源”。勞動聯結財富,勞動創造價值。正如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家所給出的解釋一樣,勞動類型的精細化、專業化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躍升,熟練程度、勞動技巧和判斷力是勞動能力的表現形式,隨著“勞動簡化和縮減勞動機械的發明”[23],人們在相同時間內創造出更大價值將成為可能。“勞動創造財富”是西方經濟學理論敘事的主題,牛頓主義的均衡方法、給定約束下的最優化以及個人至上主義是西方經濟學的方法特征[24]。西方經濟學家所思考的核心問題是,如何使有限的資源實現最大化利用,產生最大化效用。這一理論敘事的線性傳統被馬克思恩格斯徹底打破。
馬克思恩格斯在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時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勞動者越勞動,反而越貧困。作為勞動產品的生產者、創造者,勞動者不僅不能占有勞動產品,反而淪為了勞動產品的奴隸,被勞動產品所控制。“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勞動生產的不僅是商品,它還生產作為商品的勞動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產商品的比例生產的。”[13]156在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下,工人通過勞動生產商品的過程也是將自己塑造成為“勞動商品”的過程,這就是資本主義的勞動異化現象。勞動對工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一種外在的東西。作為人的本質規定性的勞動同人本身相分離,人在勞動中不是感受到幸福,而是獲得不幸,不是促進自己的智力和身體發育,而是摧殘自己的精神和肉體。資本主義勞動異化的根源在于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形式,這是馬克思以前的國民經濟學家所看不到的,“國民經濟學由于不考察工人(勞動)同產品的直接關系而掩蓋勞動本質的異化”[13]158。
由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所導致的異化勞動是無產者越勞動反而越貧窮的根本原因。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徹底擺脫這一局面的根本出路就在于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通過強有力的暴力革命摧毀生產資料私有制以及維護私有制的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消滅那種把經濟差距變成人類學差距的現代性社會結構”[25]。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給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兩步走”戰略:第一步,通過政治革命奪取政權,使無產階級成為國家統治階級,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第二步,無產階級利用在政治上的統治優勢將生產資料收歸無產階級國家所有,使生產資料回歸到無產階級手中,以國家名義組織開展計劃性、協作性的社會勞動,將勞動納入國民教育體系,促進社會生產力發展。此時的國家已經喪失了“用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性質,“工人國家”作為一種新型國家在消滅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同時,“也就消滅了階級對立的存在條件,消滅了階級本身的存在條件,從而消滅了它自己這個階級的統治”[16]53,因此也就在根本上消滅了“異化勞動”的社會歷史條件和政治制度基礎。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勞動政治學原理。
無產階級國家的政治設計既是一種制度創造,也是一種全新的政治文明觀,其核心要義在于,工人階級不再是資本主義政治經濟體制下的被統治階級,而是上升為政治國家的主人、社會勞動的主人和自身命運的主人,他們從國家政治生活的邊緣地帶進入到國家政治議程的核心領域。馬克思恩格斯將工人與現代國家置于一種對立狀態[26],這種對立狀態的化解之策在于工人成為國家的主人,勞動成為工人階級的內在性需求。此時,勞動生產作為工人與國家發生關聯及互動的最基本形式和最重要實踐形態,其政治意義與價值功能已經遠遠超出西方經濟學意義上“勞動對利潤的片面追求”,相反,勞動生產實踐具有了“國家性”。隨著無產階級在政治上成為統治階級,無產階級的勞動生產既是勞動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凸顯,是人的本質的復歸;同時無產階級的勞動生產與工人國家的社會生產實現了邏輯歸一,勞動具有了支撐政權、改善民生、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政治意義。因此,共產黨的經濟學的理論主題就由“勞動創造財富”轉向為“實干興邦”。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的,“社會主義是干出來的,幸福是奮斗出來的”[27]。社會主義國家構建出來的新政治文明觀對勞動生產的理解已經遠遠超出“勞動創造財富”的工具性維度,其理論視域已經拓展到對工人國家政權鞏固和無產階級勞動解放的價值性視域。中央蘇區勞模精神是中國共產黨構建的第一個“勞動實踐型”的政黨精神。勞模精神進入到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中,固然與中央蘇區勞動競賽體制下勞動模范和勞動英雄的創造性勞動和集體理性有關,但這也僅是勞動精神“出場”的社會歷史場景而已。最為重要的是,中央蘇區勞動競賽的勝出者集中體現出一種全新的勞動政治觀,即勞動模范將生產勞動與階級解放、工農專政和政治革命聯結起來,中國共產黨將中央蘇區的勞動敘事及其話語形態吸納到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政治敘事及其意識形態創新進程之中,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勞動政治觀的中國式出場與話語創新。
中央蘇區勞模精神的構建,為此后中國共產黨進一步發展勞模精神奠定了重要傳統,這就是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實踐進程中定義勞模精神,將勞模精神的闡釋基點從“財富創造”的工具性維度提升到“強黨興國”的價值性高度。1950年,毛澤東在全國戰斗英雄和勞動模范代表會議上進一步指出勞動模范對新生政權的“支柱性”意義,強調勞動模范“是全中華民族的模范人物,是推動各方面人民事業勝利前進的骨干,是人民政府可靠支柱和人民政府聯系廣大群眾的橋梁”[28]。習近平總書記從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高度定位和評價勞動模范,強調勞動模范是民族的精英、人民的楷模,是共和國的功臣[29]。勞模精神是中國共產黨將馬克思主義勞動政治觀同中央蘇區勞動生產實踐相結合創造而成的第一個以“勞動”為主題的政黨精神。勞模精神與馬克思主義勞動政治觀在思想主題上高度契合,是偉大建黨精神在社會勞動生產領域的延續和展開。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勞模精神已經成為新時代中國共產黨動員工人階級和廣大勞動群眾投身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的強大精神力量,反映了當代中國人民勞動實踐的精神風貌,具有超越歷史、跨越時代的現實穿透力。
上述論述為我們理解勞模精神、勞動精神、工匠精神的邏輯關系提供了一個重要視角:勞模精神是共產主義勞動倫理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具體表現形式,是勞動精神和工匠精神的綜合體現,勞動精神和工匠精神均由勞模精神派生出來,正如有學者指出,“勞模精神除了具備基本勞動素養和專業勞動素養之外,還要兼具價值性勞動素養,也就是具有信仰堅定、胸懷全局、擔當奉獻、引領示范等精神品質”[30]。
勞模精神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重要歷史資源和理論資源,習近平總書記多次發表重要講話,系統闡述勞模精神的理論內涵、政治意義、實踐要求和時代價值。勞模精神既是中國共產黨的精神符號和價值表達,也是中國共產黨弘揚偉大建黨精神、構建宏大精神譜系的政治實踐結果。以馬克思主義勞動政治理論為原則和方法,我們可以更加多維、立體地理解和把握勞模精神的理論品格和政治意蘊。
第一,在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進程中,勞模精神作為馬克思主義政黨勞動文化的基本范疇,呈現出三種基本面向:一是中國工人階級階級品格和廣大勞動群眾精神風貌的集中彰顯,二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勞動生產實踐領域的具體體現,三是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上述三種面向可以進一步凝練為主體型勞模精神、價值型勞模精神和政黨型勞模精神。在建黨百年之際,黨中央在政黨精神維度上對勞模精神再闡發、再詮釋,實現了勞模精神理論內涵的與時俱進和時代升華。
第二,作為政黨型勞模精神,它在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中獲得了應有位置,是中國共產黨偉大建黨精神的衍生與投射。既有研究已經看到勞模精神是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構成要素,但對勞模精神何以進入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學理闡釋明顯不足。本研究認為,對上述問題的研究必須回到歷史現場。勞模精神與蘇區精神、井岡山精神同根同源,中央蘇區勞動競賽是中共構建勞模精神的歷史現場。勞動競賽孕育形成一種全新的無產階級勞動觀念,這種勞動觀念將政權安全、階級解放、民生改善的價值訴求和政治理念納入其中,使勞動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自利性行為,而是獲得了全新的國家意義和利他屬性。
第三,勞模精神在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中占據一席之地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共產黨實現了對馬克思主義勞動政治觀的中國式再造。我們黨對勞動的理解并沒有限定在“勞動創造財富”的狹窄視界內,而是從政權安全、政治革命、民生改善等戰略性維度來構建新型勞動觀念、創新勞動敘事話語的,勞模精神就是結果之一。在中國共產黨的視野中,勞動模范是勞動競賽的勝出者,他們身上所展現出的國家意識、政治責任、創造精神、勤勉作風、人民立場,是共產主義勞動倫理的生動寫實,勞模精神與馬克思主義政黨精神和中國共產黨政治文化高度一致。隨著勞動競賽模式的推廣和勞模運動的進一步發展,勞模精神在動員群眾、引領群眾、激勵群眾等方面的政治功能逐步顯現。因此有理由說,勞模精神是中國共產黨將群眾組織起來的精神性要素,是馬克思主義執政黨建設的無形資產。勞模精神誕生于中央蘇區時期,其精神偉力穿越歷史的時空,歷久彌新,影響深遠。
勞模政治是觀察和研究中國共產黨與現代國家、民主政治與生產政體、主流意識形態構建與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重要“視窗”[31]。本研究以勞模精神何以進入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為問題意識,探討了勞模精神與中共政黨精神之間的內在關聯,是深化“勞模政治”理論研究的續篇。那么,勞模精神進入到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后又將面臨怎樣的政黨文化圖景,在全球化、市場化條件下勞模精神又會經歷怎樣的時代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這是接下來研究的重點任務。